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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燕婷:城光魅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5月號總第36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蘇燕婷

我曾把露台想像成寫作的理想境地。我有個朋友的家露台寬敞,放了一張竹製方形桌子,配以四張竹椅,有着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感覺。偶爾去她家聚會,常常坐在露台談天。但更理想的露台是,有一盞燈、紙張和筆,或是電腦,坐在這裡迎接滿城吹來的風。我想,大概可以從傍晚開始,準備好一碟零食一壺咖啡,開始閱讀,偶然仰望叢叢綠蔭,又或俯視片片綠茵。等到橙黃的路燈緩緩地亮起時,就可以合卷別人的故事,然後開始鋪陳自己的話語。

我也曾在這個露台看過兩座高樓被黑夜吞噬的過程。那是吉隆坡市中心的雙峰塔,向右望去,彷彿看到兩管玉蜀黍佇立夜空。當時夜幕開始低垂,建築物內的燈光卻依然閃爍如晝。從露台遙望左邊,遠處的山上亮光熒熒,點點閃耀,如魅影,客廳和露台之間人影綽綽,斷斷續續傳來細碎話語。夜,仍未太黑。可是,當時針轉到八點半,整座城市的燈忽然在夜空中漸次隱沒。兩管瑩亮的高樓在暗夜中逐層逐層融化,淡黃的晶鑽被黑布簾遮掩,猶如被切了一半的玉蜀黍。很快的,所有光都融入夜的眼,晃動的人影也重疊成灰暗片段。一座沒有光的城市,是如此的安靜和詭異。這一小時只有星光,只有夜的黑,沒有習慣依賴的電視熒幕、電腦視頻、高樓霓虹燈所發出的光。

但一小時過後,黑漆漆的城市又開始重展亮顏。雙峰塔數十層的建築重新鑲上顆顆晶鑽,閃閃發亮。偶爾,我經過雙峰塔,在公園仰望它,它就像巨人圓圓長長的眼睛,緊盯天際,鋼鐵般的光芒刺破灰色天空。偶爾,我又把它想像成走馬燈,雙環轉動,仿如魚龍舞。若適逢佳節燃放煙花,夜空的璀璨就是玉蜀黍的花穗,搖曳生姿。

小時候住在鎮裡,沒有十數層的高樓,也就無從想像在露台望向遠方的視覺範圍,到底會有甚麼。夜空中的光芒也只有零丁星星在閃爍。比較特別的光與亮記憶,是在電視熒幕前看到的璀璨煙花。電視裡的建築物被一朵一朵、一抹一抹粉紅橙黃藍綠的光芒圍繞着,但很快,發亮的夜空在十多秒之後就消失無蹤,畫面轉回新聞播報員臉上。對我而言,煙花燃放彷彿是遙不可及的生活片段,幾乎是一年才有一次機會觀看。這類在夜空中迸發亮光與七彩的畫面,更是珍貴無比。

直到長大以後進城求學,才真正看到煙花在夜空綻放,聽到那巨大聲響。體育館內人潮洶湧,眾人在倒數聲中歡度國慶日,仰着脖子為七彩光芒而歡呼!原來近距離觀看煙花是如此神奇,每一朵花比電視熒幕的大好多倍,雖然來得快也去得快,卻能在這擦肩而過的數秒間燃盡自己,而且朵朵煙花此起彼落,永不歇息似的。

也許我在城市住得久了,觀看煙花的機會也跟着增加吧!近年來,幾乎無論甚麼節日,都可看到各個商場競相燃放煙花,甚至是私人住戶,也在門前點破夜空的黑暗,迸發朵朵亮光,擊起陣陣聲響。煙花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它可以變成各種形狀,發射不同色彩,連綿不斷的煙花總是讓人目眩。有時候它是一朵太陽花,偶爾又幻變成鑽石碎片灑落半空,再來化身為往下垂落的流星雨,又或是從建築物旁向四面噴發,讓空中變成光海。

