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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烱雄:懷念散文家思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6月號總第366期

子欄目:逝水流年

作者名:譚烱雄

思果先生是著名的散文家兼翻譯家,曾獲中山文藝獎,他的文章雋永,親切感人,樸實自然,富人生哲理又富人情味,細細閱讀他的作品,閒趣油然而生,如沐春風,叫人愛不釋卷,遇沉重嚴峻處,讓人掩卷沉思,又或品味他的金玉良言,話中精髓,有若醍醐灌頂,振聾發聵。先生離世十多年了,但他的著作從未遠離我的目光,我常翻閱他的大作,從中汲取他的寶貴知識和人生經驗,感受到他作品中可貴的風範,以及他文字上所作出的貢獻,作為讀者和寫作者在人生路上一塊最可靠的路標。

先生早年在香港生活,上世紀末移民美國。二次大戰期間,他離開家鄉鎮江,在南京某銀行當練習生,後來在上海為《申報》寫文章。論年紀,他是我們的長輩,論知識,他是我們的導師。不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我有幸常在《世界日報》副刊閱讀到他的散文,最難得的是他居住在北卡州的夏洛蒂市(Charlotte,N.C.),距我居住的小城不到八十英里。一次我與朋友閒談中,得知他們是相識的教友,經過友人通過電郵介紹,我與先生通過多次電話,只因工作繁忙,我與先生始終緣慳一面。在電話交談中,我聽到他帶江浙口音的粵語言談溫文有禮,言詞誠懇,風趣而儒雅,不愧泱泱學者之風,後來他郵寄送贈給我一本再版三刷的散文集《香港之秋》,這本大作陪伴我幾個寒夜的孤燈,和一解我工作勞累後的頹乏身心。我默默地聽他的生活絮語,聽他娓娓道來文人自我寫照的瑣細。自我寫照下的思果,所寫的都是平凡、合理、得體、正常的思路與生活,但悉心閱讀,總叫人舒坦

心儀。

先生生逢亂世,在戰亂中成長,早歲失學,以孜孜不倦的自學精神,跨足文人文藝殿堂的台階,雖然一生淡泊,卻不以此為己悲。他晚年移民美國,在南方這個如他說的「樹木多,空地多,家家像住在公園裡」的城市頤養天年。他說:「我幾乎一輩子是窮人,少年失學,又做過難民,失業過,好不容易把兒女養大就了業。不過我不但沒有受凍餓,一生還吃得不太壞,總有地方住。退休以後,雖然沒有存款和養老金,生活也有着落,不能過豪奢的生活而已。」他是以這樣坦然的態度看待人生,滿足於既有的生活和過往。

「我這樣貧而不苦,想到了就感謝上蒼。既然窮,就想到聖賢教人做窮人的好處。倒不是吃不到的葡萄就說它是酸的,富裕確有許多不利。大家都苦,你偏偏享福,心裡不會快樂。」先生感悟這一人生哲理,知足常樂,而以此理解作為生活上的態度,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做得到的。他又說:「不過我看過有錢的人也有許多痛苦和麻煩,倒是我比較自在。富人吃得太好,又沒有勞動,他們沒有我的健康和壽命,我已經八十五歲了,還很能動。」說是真的,先生已在耄耋之年,思路卻十分清晰,下筆為文動輒萬言,除了上天賦予的體能,還要得力於平和的心態。先生平素在生活上沒有苛求,自然沒有這樣那樣的壓力。他給過我一紙他書寫的墨寶,工整的楷書:「羈鎖於物慾,覺吾生之可哀,夷遊於性真,覺吾生之可樂,知其可哀,則塵情有何可戀,知其可樂,則清境自然而臻」,先生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不被為追求名利和物質所折騰,長壽的福氣翩然而至。

