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國安：沒有星光的晚上

你躺在草坪上，看着蒼穹上的一顆明星，它綻放出熾亮光芒，猶如鑽石折射出不同光彩。

你記起自己正在回家途中，於是拾起背囊，繼續上路。

你拖着疲倦的身軀走進港鐵站。下班的繁忙時間已過，你輕易步進車廂。你坐在一對情侶旁邊，他們正在喁喁細語，並沒有察覺到你的到來。

今天你成功征服了幾座高山，跨過一個又一個山嶺，雖然付出了大量體力和汗水，但換來的卻是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我駕着小型貨車在公路上急馳，阿秀的身影慢慢遠去。公路上的車很寥落，交通很暢順，相信很快就能抵達目的地。

我打開收音機，細聽每則新聞的內容：港大民意研究計劃公佈特首梁振英的最新民望調查，調查顯示最新評分是四十五，支持率為百分之二十五……昨日日本海上保安廳確認有三艘中國海警船進入釣魚島十二海里範圍內，日方巡邏船持續向中方海警船發出警告……接二連三發生嚴重空難的馬來西亞航空宣佈計劃裁員六千人，並撤換總裁……

新聞報道完畢，我關上收音機。得知事情還未曝光，我暫時鬆一口氣。

每次外出你都戴上鴨舌帽和架上太陽眼鏡，喬裝後幾乎沒有人能認出你。不過當有「粉絲」認出你，希望與你合照時，你都非常樂意作出配合。報紙和雜誌時常說：「影星Michael Wong一向非常親民，閒時喜歡乘巴士和小輪到處遊逛，市民索取簽名也來者不拒……」這些報道全是事實，你知道沒有影迷支持，你就沒有今日的成就，所以在任何情況下，你都會盡力滿足影迷的要求。

雖然成了名，但你絕不會把自己困在豪宅裡，你亦厭倦了出席名人派對。不用拍戲時你會放下演員的身份，遠離娛樂圈，與圈外的好友聚會，到茶餐廳品嚐奶茶和菠蘿包，或者走到山上鍛煉身體，親近一下大自然……

交通燈號由綠色轉成紅色，我急忙把車子煞停。橫過馬路的行人怒視着眼前這名魯莽的司機，為免再生事端，我面露歉意，尷尬地傻笑。

這時，身邊突然出現一名巡警！

我曾經超速駕駛而被檢控，被扣分和罰款，剛才我在路上風馳電掣，會不會又觸犯了法例？抑或那件事已經東窗事發？

電單車上的巡警轉頭打量我，他大概以為所有南亞裔人都是罪犯。因為戴着頭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努力保持冷靜，把一張光碟放進CD機裡，然後按下「播放」的按鈕。CD機傳出陳奕迅的歌聲，我盯着交通燈，希望燈號快些轉變。

幾十秒時間好像變成永恆，等了很久交通燈號才轉變。我腳踏油門，戰戰兢兢驅車前行，我駛向左邊，警員駛向右邊。我的手心一直冒汗，警員離去後我發現駕駛盤上沾滿黏膩的汗水。

列車在地下管道裡穿行，瞬間便駛到下一站，它吞吐着乘客，一對夫婦推着嬰兒車，在你對面坐下來。嬰兒車裡的小孩長得很趣致，根據花花綠綠的打扮，你推斷她是一名女孩。她把手指放進嘴裡，吮得津津有味，滴溜溜的一雙大眼正凝視着你。你揮手逗她，但她卻對你視若無睹……

自小你就很討人歡喜，去到哪裡也能吸引別人注視，兒時更拍過廣告。在美國奧勒岡大學的建築學系畢業後，你回港當兼職模特兒，之後誤打誤撞加入了娛樂圈。憑着俊朗的外表，短短幾年便闖出名堂，成為一顆閃耀的新星。

唸書時老師常說人的內在素質比外表重要，但無可否認，擁有亮麗的外形，的確能為你的人生和事業增添很多優勢。

……女孩在嬰兒車裡鬧彆扭，她的媽媽拿着玩具哄她，經過一番安撫，她才肯安靜下來。

我真的很愛阿秀，這個世界只有她關心我。

作為香港土生土長的印度人，我時常被人歧視和忽視。求學時期，同學經常欺負我，他們叫我「嚤囉差」，沒有人願意與我為伴。老師每次見到我都好像看見厭惡的東西，立即轉移視線。

