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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娳:臘元叔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5月號總第365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鄭明娳

他不是父親的親手足,我們從小都喚他「臘元叔叔」,這不打緊,自我們出生就覺得他是咱家的一分子,雖然他不長住我們家;可是,只要他一到來,立刻放下包袱,就開始挑水、煮飯、大掃除、照顧我們這群小蘿蔔頭。黃昏空閒下來,總是左右手各摟抱一名嬰兒坐在他的雙腿逗弄着。

1948年,臘元叔叔跟父親一起隨國民黨軍隊抵達台灣,我出生不久,父親就罹患癲癇病不得不退役,失業又帶病的父親仍然不斷尋找各種打雜工作,而孩子竟然一個個接踵出生;母親在大陸已生下兩女一男,我排名第四,接下來像母雞下蛋,一共生下十名子女。二姐兩歲時夭折,大哥明韜八歲時腦膜炎去世。家裡仍然食指浩繁,父母每天得想辦法養活子女,沒有精神關心小孩。不知不覺中,臘元叔叔成為我們最親近的長輩,他疼愛孩子們;多年後,大姐回憶說:明韜夭折,最傷心的人是叔叔。

1958年叔叔隨高炮部隊調到金門,沒想到8月23日國共發生激烈炮戰,炮轟中叔叔左腳掌重傷截肢後,只剩腳踝。第二年除役,成為榮民,被安排在台東白河榮家「養老」。當時我年紀太小,怎能感受叔叔不到三十歲生命的折翼之慟呢!              

事實上,叔叔一直沒有安於養老生活,他長時間離開榮家,在工廠/工地做各種勞力工作,學甚麼像甚麼,他是一個有才能的人。

我十歲時,退除役官兵輔導會安排父親到竹東榮民醫院工作,我們的家長終於有了職業,家境才由赤貧轉為窮戶。

這樣的家庭,來訪客人幾乎只有臘元叔叔;他每次來都會帶着好吃的禮盒,記憶最深刻的是中秋節。每當我們發現他一拐一拐的提着月餅朝家門走來,全體小孩都一邊高聲歡呼一邊飛奔前去迎接他手上的月餅。

叔叔的長輩之愛,渾然不着痕迹。他不多話,總是靜靜地配合孩子們的需求。大弟明岡從小就不愛讀書,那時的父母都以成績決定孩子的好壞,所以明岡從小學到國中畢業都在罵聲中度過。只有叔叔從不在乎成績不成績,也許是對明韜愛的轉移,叔叔最疼明岡。他們既像父子又像兄弟又像朋友:一起紥風箏、做狗窩、為鴿子蓋房子……支持明岡所有不務正業的嗜好。

明岡國中一畢業就要求單槍匹馬離家赴台北,白天當學徒晚上讀夜校,自此未再用過父母一毛錢;掐指算算,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承受過父母的眷愛。我時常想,這種經歷對一般孩子來說,很容易變得極端憤世嫉俗;可是明岡一直都那麼溫和/善良/熱情/講義氣/有愛心/做善行;成年後,更是極為孝順。我時常想,他擁有如此正向的人格,在他幼年到青少年的成長期間,必然是臘元叔叔的親人之愛溫暖着他生命的缺口。

叔叔雖然不是父親的親手足,可是在父親臨終時,子女全部環伺在側,父親卻一直苦苦撐着,直到臘元叔叔奔來,握着父親的手叫道:「哥啊~~」,父親才安詳地閉上眼睛。

叔叔分明是咱家的至親,但家人相處就像空氣一樣理所當然地存在,沒人注意到他給予我們的是超越父母的愛,尤其兄弟姐妹忙着成家立業的歲月裡,大夥越來越少見到叔叔,也因此幾乎遺忘他的存在。僅僅知道1987年台灣政府開放探親後,他幾乎每年都回湖北雲夢縣、武漢柏泉鄉去接濟那裡的窮親戚,他一生的積蓄大約全部都花在這裡。