夏洛蒂市地域遼闊,處處林木婆娑,生態環境優越,人口比例少,少污染,是一處很適宜安居的地方。他說:「我以前住的曉霧里,完全是郊外氣氛。現在住的虹林徑附近有湖泊,幾步外有銀湖,更加幽靜。自家就種了許多花草。林子裡飛鳥時時來,鳴聲比歌還好聽……我夫婦結褵六十多年,現在才閒下來,每天沒有工作,只看花聽鳥,吃點簡單的食物,喝點好茶。」安詳閒憩的退休生活,雖人在異鄉,可讓先生也有日久他鄉即故鄉的感覺,但他說:「不過人只有在自己的國家才能如意。」先生有時頗感受到這南方城市帶給他的寂寞,感覺似乎與親友們都斷絕了,自己像活在孤島上,「住在舊金山、紐約的人常有親友來,我們這裡沒人來,似乎別人已經忘記我們還在人間,我們也忘記還有別人。很少書信,偶爾和朋友通個電話,以慰渴想。應酬幾乎沒有,倘若在故鄉,就會有很多。少了應酬也享安閒之福,得失算不清楚。」

人生本來就是患得患失,在漫漫人生路上,任何事物,得之固然不易,失之也不必悲哀,取決在於一個平衡點上,人只要還活着,就是最大和最真切的「得」。先生說:「我生於憂患,自己能煮飯洗衣服,有一位親戚,從來沒有做過家務,後來窮了,連飯也不會煮,要靠別人幫忙,否則只有受餓。中國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很有道理,我發現人的得失往往有連帶關係,得之於此,一定失之於彼,反過來也一樣,可惜跟着來的得失不顯眼,也許要若干年後才出現,不容易立刻察覺,要有明智,才能預料。人發橫財,必有橫禍,遲早而已,這樣說來,不必求得,也不必為失而悲哀,大有所得要戰戰兢兢,特別戒備。」

先生成長於抗日戰亂時期,生活顛沛流離,生命朝不保夕。他在戰爭期間所受到的苦難,對戰爭的恐懼,常溢於言表,現在生於安樂,長於安樂,享受安樂,未遭逢過戰爭浩劫的人,固然得天獨厚不知所謂,即如我們這些個人命運或家族受過戰火牽連的人,今天又有幾人會居安思危,時刻警愓自己。

且聽他說:「我現在的朋友很多都是年輕的,四十上下的人,他們不知道抗戰是怎麼回事,至於我,雖然沒有上過前線,倒的確是在戰爭裡討過生活。現在有時睡得不好,聽門外汽車聲會做遇到空襲的夢,夢中聽到的是敵機已經臨空,無處可躲,生命危在頃刻,這是日本人給我留下的,沒受完的罪。那時我在江西南昌中國銀行工作,總行為了把金銀儲存在內地,早就造了地庫,非常堅牢。在南昌期間,我享了防空安全的福,相信全城的人都羨慕我們。不過南昌失陷,我們撤退到吉安,從此就和別人一樣受驚嚇了。那裡曾遭慘炸,燒了大街,死傷人數不少,去了以後,有一天敵機在銀行附近投彈,內子梅醴受了震動,幾乎暈倒,地下室空氣太壞,不管怎樣,她也由我外姑扶着走上地面,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事。說起躲避空襲,人的態度不同正像面孔不同一樣,有人膽子小,一有警報就飛步走下地下室;有人從來不躲,現在想起來,真覺得躲不躲都一樣,因為如果直接命中,幸存的機會極小。但日本空軍炸死的我國平民已經數也數不清了,我們活過來的人受的驚嚇還不夠瞧嗎?和我一樣,到今天還做噩夢的人想也不少吧。美國在長崎、廣島投了原子彈,據說投彈的人被這樣殺傷多人的舉動所刺激,變得心神不安,我想他們如果知道中國平民給日軍殺害的情形,不必提珍珠港的偷襲,也許都不會那麼慈悲。」