長大後我被人排擠，本地的同事外出用膳時永不會邀請我同行、到銀行存款職員不會主動招待我、在茶餐廳落單時侍者都裝作聽不到我的召喚……所有人都對我不屑一顧，彷彿我不存在，我感到非常傷心和無奈。

只有阿秀不會因為我的膚色而歧視我。可能她是內地人，在香港也遇過不公平的對待（別人常嘲笑她的廣東話不純正），所以感同身受。與她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她令我找到生存意義，我願意為她犧牲一切……

一名佝僂的長者蹣跚地踱入車廂，你想也不想便站起來讓座給她。長者沒有向你道謝，逕自坐到你的位子上，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她不但沒有表示謝意，甚至看也不看你一眼！作為一位名人，你很少受到這樣的待遇，你在心裡咕嚕，但面對眼前這名已經邁入風燭殘年的老人，你又能夠採取甚麼行動？身為著名影星，難道為了這種小事而與這位老太太斤斤計較？

因為長得高大，站在車廂中央會非常引人注目，所以你站到一個角落處。車廂開始有點擠迫，列車顛簸不穩，你被人踩了一腳。踏到你的中年人沒有向你道歉，更與之前的老太太一樣，連看也不看你一眼！

你忍無可忍作出投訴（但仍然保持禮貌）：「先生，你剛才好像……」雖然直直地望着中年人說話，但他竟然對你的投訴置若罔聞，列車的門開啟時，他更若無其事地溜出車廂！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何那名小孩、老太太和中年人都留意不到你的存在？

Michael Wong在設在巴士站的燈箱廣告上咧嘴微笑，他是可口可樂的最新代言人，這個廣告隨處可見。聽聞他接拍了這個廣告後，可口可樂的銷量隨即飆升。

我也看過Michael Wong主演的電影，但我不是他的影迷，我比較喜歡周星馳，他主演電視劇時，我已經是他的「粉絲」。Michael Wong近年不只接拍港產片，還客串西片，而且很快會去荷里活發展……

他一部戲的片酬動輒也一千萬，我花一生也賺不到這筆錢。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有人時來運到，有人一生倒霉……

Michael Wong，希望你不要責怪我們，或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前世因，今世果，是你欠了我們？還是我們欠了你？真是天曉得！若果我們當時沒在車上玩得忘形，一切就不會發生。真的非常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

車窗外懸掛着你的最新電影《單身公寓》的宣傳海報，幾名少女正在熱烈地討論這齣電影。若果這時她們發現你在附近，不知會有甚麼反應？

為了給群眾帶來一點驚喜，並順道宣傳新戲，你決定走近這群少女。

只要她們認出你，就會產生漣漪效應，其他乘客也會紛紛上前圍觀和拍照。照片上載到互聯網，頃刻就會瘋傳開去，間接提升你的人氣和為電影作免費宣傳（當然這樣做要冒一定的風險，因為有時候會導致秩序失控，上次就有少女因為過度興奮而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後而突然昏厥）。

你遊移到她們身旁，她們已經改變了話題，聊起藝人吸毒的新聞。你脫下太陽眼鏡和帽子，朝她們露出招牌式的迷人笑容。但無論你如何努力擠出笑容，她們都瞧不見你，繼續吱吱喳喳地交談！

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你轉身環顧四周，車廂裡根本無人看到你！

駛離市區後交通更加順暢，道路上幾乎沒有車輛，來到僻遠的區域，四周一片荒涼，只看到住在附近的村民在街上往來。

人的記憶並不可靠，我幾次走錯路，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那個已經荒廢的劏車場。

劏車場佔地大約四千平方尺，在老舊的路燈照耀下，顯得有點陰森。車場裡零星地泊了一些車輛，一堆堆不值錢的零件隨意棄置地上，一部俗稱「熱狗」的雙層巴士的殘骸經過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支架開始生鏽和斷裂，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

我把車子駛到一個幽暗地帶，下車時我才發現車頭被撞凹了。我左顧右盼，確定沒有其他人在場後，利用一塊帆布把小型貨車蓋起來……

你愈來愈覺得不對勁，難道這是電視台安排的一場惡作劇？

你離開車廂，顧不得面子，問月台上的乘客：「先生，你看不看到我？」「小姐！我是Michael Wong！你看到我嗎？」你一邊說話一邊揮手，又把臉孔湊到他們面前，但他們對於你的舉動卻全無反應！