我想,每當踏入新的一年,滿空燦爛的煙花燃放,其意義最深刻。一年結束的那一刻,也是另一年的開始,大朵煙花彷彿給予大家一股新力量,面對未來。每年歲末倒數時刻,世界各地城市都少不了燃放煙花慶祝,寓意也在此吧!台北101大樓的煙花燃放,常常是眾人注目的焦點。機緣巧合在台北碰上跨年,但是,當地人說,就別去吧,太擁擠了,而且燃放煙花之後有一團灰煙,鼻子挺不舒服的。後來我是看着電視熒幕上的台北101,在跨年晚會中燃放一百八十八秒煙花,新年就在螺旋式的浪漫璀璨煙花中徐徐降臨。

霓虹燈海或燦爛煙花,使城市空間變得更為迷人,讓人沉醉其中。它的形態像龍捲風,強而有力地吸納了芸芸眾生。有時候,耀眼的光度讓人迷失,但很多時候卻需要道道亮光,環抱着在露台上遭受冷風侵襲而瑟縮的身影。

露台好像一個虛構的小說王國,時而強風微風吹來如高潮迭起的情節,時而被昏黃路燈的柔和光線照耀得異常溫暖。從客廳走向露台,空間雖然小了,但視野卻變得廣闊――至少可看到別人的故事。我在路燈、高樓燈光、煙花彩光中舞動雙手演一部小鎮女子的劇碼。在演繹的台上,星光人影來回穿行,偶爾在別家舞台上看到自己,有時在通向往事的長廊中捕捉自己。

我想起年少時期。我從朋友家的二樓視窗望出去,總覺得路燈是掛在樹梢的月亮。路燈總是讓人感覺溫暖,它沒有高樓亮燈或霓虹燈的艷麗,卻有橙黃燈光關照每個行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所具有的浪漫想像,現已經淡化許多,路燈只是路燈。但是,介於黑(夜)暗淡和白(燈)刺眼之間的橙黃,的確有一種緩和作用。有次我乘搭夜晚航班回國,飛機降落時逐漸可看到地面點點橙光,一格又一格地開展,心底也泛起絲絲暖意。當飛機越來越靠近地面,點點橙黃變得更為明亮,點綴了墨綠的樹叢,再靠近一些,就看到其中部分是灰黑路旁電燈柱上的燈泡,部分是路上稀稀落落的車燈。從空中俯視,電燈柱上那顆橙黃就不再是月亮了,呵。

然後,我飛向中年歲月。我曾在香港與太平山頂感受城市夜景的璀璨奪目。在星光大道遙望對岸或是從太平山俯視山腳,都讓我和景物之間有了距離,有了美。有次登上太平山頂,是冬季寒風吹起的時刻。那個傍晚,天色灰蒙,我在山上環視披了一層白紗的山腳景致,看着看着,昏黃的燈光逐漸嵌在高樓的視窗和玻璃牆面。轉向右方,看到山中的獨立樓房,也看到一片墨綠的樹叢。冬季天色很快就變得灰濛濛,傍晚六點卻像晚上八九點的時刻。在陣陣冷風吹來中,山頂天色真的漸漸黯淡了,冬天的暮色讓人錯以為天就此沉睡不醒。墨綠樹叢漸次變成灰黑,再化為一片黑海。可是,我的眼睛突然受到某種光的刺激,不禁眨了兩三下,我在這暗空中看到一抹光穿透團團樹叢,漸漸劃過黑暗形成一道弧形,如同海水劃過沙灘,弧線在叢叢樹木空隙中迸裂出一簇黃金花朵,光芒像火山爆發般,斜斜的向山上移去。數秒鐘――光――煙消雲散,樹叢合捲,黑暗依舊。

沒想到登山纜車的燈光,有着如此奇幻的美;沒想到在繁華似錦的都市,竟然也隱藏一朵橙黃的光芒,一剎那的閃爍圈圈暈開,烙印心底。這與七彩燈線散發的美,是迥異的。自然動人的一瞬美,可以撫平現實的坑洞。如同多年前我乘火車經過瑞士山區,看遠處山頂雪白亮光,也看到山坡綠茵蔓延,青草地如同幼年學校才看到的大草場,忽然在一片嫩綠青蔥中乍現一張髹得艷紅的長椅子佇立在山坡上,萬綠叢中一點紅的觸目驚心是多年以後仍然讓我激動的色彩。

