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登翰:詩畫月之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5月號總第365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劉登翰

現在我們可以來討論古月和李錫奇的詩畫「月之祭」了。

1969年7月16日,美國宇航員阿姆斯壯和他的助手奧爾德林,搭乘阿波羅11號宇宙飛船經過四天多的太空航程,於21日下午四時十七分四十三秒降落在預定的月球靜海基地。當阿姆斯壯穿着的那雙九號半B的靴子,第一腳踩在鬆軟的月球塵埃上時,他輕輕說了一句:「對一個人來說,這是小小的一步;但對人類來說,這是大大的一步!」

這天是星期日,全世界的電視和廣播都實況播放了人類登月這一壯舉,至少有五億人目睹阿姆斯壯邁出的這一步。

正在晚飯的李錫奇和古月,也被這條消息震驚了!

 電視和廣播正同步介紹阿姆斯壯和奧爾德林在月球上行走的狀況。月球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即使他們穿上價值三十萬美元、重達幾十公斤的太空服,行走在月球上,也如夢遊一般處於半飄浮狀態,或者步履蹣跚,或者如袋鼠一樣一蹦一蹦。月球陽面的溫度高達華氏234度,而陰處卻只有華氏零下279度。上面佈滿了粗石、細沙、高地、坑穴、斷崖和幽谷,乍一看千瘡百孔,滿目疤瘢,並不是人類適宜生存的地方。只有當你把目光轉向月球外層的天宇,那如永夜一樣的太空,星星碩大而亮麗,也不閃爍,讓奧爾德林也忍不住讚嘆一聲:好一個淒美的世界!

月亮是中國人創造的一個神秘而溫馨的神話,是中國人的精神寄託。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遠古先民就有了拜月、祭月的習俗;漢「淮南子」記載了太古時候嫦娥奔月的故事。當在人間得不到幸福的美麗女子嫦娥,吃下靈藥凌空騰飛,寄身於月亮,那晶瑩、皎潔、浮遊於天宇的月亮,便誕生了無數傳說,所有美好的形象:桂樹、玉免、廣寒宮,以及一個忠心耿耿的男子吳剛,都陪伴在寂寞的嫦娥身邊。遙在天邊的月亮,又時時貼在中國人心中。古人數以萬計的詠月詩句,豐滿了月亮的形象:月是故鄉,月是愛情,月是慈母,月是摯友,月是相思,月是團圓……月是所有美好情感傾訴的對象,也是所有美好事物純淨的化身。因此,當一個為現代科技所證實的真實的、而且有點醜陋的月亮,呈現在中國人面前,千百年纍積下來的所有月亮的美好想像,便一下子如日融冰山一樣轟塌下來。可以想見,人類登月的科學壯舉,帶給中國人的,在歡呼之餘,還有一種怎樣的失落感!

幾乎整個晚上,李錫奇和古月都在談論這件事。藝術家與尋常人的不同就在這裡,他們會為某些人們視為尋常的事情激動萬分,往往,靈感便在這一瞬間襲來。

1969年7月21日凌晨――即在這個登月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五天,一夜未眠的古月,懷着悲鬱的激情寫下一首詩:「月之祭」。古月寫詩歷來極少註明寫作時間,唯這首詩例外,在時間之後還特地添了一句:「――嫦娥已死」:

          

              僅僅是一步

              一小步或一大步

              那致命的迫降

 

              她逝去

              披滿身桂瓣

              撕碎自己

              也撕不碎被定的罪

 

              遙遙的相隔

              不見青山     不見綠水

              不聞鄉土的芬芳

              夜夜無夢

              而寂寞與苦澀

              環成長垣

 

              歲月沉默

              數着雲朵    

              給一串愛意     一串想望

              繪出     陰     晴    圓    缺

              釀成愛的不朽

 

              而秋意瀰漫

              淒淒簫聲

              把長夜拉得更長

              她已死

              

              嫦娥已死

              星與星敲着鐘聲哭泣

              所有的風都止步

              呈亙古的靜

 

               膜拜在哪裡

               我歌     歌已斑剝

               禮讚在哪裡

               我詩     詩已凋零

               酒     一杯祭酒

               灑向青天

 

可以想見,當夜色深深,一燈如豆,古月望着窗外星閃的天空,一定是兩眼含淚。嫦娥已死,中國人充滿浪漫幻想的心靈故鄉,也瞬息消逝。偉大的科學事件,在古月心裡,轉換成了悲劇的人文事件。冷漠的自然,浸透着人世的悲情;千百年來詩人對月亮所有讚美的吟詠歌唱,瞬間「歌已斑剝」、「詩已凋零」,餘下的只有一樽清酒,灑向青天,為逝去的嫦娥招魂,也為人世所有悲亡的美好事物祭奠。古月和那敲着鐘聲哭泣的星星一樣,物我合一,人天同悲。這是古月詩歌的獨特的感悟和創造。