走出港鐵站後你立即致電Joyce，但妻子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你又驚又累，無計可施，就在這時你在行人路上遇見你的經理人。你好像遇到救星，不斷喊他，但他沒有停下急促的腳步，依然一臉憂傷在談電話。你伸開雙手攔截他，但你的擋攔沒有成功，因為他像箭一樣直接穿過你的身體！

把小型貨車隱藏後，我離開劏車場。走了大約十分鐘，我遇見一兩位村民，可能我是村外人，加上我的膚色黧黑，他們不約而同對我上下掃視，似乎想探究出我來這裡的目的。我立即翻起衣領，低下頭，把面容遮掩起來。

沿途沒有公廁，我惟有走進野草堆中解手。排出多餘的水分後我束緊褲子和整理衣服，衣服上原來沾了血迹，我利用水窪中的水不斷搓洗，但怎也洗不掉那紅色印記。

寂靜間電話突然鈴響，嚇了我一跳。我按下按鈕，阿秀的聲音在顫抖，她甚至不能夠順利地說出完整的句子：「Nitesh，呢次大鑊啦……已經有人……有人發現咗Michael Wong！……新聞報道正報道緊呢單嘢……大鑊喇……大鑊喇……」

我不斷安慰阿秀，但阿秀只顧喃喃自語，對我的話完全聽而不聞。

你驚愕得只能站着發愣。回過神來後，你嘗試為剛才的不尋常現象尋找一個合理解釋，你想起靈魂、肉體、能量、物質、粒子和量子力學，你隱約意會到發生了甚麼事，但你始終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你發出一聲無人能聽到的喊叫，然後狂奔回家，現在你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你的妻子。你拚命跑上山，來到你的大宅門前，你穿過大閘，越過大門，然後跨進客廳。你見到Joyce凝視着電視熒光幕，淚水正簌簌地在她的俏臉上流淌。

新聞報道員正宣讀你的死訊：「……西貢深涌發生致命車禍。兩名行山人士發現一名男子倒臥地上，他的頭部爆裂，送院搶救後證實不治。死者是著名影星王浩榮（Michael Wong），警方相信他橫過馬路時被一輛高速行駛的汽車撞到，並飛彈到十米外的草坪上。肇事車輛不顧而去，警方在現場發現一個倒後鏡 ……」

探員證實那個在車禍現場拾獲的倒後鏡是從一部白色豐田小型貨車上飛脫出來的。他們翻查道路監察系統，追蹤到我的貨車的去向，並在劏車場裡找到我的車。我曾經超速駕駛被檢控，相信他們遲早會發現我是車主。

我和阿秀躲藏起來，暫住在賓館，我們已經多天沒有上班，亦停止使用手機，以免暴露行蹤。阿秀每晚在牀上輾轉反側，有時候更夢到Michael Wong。她非常內疚，不斷自責，終日獨坐一角抽泣。我們已經無處可逃，錢亦快花光。一天早上，我趁阿秀還未起牀，瞞着她，走到警署自首。

警方以「危險駕駛導致他人死亡」及「交通意外後沒有盡速報案」的罪名檢控我。

公佈我的名字後各類媒體爭相追訪我，令我一夜成名。平日根本沒有人理睬我，但現在連街市的魚販和菜販都想知道有關我的事。

我被判五年監禁，監禁期間阿秀每星期都來探望我。作出這樣的決定，我沒有後悔，我知道阿秀一定會等我……

「Action！」你依照導演吩咐走出馬路。同一時間，一輛小型貨車在拐彎處出現，向你直衝過來，把你撞倒。裝置在你身上的道具血漿袋隨即爆破，幾名工作人員拉動「威也」，猛力將你扯後，你像一隻布偶跌落在草坪上的軟墊中。

女司機撞到人後馬上把車煞停，她和印度籍乘客一同下車查看，看到你血流披面的樣子，他們都很慌亂。印度人首先恢復冷靜，他拉着女司機迅速離開現場。上車時他們交換了位置，現在由印度人充當司機……

「Cut！」導演站起來，終止拍攝，要求重拍這一幕。你的助手走到你身旁說：「Michael！導演話要重拍，起身喇！唔好玩喇！Michael！Michael！」

所有人等你站起來，你的助手不斷拍打你，猛搖你的胳膊，但這次你沒有像往常般「死後重生」……

你躺在草坪上，看着蒼穹上的一顆明星，它的光芒逐漸暗淡，最後連殘餘的一點星火都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