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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美筠:複調與多重視角的生死相聚── 評周漢輝的〈禮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5月號總第365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吳美筠

初讀〈禮儀〉這首詩,便驚悸香港能有對生命琢磨得那麼沉厚的詩人嗎?我起初以為來自一位老手,還忖度甚麼高手來參加中文文學創作獎搶小夥子的機會。原來是周漢輝!事實上,在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的糊名評審會上,詩一開始便難得奪取大部分評判的芳心。最後一票當然也給游說了,終而奪冠毫無異議,但我們還依然對這首詩熱烈地孜孜討論。

如今再讀這首詩,無法抗拒對它的鍾愛,而且愈讀愈耐讀。這詩表面上用字平平無奇,但在接合處詭譎叵測,跳接奇險,詩技大膽創新,意蘊深遠。把生死磋商、少年漫浪、生死婚姻、相聚相忘,全聚焦在短短五十七行之內。對比其他入圍者卷帙浩繁的組詩規模,採取隨意緒飄飛,把詩行拉長拖沓的寫法,個人的確更欣賞這首詩渾然的凝聚力和穿透力。

死亡可以說是周漢輝的母題,在2013年他憑〈人河〉奪第七屆大學文學獎,以訪墓園拜祭為題材,那詩的寫法是從外在觀察進入探索,但如今,他的詩藝更上一層樓,以這麼簡單淺暢的語言,卻寫出如此精奇沉厚的詩句,我們理應對這難得的詩人有所關注和期待的。

整合起來,詩中大概呈現人生三個主要階段:中學階段(主要是在中學劇社舞台綵排的回憶)、成人(婚禮上一對新人上台舉杯敬茶的回憶)、逝亡(出席喪禮瞻仰遺容的回憶)。這三種片段相交錯綜,恰巧用詩的形式上象喻。人年長了,經歷多了,未嘗不會在同一天參加別人的畢業禮、婚禮、喪禮,這些紅白日子,許是多年未見的中學同學聚頭的理由,如是不難理解詩中交錯的三線脈胳三種場景為甚麼幾乎同一片語𥚃作轉折。全詩只有三個句號,和其他的逗號都是按語法需要在行中出現,而每行都是句中頓逗,又由於這種連綿的節奏,產生有很多種讀法,這多重的可讀性使讀者每當以為詩行在調整意指時,卻忽然另見驚異,讓讀者無法用傳統線性的記憶和敍事結構來解讀和捕捉想像。詩首十行空間穿梭奪目,幾個轉折句段,開始以為寫炎夏的喪禮:

 

炎夏那場喪禮,沒有在場的

舊同學們穿上冬裝,圍坐你身邊

陪笑,談話往還穿透你,像你

才不在場。一對新人上台,射燈下

新郎轉眼半掩着眼,新娘子仰臉

笑起來打開五官,盡量收納光

旁人亮出手機鏡頭,你只凝看

祝禱,偶一眨眼,光移照靈堂

黑框內他也這樣笑過,留有笑聲

在你佇視下乍響,後散於燭火……

 

沒在場的舊同學為甚麼可以穿透你,這可解作深切的瞭解,也幾可以為是指「你」已死亡,所以不在場,圍坐與「你」陪笑的是過去的回憶。可是筆鋒轉向馬上是婚禮上新人拍照,「你」凝看祝禱,一眨眼又轉回靈堂的空間,明顯黑框是靈堂上死者的照片,「他」笑過的影像,在「你」的佇視下。於是,詩中的「你」的身份掩映,似是死者也像活人,彷彿隱喻每個人都存活成為別人的影子。這手段正正切中在喪禮上的死亡,是一種叫人心無法安頓的場面,面對可能尚在人間的臉孔和記憶。甚至可能是靈堂裡黑框內的笑臉、舞台的主角、喪禮上的賓客,以及被穿透的死者。「你」若有所指,也可以多重所指。「你」構成對話體的視角,但當中有「他」的存在。這個「他」,是會跳動,而「你」,亦會調換,成為複調。人生的角色和身份是多重的,「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他」,此時在場彼時不在場,這時是新娘子那時是死者。婚禮、喪禮二者並不和諧,但二者放在一起詭異而驚駭,把人生參商挖掘得意味深長。

詩中用不同的對話狀態,而詩中的「我」潛藏得深,正是作品質厚之處。人生有不同階段,不可單以線性發展來睇視。正如鍾國強在分析他的〈姑姑〉時說作者「已不滿足於過去相對簡樸、偏向線性敍事的賦體」,「作為一種互相依存感染的茶水隱喻都有所延拓和深化」,於是寫病逝的姑姑由實寫「你和姑姑/笑語,及靜默──你給她斟茶」再化為虛筆,時空在日常的生活中產生巨大的錯覺:

 

