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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季:小草之未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5月號總第36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季季

我要說的這件事,源於我家陽台種了幾盆花草。或者,說得更徹底些,源於我自小和泥土及地上的生命相親相伴,成年離家後也難以忘情。移居城市,住於高樓,失去了地上的泥土,只能移愛盆中的生命 。

 

我每日親近的盆中生命裡,有一盆是玉蘭花,它高約三尺多,枝幹八九枝,自來我家後,曾經奮勉的開過幾十朵香花。

 

玉蘭是喬木,種在沃土裡可長至三四樓高,種在花盆裡未免有幾分委屈,當初還特別為它挑了直徑三十公分的大花盆。別的盆栽住的是小屋,只依兩斤或一斤泥土維生,玉蘭住的算是幅員廣闊的宅第,盆裡的泥土怕不只二十斤。兩斤泥土能養出一盆節節垂掛的吊蘭或鮮艷俗麗的韮菜蘭,二十斤泥土,我想也能養好一棵玉蘭吧?

 

那時是春天,玉蘭本分的紥根,欣欣然冒出一片片碧綠新葉。到了夏天,枝椏間昂然綻放一朵朵象牙白的花,夜晚時還溫馨的把花香送到枕畔伴人入夢。這使我頗為欣喜,進而漸漸覺得它住着二十斤泥土似乎綽有餘裕,而且近乎奢侈了些。一座大宅第只住着一個主人,不僅有些奢侈,也有些冷清寂寞吧?於是我開始在玉蘭樹下種些青蔥、大蒜、豌豆、四季豆、牽牛花之類的與它相伴。有時還讓它大方的兼作苗牀,接納幾粒種籽生根萌芽,等苗茁葉茂再移植到別的小盆。這整個試驗過程似乎很圓滿,我極歡喜玉蘭有這樣容納異己、欣然同命的雅量,於是把它視為我家陽台的「大地之母」,循環不已地在它的宅第裡培育各種小生命。

 

然而美好光景不久長,次年夏天玉蘭的葉子開始轉黃,枝椏孤單單的不結一粒花苞,有兩支枝幹甚至枯萎了。那時正有五六株牽牛花蛇一般攀纏着它,每日開得一樹的紫紅燦爛。我有點不安,有位朋友來我家還驚訝的說:「哇,妳的玉蘭怎麼會開紫紅色的花?咦,還鑲着白色荷葉邊呢。」聽了這話,我越發對玉蘭感到愧疚,決定等牽牛花期過後就還其宅第,讓它獨享二十斤泥土,好好的休養生息。

 

後來另一位朋友和我說的一件事,改變了玉蘭宅第的命運。這位朋友說,玉蘭陰氣重,長得太肥壯會傷人陽氣,並以我們的朋友王某某及她的鄰居陳太太家的玉蘭損及主人陽壽的故事為佐證。

 

「我們家一樓的陳太太家院子就有棵好大的玉蘭樹,我在三樓陽台都摘得到幾朵玉蘭花呢。」她說:「上個月陳太太死了,我也不知道她是甚麼病,只聽說已經在牀上躺了好幾年……」

 

對於朋友的玄異論調,起先我是半信半疑的。後來反覆琢磨,基於「吾愛宇宙吾更愛自己」的私心,遂對這論調採納了百分之五十一的信和百分之四十九的疑;並以之支持我繼續讓玉蘭花盆作為我家陽台的「大地之母」。那棵玉蘭因而瘦黃依舊,在它宅第裡的小花小草則靠着蠶食而來的養分,仍然生氣盎然。

 

一個週日的中午――這是很重要的時刻――我在玉蘭盆裡發現了我書寫此文的源起:一株不是我埋種的陌生小草。它的兩片嫩葉圓圓的,葉緣呈鋸齒狀,葉面則密生着纖細白毛。我問妹妹曾否在這盆裡埋下甚麼種籽,妹妹說沒有。那麼,它是怎麼來的呢?它將是一株何種面貌的生命呢?

 

此後我每天起牀都先去看看它。看它是否又長大了一些,並期待它長到我可以看出它到底是一株怎樣的生命。這是無比趣味的猜謎遊戲。以我這樣的年齡,經歷過生命裡種種的喜怒哀樂,生活中的大小事物雖未必看得透徹,至少也都明白了七八分,很難再有甚麼純粹個人的未知能讓我興奮期待了。而這株小草,如此不可思議的,突然成了我生活中最期待的未知。這和你買車票不知能否買到或想請假不知能否獲准是決然不同的;它們的答案無非很單純的「是」或「否」。而這株奇怪的小草,它的未知隱藏着生命的繁複奧秘,讓我每天神遊於諸種幻想之中。也許,它是蒲公英的種族,在空中經過幾千哩的飛行,最後選擇了我家的玉蘭盆,埋伏於「大地之母」的懷抱裡吸足了養分才破土而出。也許,在種下玉蘭之前,它是寄旅於二十斤泥土中的一粒種籽,不幸被我攪拌到盆底深處,在那窒悶的黑暗裡昏迷許久才逐漸甦醒過來,艱難地向上攀爬,終於掙扎到靠近陽光的表層完成自我突破的旅程,有了嶄新的生命昂然的嫩葉。更也許,它是麻雀或者粉鳥送來一坨黃金時順便留下的一粒珍貴禮物。……

 

在「高大」的玉蘭樹下及周邊的花草同伴間,這株小草毫不自卑的成長,很快長到四片葉子,通常是該移植了。然而我仍認不出它到底是甚麼,對它的好奇也就更深了一層。

 