從這首詩開始,古月和李錫奇的整個「月之祭」系列,十首詩和十幅畫的創作,整整延續了四年。1974年4月,「月之祭:古月.李錫奇詩畫展」在台北的鴻霖畫廊正式展出。對於這次展覽,台灣著名前輩詩人羊令野寫道:「古月的現代詠月詩和李錫奇的現代月畫,是兩顆心的連鎖與運行,不知道是月亮環繞着他倆抑或是他倆環繞着月亮,總之,這是月亮之變奏,從其內心發出了神秘的訊號,給所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人。」

對於李錫奇而言,這也是他藝術的一個新的開始。前此迷戀於牌九和骰子上面圓點排列組合變化的創作,已告一段落,轉向受啓於「清明上河圖」連續性的方圓變位系列。楚戈在分析這一系列作品時,強調它在內容上「所表現的是時間的推移。」然而如果我們再深入他日環蝕般的連續性圖像,那由盈而蝕再到由蝕而盈的過程性發展,便會看到時間背景上的空間存在。以浩瀚的宇宙時空作為對象或背景,是李錫奇方圓系列創作以來一以貫之的追求。「月之祭」系列創作,提供給了他這樣一個新的契機。

李錫奇選用一種新的拓印材料和方法:紙本絹印版畫。絹的細膩質地和拓印的精緻,使畫家的風格由粗獷走向精緻。呈現在畫面上的溫潤色調,表現月亮溫婉纖柔的氣質和自己心中的溫馨關愛。蒼穹是深邃的蒼穹,月亮是盈盈欲語的月亮。 他第一次運用中國書法藝術――楷書的點、竪、撇、捺,構成深邃蒼穹與圓月相對的一個緊迫的格局。點、竪、撇、捺排列所像徵的山川大地,與溫瑩有淚的月亮形成形影相弔的或緊張、或紓緩、或熱烈、或冷峻的對比。月亮是畫幅中有生命的主體,在深邃蒼穹的運行中從誕生到死滅,經歷了感情旳溫馨、熾熱、幽怨和悲憤,獲得了與構圖和色調相一致的深沉意蘊。這種細膩風格的變化,當年就有論者指出,是他新婚之後溫馨家庭生活的情感反映。抽象化了的楷書的筆劃部首,開啟了此後李錫奇以抽象中國書法筆劃――從楷書到草書作為創作素材的一系列新的探索。   

這是李錫奇與古月共同創造的一個人性化的宇宙空間,一個比最初喚起他們創作激情的具體動因,蘊喻還更豐富的世界。

古月的詩和李錫奇的畫,它們有着各自獨立的生命,正如古月的詩不是李錫奇繪畫的註解那樣,李錫奇的繪畫也不是古月詩歌的插圖。它們是既互相聯繫又在各自的生命裡開創的一個世界。如果說李錫奇的畫,是讓月亮在深邃的蒼穹中隱喻大千世界,那麼古月的詩,則是讓月亮成為自己的投影走入芸芸眾生的情感深處。古月用她敏銳的女性視角和感受,透過自我來把握這個世界。讀月亮也可以說是在讀古月,或讀中國所有傳統女性的內心。「月之芒」那種水月之情、兩相溶悅的愛戀,「月之隱」那種離鄉浪子般的迷失,「月之焚」那種被「老太陽那個魯男子」「一次全蝕的佔有」後的掩泣,還有「月之魂」那「午夜醒來     醒於一片觸不着的寂寞」的淒冷……說的雖是天外故事,寫的卻全是人間悲情。「人類登月」是這組詩背後的「事件」,詩人的可貴是超越了這個「事件」,進入世俗的情感領域,卻又更深地在敘說這個「事件」。這組詩是古月詩歌藝術發展的「一大步或一小步」。她依然超拔,依然空靈,但超拔和空靈的背後,是真實的人生;超拔和空靈,進入世俗的人生和情感,就變得實在、深沉而悠遠。

   (本文為《李錫奇評傳》中的一節)


劉登翰,福建廈門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浪迹江湖半世紀,曾任福建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等,兼任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等多種社會職務,現已退休。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詩歌、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和兩岸文化研究,出版學術論著二十多種;業餘寫詩、散文、報告文學,出版作品集八部;晚近鍾情書法,視為退休後的一種快樂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