原來姑姑走到身旁,彎腰,遞來紙巾

你拭去了,水,拿起傘子下車

風雨淘洗着茶樓的玻璃牆,姑姑

像茶漬化開,融進餐桌及燈光中

你穿過去,玻璃觸及你即流為水

一隻手把你自水中拉起,完成了儀式

姑姑還像記憶實在,看你的眼裡有閃光

 

這首詩中,「水」的穿流成為記憶和時空過度的隱喻,也是儀式的接合與完成。這種用水的流動質感寫逝亡,以人穿透時空來寫悼念和記憶的手法,在〈禮儀〉這詩跳接得更頻密,語言的質感更超乎想像地融合,又往往更貼近人生的真相。所謂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中學劇社綵排,無論衣服、化妝、燈光、面具等元素都與婚喪的影像重疊,生老病死,求學,婚喪,都是必經的,也是我們聚面的場所,我們的記憶經常随意識流轉重疊,並非一件事一件事的起承轉合。很多時年輕中學階段認識的朋友,畢業後聚少離多,一旦再聚,便發現共同回憶零碎成人影,與新的相遇片段重影堆疊,無法穿越像文字,只有文字可穿透其間。「劇社仝人,下一頁,上大學/畢業,工作,遠遊,轉職,投影片/剪接流暢,新娘子在旁像綜觀/自己的喪禮」這麼大膽的寫法,反映詩人對人生悲喜共冶的實切參透。我並不同意這首詩不分行來讀便是散文的說法,因為每句的停頓殊不簡單,以下我試把一些詩行以散文方式排列,在跨行處以「/」標示,便發現意象特殊的轉折處暗藏在字裡行間,締造一種一時不能言喻抑壓式反差,並非一般散文的節奏和暢想:

 

臉上濃妝漸溶,是新娘子幸福得/直泣,彩痕自畫出面具圖騰時/婚紗從女體上滑脫,校服裙/隨腳步擺晃,引動燈光瞪向台側/中學劇社進行綵排,台下的你/親見你演回自己,也在面具後/透看掩去臉相的他者,眾人默立/像扮演舞台本身,為了主角倆/按劇本爭與推撞,訴說偉大理想/末了一眾面具摘下──男生女生/屬於紙紥祭物當中,飛灰橫浮過/在校服上靜止前,苦沉,又騰飛/因誦經人換班進出。唯你/獨留靈堂前,經吟中,他決定/向長空試步,影子打你眼角……

 

新娘在新婚的幸福中,但妝已在溶化,「直泣」既似寫她為愛情感動而泣,又似呼應靈堂前的站立哭泣;婚妙滑脫然後是校服裙分明是倒敍中學台上排劇的情況,當年在舞台上戴上面具扮演他者,像扮演舞台本身,相信脫胎自聖經那句「因為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觀看」,於是劇社綵排也可以說是人生的隱喻,所以面具一摘下,便逼視死亡,男生女生如紙紥人偶,死時便飛灰橫浮。綵排一段插入「眾人默立」,似是當時劇情需要的排演部分,又暗指喪禮默哀而立,呼應唯有「你」獨留靈堂。

這首詩是有力地訴說人生與友誼散聚間的莫失莫忘,既有懷念也有悼念,哀而不傷,「你」「我」「他」在不同句子中是對話體的人稱,但有時身份又重疊,隱喻彼此相看相視。「談話往還穿透你,像你/才不在場」這關鍵句前後重複出現,首尾呼應,是指不在場的死者嗎?但最後一行「你們全體同學曾經身披戲服/手牽手,鞠躬不起,直到閉幕/才有那幀照片,多年後你不忍焚化」,「你」似乎是在生的哀悼者,是起首部分凝看祝禱的觀看者,思考者。由此而證,這首詩以多重視角寫,使死亡在重重互換的視角關係中多了一份對世情濃重而化不開的關注。

由於空間轉換多重,在生死之間穿插人生階段的記憶,跳出傳統的敍事手法,讀第一、二次未必能進入而忽視這首詩的獨特的詩藝探索,詩採取複調這種常見於小說的敘事話語,其實踐在香港詩壇來說能成功者至今並不多見。略為粗心大意的讀者可能產生混亂;但多看幾次,便會發現作品的結構嚴謹,層次複雜而不紊亂,語言似輕而重,具厚質的穿透力,是近年少見以實驗性手法而成功與主體題趣連結無間的上乘之作。


吳美筠,澳洲雪梨大學文學博士。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兼文學組主席、香港大學高級講師、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創會董事、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創會理事、香港大學附屬學院高級講師。八十年代創辦《九分壹》詩刊,先後擔任《香港文藝季刊》、《詩雙月刊》、《詩網絡》、《藝術資訊》等刊物之編輯;青年文學獎、湯清文藝獎、中文文學獎、基督教金書獎和校際朗誦節評判。亦為專業藝評人,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董事、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主席。詩集《我們是那麼接近》獲第一屆香港中文文學書獎新詩組推薦獎,其他出版包括《第四個上午》、《愛情卡拉OK》、《時間的靜止》等。部分作品翻譯成英語及韓文,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