先生所遭遇的,比起那些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人,還算是幸運的,但侵略戰爭所造成他心靈上的創傷和精神上的斵喪,卻和別人沒兩樣。「我們永遠算不清日本人在中國作了多孽,他們受的原子彈侵襲,太不能拿來跟我們受的罪相比了。我每次見到六十上下的日本人,就想問他有沒有參加侵華的戰爭,有沒有在中國幹下了萬惡不赦的罪行。我身為基督徒,當然主張寬恕的,不過這種關乎整個民族的仇恨,寬恕多麼不容易。」先生這番話,代表了萬千中國人的想法。今天,我們並不刻意與日本人糾纏歷史的恩怨,只希望他們反省,喚回他們的理性與良知。尤其當下中、日在釣魚島的爭端,觸發起我們極大的擔憂與關切,歷史的殷鑑不遠,忘記歷史的,禍亦不遠。先生有過這樣的疑問:「日本人害得中國人受苦,自己得到了甚麼?他們是否有犯罪感?」他督信基督教,耶穌基督教人愛仇人,這是多麼難做到的事。不過他說:「我們不寬恕他們又怎樣,能到日本去殺他們嗎?掠奪他們的財物嗎?強暴他們的婦女嗎?任何一樣都不能做,我們今天遇到日本人,只能以禮相待,以德報怨,見到日本兒童只能喜歡,見到日本婦女應該尊重,不必提基督教義,做個圓顱方趾頂天立地、正直的人立足於當今世界,這樣便會得到人家的尊重,否則我們就變得卑劣了,真有智慧的人不主動做惡事,因為他們知道惡事害人,末了害倒自己的。」

一個人的學養必須以時間纍積起來的,處在兵慌馬亂的惡劣環境之下,學校的持久性是不存在的,許多學校難以為繼,或無以為繼,先生矢志不渝地自學,他說天下沒有不可以自修的學科,他以一種打游擊的方法掌握和撿拾每一個學習的機會,而他更是致力於研習英語,在這方面有顯著的成就,且後來在《公教報》當了三年翻譯,那時他已寫了近二十年的散文。他說:「我沒有受多少學校教育,但有一科似乎受的教育比學校還好,這就是翻譯。」他在一個偶然機會,在朋友家中認識了徐誠斌主教,主教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是一位智慧高,文學修養深的人,先生在翻譯工作上得到主教不少幫助。主教對中文的文法和修辭有特別的研究,常常注意到好些別人忽略的地方,他將先生譯錯、譯不好的地方指出來,把錯誤的都講給先生聽,主教就是這樣的好老師。

思果先生小學畢業後進中學不到一年就停學了,英文根柢很差,十六歲進了銀行當練習生,當地很少說英語的顧客,那時他管存款,偶爾來了洋人,立刻要找會說英語的同事來應付。他很羨慕人家會說英語,一次他問同事英文可否自修?那人回說不行,你一點底子也沒有,從何學起?後來他又和一位在上海讀過大學的朋友提起自學英文的事,說自己是沒有希望的了,朋友說哪有學不會的道理?朋友說自己考大學的時候英文不及格,後來用心讀英文,字典不離手,大學畢業的時候英文考第二名,校長對他說:「你讀書只問耕耘,不要問收穫。」先生從那時起,就沒有停止過學習英文,一生努力不懈,中國人說:有志者事竟成;英國人諺語:有志就有辦法,意思都一樣的。

先生在學過國際音符的基礎上,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查閱有國際音符的字典,根據會讀的英文字,日常留意英美人說話,細聽人家發音,又查出了韋氏和牛津的音符,於是他可以讀出聲音來了。他少年時學習方言極快,天賦助長他的自學英語發音,他對口音下過真功夫,而因是自修,每個英文字都查過字典,符號全記得,不用擔心發音不準。第二件事是文法,他相信林語堂先生開明英文文法裡的話,並不死記文法規則,而是熟讀一些文章,在文章裡注意文法,和直接看英美人寫的書,參考編輯牛津字典的浮勒兄弟寫的《標準英文》(The King’s English)和《現代英語用法字典》(Modern English Usage)。他用英文記日記,一有機會就寫英文信,開始是錯誤百出,但寫多了錯誤也逐漸減少。他鼓勵學英文的人,看書要讀熟,不一定背誦,但要看了又看,看久了自然能吸收。他喜歡看英文散文,精妙的散文給過他很多滋養,他寫中文散文在思想、結構、遣詞方面,也受這些作品影響。