香港真是一座由光組成的城市。一朵黑暗中爆發的黃金花朵從山腰消失之後,化成碎片滑落山腳,繼而隨風飄散至維多利亞港灣,沾染海水重新組合成一束束一條條的燈線,每個晚上,維港天空就鋪上玻璃彩繪無比燦爛。每晚八點鐘,星光大道開始燈光演出,「幻彩詠香江」紅黃藍綠的燈光亮起,組合成一條一條的燈線。雖然燈光是直線條硬繃繃似的,但映在海面的波紋與倒影,以及建築物牆面上的燈飾圖案,竟然流露一種柔軟度,也柔化了地面的明星手掌印的硬度。或許因為燈束柔軟,再加上海水緩緩流動,最終容納百川,我感覺這個城市的夜空突然壯大起來。

那是我在維多利亞港灣觀賞過的現代美。「幻彩詠香江」雖然很科技化,可是維港的燈光真特別,閃耀卻不刺眼,顯揚卻不囂張。當幻彩式的「燈光表演」結束以後,灰灰黯黯的天空開始沉寂下來。在這片朦朦暗暗中,我看見右岸邊兩三點橙黃,山坡上也有黃白相間的點滴,這些光點逐漸擴散,向左一看,其實已滿山燈火。這時候,我才驚覺,原來維港最美麗的一面不是由這些七彩燈線組成的,而是由港島沿岸高樓公寓和半山區洋房散發的昏黃燈光構築的!滿山燈火璀璨的美融入港灣,直線形的燈光配合音樂在空中舞動,黑夜有了燈光來裝飾,也就沒那麼詭異駭人。

當我在九龍這一邊望着對岸的高樓大廈,不禁想起了小曼的詩句:傳說/最美的距離是兩岸/因為兩岸/才有相望的眼。很多人都認為這是浪漫的情詩,而詩歌內容確實有如此意蘊。但是,與其說它是一首情詩,不如說它是一首關於美的詩,敘述着「美」的狀態,描繪着「美」如何醞釀於生活中。生活裡總有許多缺陷,所以需要「美」來撫慰。適當的距離感,也可以產生撫慰人心的力量。港島和九龍的距離恰恰好,在此岸望向對岸時,不太遠也不太近――太遠,看不清對岸;太近,霓虹燈會刺痛雙眼。現實裡的殘酷與憧憬中的美感,就像兩岸距離相望的眼,細細地流露出它們矛盾的、卻又必須和諧共處的真實狀態。

從中年歲月場景中走出來,彷彿穿過任意門而到達一個異常光亮的世界。無論是高聳如雲的雙峰塔熒光亮亮,想像中或現實中維多利亞港灣的璀璨奪目,台北跨年煙花燃放以排山倒海的火光湧來,一切亮光或魅影,都像精靈般在眼前跳躍,然後以哈雷彗星拖着長尾的形象回到涼風陣陣的露台上。

我在朋友家看着雙峰塔由亮轉暗再沉沒於夜空中的感覺,並沒有太多處於黑布簾下的恐懼。也許知道這只是「關燈一小時」的事項,反而可以輕易放開慣性,轉而體會年度的特殊黑暗。很多時候,我們在瑣碎的生活裡踱步。繁瑣的現實,如一片燈海席捲而來。日子久了,任其如何晶瑩的寶石都會幻化成灰黑石子,踩着它走過來的步伐搖曳踉蹌。或許因為日常生活裡有太多黑石子,所以期待看到璀璨亮光,希望光亮驅走黑暗。但是,現在的城市卻略嫌過於明亮,甚至造成溫度提升,因而又有了關燈降溫的舉措。亮與暗,開與關,起與落,隱隱然似一則規律。就如牆上時鐘轉入九點半,城市的亮度恢復原狀,人生的時光也恍然擦身而過,現實生活的復原能力是那麼的高超。每個人繼續在靜默或喧鬧的路上度過自己的歲月。

歲月無聲,世事如棋。其實人生的轉折也快如開燈關燈,一彈指間,很多時候都讓人措手不及。唯有寫作,可以安穩。

城市的夜空,是如斯璀璨。映照在某座高樓玻璃窗面的女子身影,揮刀舞動旋轉身軀彎腰放下圓月彎刀,在露台王國想像的我,正好放下筆關上電腦,看着空中的北斗七星座。

 


蘇燕婷,文學博士,現為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中文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