叔叔每次回大陸前,都會經過台北,順道在我們家小住,從五十八歲開始回大陸,直到八十歲老邁之年,實在跑不動才停下來,定居白河榮家。

由於榮民逐漸凋零,政府逐年合併榮民之家,前年把叔叔調至瑪蘭榮家,他一直無法適應新環境。去年有一日,打電話給花蓮山月村的明岡;第二天,明岡即開車去台東,一見面,叔叔老淚縱橫……明岡乃告知兄弟姐妹,四妹、小弟全家、健兒表哥都先後飛奔過去看他;大家商議決定替叔叔申請調到花蓮榮家,以便就近照顧。

四妹說:叔叔太晚讓我們知道他太寂寞,所以我們這麼遲才注意到他需要親人的關心,他一個人在台東榮家居然孤獨生活到八十六歲,我們一定要讓他晚年生命溫暖一點……

在花蓮榮家陪着叔叔,順便替他整理東西,才知叔叔是1929年農曆十二月初出生,所以取名臘元。

整理叔叔照片,看見他年輕時便裝獨照,英挺而俊美,在軍中和同袍合照,也是鶴立雞群。他還保有一張「軍中汽車駕駛執照」,上面的照片也極清秀俊美。原來叔叔不只天生俊美,而且帶着聰穎的靈秀之氣,實在是可雕之才。

令我驚訝的是,叔叔保存了我從未見過的家人照片,一張是四人合照:大姐、叔叔、明韜和叔叔的同袍。三人蹲着,只有矮小的明韜站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約四五歲,眉清目秀乖巧溫順卻早夭的明韜哥哥。

這張舊照片裡,約摸七歲的大姐,左手撐着左膝,右手掌五指張開按在叔叔左腿上,看來就像父女般自在。

回頭看眼前八十七歲的叔叔,像許多老人一樣,重複地訴說着相同的話。在這些一再重播的語言中,令人驚訝的是,823炮戰毀了他的腳以及他的一生,但他從未對國民黨或共產黨有任何不滿之言,他批評最多的是「日本最壞、老美極奸」。

在花蓮,能夠就近照顧叔叔的只有在山月村工作的明岡,他夫妻倆替叔叔買了新衣新褲外套帽子等等,三天兩頭跑榮家,給叔叔送熬煮得特別熟爛的食物……老人家卻有他的固執,堅持舊衣服都還可以穿,尤其破舊不堪的襪子,他仍然套在腳上,弓着身子一針一針的縫補着。

叔叔的腦子也打開另一扇記憶,他開始反過來時常打電話給明岡,要他這樣那樣,例如時常點名想見台北某位親朋戚友……兩個月後,明岡說:「原來照顧老人並不容易!」

去年2月17日小年夜,明岡把叔叔接到山月村過年,晚會時,為他準備許多紅包,讓他一個個發給舞團的小朋友作為壓歲錢。明岡的點子總是做得皆大歡喜。

接着元宵節,小弟全家從成都回來,特地趕到花蓮榮家,叔叔開心無比,口中一連串背出許多古典詩詞,還拍着掌唱起歌謠;想起,即使父親在世時,父母也不曾帶動家庭如此歡樂過。 

黃昏,會客時間結束,大夥準備離去,叔叔推着輪椅,堅持送到電梯口。當小弟正要發動車子時,突然聽到一聲高喊:「喂!」大夥抬頭回望,叔叔靠着樓上窗台邊,不斷揮着手:「多保重!」

小弟發動車子時,感慨萬千地用湖北話說:「看叔叔這麼捨不得親人,心裡真是『過』不得啊~~」,四妹說,這句話恰恰也是我們每次探望叔叔的共同感想,大家心中都有數:夕陽無限好,只惜近黃昏。


鄭明娳,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曾任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現任東吳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著有《山月村之歌》等二十二種,編有《台灣散文選》等二十九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