童年時代,我在鄉村看過各種小花小草自地上乍現的姿態,對植物的認識不能算少,四片葉子應該很容易辨識植物的身份了,但這株小草的四片葉子還是個謎題,考驗着我的耐心與智慧。它將長得多高?有多大的葉子?會不會開花?它的花是何種形狀何種顏色何種氣味?花期多長?會不會結果?……我甚至幻想着,它也許是一種突變,是宇宙間新生的特殊植物,可提煉石油或抗癌藥物,或可作為最安全無副作用的避孕藥,抑且可讓女人完成全身皮膚的新陳代謝,至老不長皺紋……這整個對未知揣測與期待的過程,飽含着神秘與喜悅,激盪着我那段時期的心靈。總之我繼續觀察它,決定等它長到八片葉子時再行移植。我相信,總有一日能看清其樣貌的。那時,也許我已能喊出它的名字。或者,即使仍不知其名,至少也是一個明白的答案。

 

但是星期二中午――這也是很重要的時刻――我發現它消失了。不是無疾而終,而是被拔除了。陽光照在它曾委身的那一小方泥土,一個不足一公分的坑,呈現着渺茫無依的空虛。那土坑與小草相伴成長,如今小草消失,成長停止,生命在這裡轉折為無告的頓點。那一刻的我,是比失去甚麼寶物都失望的。我的心靈曾專注與狂熱地參與着它的成長,曾經那麼理所當然,為何又那麼突兀的止息了。我先是惆悵與沮喪着,最後則是氣悶着。這是妹妹做的事吧?這屋裡只住着我們兩人。妹妹黃昏回到家後我還得在辦公室忙到半夜,她說那段時間偶爾也喜歡在陽台上摸摸弄弄與花草為伍。妹妹小我十歲,自家鄉到台北後大多和我同住,我們之間有些「溝」是難以填平的。除了年齡和經驗,還有因先天個性之不同、閱讀之不同、交友之不同、待人處事之不同等等的「溝」,不過情形並不很嚴重。特別因我們是手足,更需相互容忍。在對待花草的事上,她曾犯過一些「管理不當」的錯誤,這源於她經驗不足,但是這一次,她竟把一株具有無限可能的未知扼殺了。我該如何讓她明白這份參與許久的感情之死滅的沮喪呢?我多麼希望這不是妹妹扼殺的;只是偶然飛臨的雀鳥覺得秀色可餐啄走了它。

 

但我終於還是打了電話到妹妹的辦公室。

 

「玉蘭花盆裡,在四季豆的旁邊有一株小草,是不是妳昨天拔掉了?」

 

我在這一頭遲疑的問着,妹妹在那一頭肯定的答道:「是啊,已經長了六片葉子,也看不出到底是甚麼,何必還留着它?」

 

我愕然了幾秒鐘,一句話也沒再說就掛了電話。這不只是一株不知名的小草在這宇宙有無存在價值的問題,也不單純是它的地位卑微或莊嚴的問題。那未知的、無限的可能,如何才說得清楚?我覺得龐雜而疲累,確實無法向妹妹說明我對這株小草之未知所抱持的期望以及經歷過的心路歷程。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詭異的夢。夢中的時間,回溯到去年春天我去買了那隻特大號的花盆,並為它張羅了二十斤泥土;然後,玉蘭種下去,開了象牙色的花;然後,牽牛花攀在玉蘭身上,開了紫紅花。甚至,所有陽台上的盆景,都如攝影之原片般色澤分明。而比攝影更逼真的是,我還聞到了玉蘭的香氣。

 

這個依着時間及事實順序呈現的夢,最後卻出現了與事實逆轉的情節。其一是我和妹妹站在玉蘭盆前,我把在電話裡問她的話,一字不易的當面又問了一次,妹妹也用電話裡答覆我的話重說了一次。接下來的情節是我終於打破沉默,大聲的對妹妹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它是甚麼,所以才要留下來。」

 

妹妹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狐疑的望着我。

 

然後,我似乎極生氣的氣醒了過來。時間已近中午,我躺在牀上回想整個夢境的過程,甚至聽到我大聲答覆妹妹的那句話依稀在房中迴響。我思索着那句話的意義,並且很快起來把它記在本子上。

 

 

 

這整個事情和它所幻化的夢境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還常在玉蘭盆裡尋找,卻再也沒找到任何突然冒出的陌生小草。我懷念着那株小草;懷念我在精神上和它共同探尋未知的顫慄與執著。我在夢中對妹妹大聲說的那句話,也許是對這整個事件最直接而準確的詮釋罷?


季季,本名李瑞月,台灣省雲林縣二崙鄉永定村人,1944年12月生。省立虎尾女中高中畢業。1988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邀訪作家。1964年至1977年為專業作家。1977年底進入新聞界工作,曾任《聯合報》副刊組編輯、《中國時報》副刊組主任兼「人間」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中國時報》主筆、《印刻文學生活誌》編輯總監。2007年底退休,目前專事寫作。出版小說《屬於十七歲的》、《異鄉之死》、《拾玉鐲》、《月亮的背面》等十三冊;散文集《夜歌》、《攝氏20∼25度》、《寫給你的故事》、《行走的樹──向傷痕告別》、《我的湖》五冊;傳記《我的姊姊張愛玲》(與張子靜合著)、《休戀逝水──顧正秋回憶錄》、《奇緣此生顧正秋》三冊;主編民國六十五年、六十八年、七十五年、七十六年、九十七年年度小說選五冊;1982年度散文選一冊;時報文學獎作品集等六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