先生畢生好學不倦,為了充實自己而博覽群書,退休前已有上千冊書籍,中西名著、各類字典、辭海兼備,包括三十二巨冊的「大英百科全書」和十二巨冊的「漢語大辭典」,這些書籍滿佈先生的手印指紋,裡面的知識學問與資訊都傳到他的腦子裡。「可是這些書給我的好處哪裡說得清楚?時常要查一個人的生平,一件事的始末,一個字的意思,我是個沒有學問的人,本來甚麼也不曉得,或者一知半解,虧得這些書可以查了略知一二。累是累了,不也得益嗎?人窮可以沒錢,不可以沒書。」

古人說好學的人無書不窺,拿來對照先生的讀書精神,就能夠考證他深藏的知識學問是多麼的淵博,他鍥而不捨的自學精神所得來的成果,給予與他有着相同命運的人極大鼓舞。「我從不認識英文的小學生到能讀、能寫、能翻譯,也寫一點英文,自己得到很多快樂,不免也想鼓勱命運和我相同的人,也來學習一種外文。」他是足以自豪的。他曾編寫過一本《簡易英語發音》,可惜今已絕版。

他的中文造詣極高,而文學是他的第二生命。他說文學家並不是靠筆桿子維生的,許多作家幹的是另一行,有空才寫作,用他們的餘暇來寫小說、詩詞、小品散文,倒可以慢工出細活。他列舉英國十九世紀出身清寒之家的藍姆,進的是貧童學校,十七歲就在東印度公司當小職員,一做三十三年,不僅是散文家,而且是英國有史以來極少數的散文家之一,又寫得很好的詩。近代詩人兼批評家艾里靄(T.S.Eliot)是一位銀行家,後來天從事出版事業。加拿大以寫幽默故事聞名的李確(S.B.Leacock),本來是經濟學家,又教過書講過學,現在的人只記得他是名作家。美國名詩人史提芬斯(Wallace Stephens)是律師,他是保險業龍頭老大,過的就是雙重生活。英國詩人,有兩位是種田的:布隆菲爾(Robert Bloomfield)和克萊爾(John Clare),他們都死於瘋病,而克萊爾寫病人的心情苦況,叫人垂淚。詩與文由各行各業的人來寫,文學反映的是人生真實的生活經驗,不同工作崗位的人的經歷,寫不同的故事,豐富了文學園地,擴闊了人們的視野。思果先生是散文中的翹楚,憑他的經歷和生活經驗,他的著作引人入勝,欣賞他的散文之餘,亦培養了對學問的興趣。他以他的經驗,輔導愛寫作的人,指點迷津。

他說散文第一個要具備的條件是內容,他指出散文和詩有基本上的不同,詩主要是寫情、寫感覺,而散文雖然也寫情寫感覺,但主要是和讀者談心,要讀者覺得作者說的話有道理,聽了舒服,讀了也有感受,讀者要求的是:「敘述一件要緊的事、一段歷史、某人的言行、性格;有甚麼道理要講、哲理要闡明、人物要批評;有甚麼感受要傳達,所表達的是否言之成理,說得近乎人情?」

他說散文最忌內容空洞,講的故事沒有要點,沒有新意。抒情文說的是無聊話,說理說的是自相矛盾,這種文章讓讀者讀與不讀都差不多。又最忌陳言,說別人說過的,讀者有如喝了泡了幾次的茶或餿了的湯。散文不怕寫小題目,一粒沙裡有宇宙,一句話就可以寫一篇妙趣無窮的文章。散文不怕清淡,只怕太濃,「要像吃橄欖,吃了口裡會回甘;又像喝茶,當時很淡,過後口裡清爽舒適。」他說散文要明白曉暢,切忌晦澀,沒人看得懂。文字要精辟,文句要像詩般有韻律,顧到平仄,即使沒有譜。「好的散文一定近乎人情,合乎道理,即便作者的見解是偏頗的,也要講得合情合理。謙遜是一大要點,讀者永遠不喜歡驕傲自大的作家。」先生斯言,想不少寫作者已奉為圭臬。


譚烱雄,在香港出生、成長,1967年移民美國,長居南部。愛寫作、閱讀及書法,是長期業餘寫作者。著有散文集《雪泥鴻爪》、《雪落無聲》、《歲月如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