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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潔茹:寶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6月號總第366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周潔茹

寶光出這本新書,很為他高興。上一本他的書,還是二三十年前,他的頭髮還很長,牙齒都還在,書名裡還有玫瑰和歌。

這個人,要我來寫,該是一部長篇小說。我寫長篇始終不怎麼行,所以,一直沒有寫。

而且要我來寫他,等於也是寫我自己。我一直不怎麼想寫我自己,一是歲數還不夠,說起想當年總有點虛,二是要我想一想我的過去,還真是蠻痛苦的,這條寫作的路實在艱難,人人都是一本苦難史。有人說我好命,撞到好時代,我百口莫辯。所以,冷暖自知吧。

2000年去了美國以後,再也沒有寫過甚麼字,算起來,已有十三年。十三年去國離鄉,十三年不讀不寫,今天我還能夠說說話,我對我自己還是滿意的。

也許以後我會越說越通順了,也許我說完寶光的這些話以後我就又不說了,誰知道以後的

事情呢。

我決定先來說一說跟他的頭一回見面,從短篇開始,落下第一個字,要不然,一個字都沒有了。

我從初中三年級開始寫詩,1991年,我的旁邊一個人都沒有,我也看不到我的未來,於是高一暑假的時候我找到一份《翠苑》雜誌社的暑假工。

坦白地說,我最想找的是常州日報的暑假工,我十六歲的時候是這麼想的,報社就是一個理想國,裡面的人全是王。暑假的第一天,我踩腳踏車去了大廟弄,門口的門衛連門都沒有讓我進去。我站在報社對門觀望了好久,成年人進進出出,我看了一個上午。

到了下午,我就踩着腳踏車去了西新橋。《翠苑》雜誌社在三樓,我在二樓半停了一下,殘破的水泥樓梯,我慢慢地上了樓,一個門旁釘了編輯部字樣金屬板的房間,門關着,一個人都沒有。

我下樓梯的時候遇到兩個人,一個板寸,一個頭髮比我還長。板寸冷冷地打量我,長髮說,你找誰。或者長髮冷冷地打量我,板寸說,你找誰。

我覺得這兩個人裡面一定有一個是寶光,另外一個,可能是村人,也可能是沙漠子。都是往事了,記憶難免出錯。

我倒是清楚地記得《翠苑》的老師跟我講,不要同流氓混,毀了你自己。

《翠苑》的老師好多位,我不說這是哪一位了,他或者她確實為我好,年輕小姑娘,混沌,不當心就行錯步路。你們也不要亂猜,傷感情。

我倒是偏要同他們混。

其實我自己是不能混的,家教嚴,吃過晚飯連家門都不能出,我還要上學。

所以我跟寶光,到底只吃過兩次飯,一次在公園路的路邊攤,還有周嘯虎,一次是金鋒家,好像還在清潭。我對金鋒多少還有點怨氣是因為他當面批評我的小說,後來我無數次地在我的小說中寫他的老婆戴着圓框眼鏡,胖胖地走來走去,作為

回報。

我對周嘯虎也有怨氣是因為他喝了酒,把我當枴杖。我又不認識他。我只好同寶光抱怨,寶光笑着說周嘯虎是好人,叫我放心。他的酒杯都沒有放下來。

所以你也看得出來,寶光那個樣子,在他那裡,人人都是好人。

還有董文勝,我是另外認得他的,另外的故事,不長,短篇,我空了再來寫。

我後來一直沒再見到村人,直到有一年冬天回常州,中吳網拿一個博客熱情獎,我同他聊了非常簡短的五分鐘,那時他已患癌病,氣色倒還好。我離開常州以後,很快就聽到他去世了的消息。他的風波,他的故事,我是離了很遠的人,所以儘管我很早就認識了他,可是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的。

我後來又去了一趟雜誌社,他們都在搬家,搬到西新橋的那一邊。有一位老師請示了當時的領導石花雨,領導爽快地說好。老師說我們純文學,錢不多,我說我不要錢,我來社會實踐的。暑假結束,領導還是發給我兩百元工資,領導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當時也有一些稿費,我也終於發表了我在《常州日報》的第一個作品,是我攝影課的功課,拍的紅梅公園的燈展,編輯是劉克林。我時常把他同電視台的另一位編輯搞混,他們的臉簡直一模

一樣。

1992年,兩百塊,這個數額還是很高的,又是我的勞動所得,我很感激。

這一本《翠苑》雜誌,要我來寫,是另外一個長篇小說,我不寫,因為老師們實際上待我不錯,我對老師們也都還有感情。

這些老師,每一個散開來寫,都是獨立的中篇小說,但是他們肯定是不希望我寫,小說基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有的時候,也敗壞生活。

一個高中女生能幹的事情有限,我被分配做清潔,打水,有時候也要賣雜誌。我只賣出去三本《翠苑》雜誌,我爸一本,我媽一本,我一本。

第二年暑假我還是回雜誌社做暑假工,熟門熟路了。老師說升我職,助理編輯。我被派去採訪客車廠,廠長沒看出來我高二,還請我吃了工作餐。新聞稿寫得我想死,但我覺得是鍛煉。我後來在宣傳部寫報告,也是鍛煉。

後來雜誌社來了幾個阿姨,拚命欺負我,我本來以為廣告部的老師老是半夜三更帶姑娘來雜誌社,大清早我打完熱水還得處理沙發上的斑點已經是我最煩惱的事情,可是這些阿姨一來,還有幾個騎鯊魚摩托車的有錢人,他們成為了新的煩惱。

我還是回憶得起來雜誌社裡夏日的好時光,老師們一高興起來就喊,吃火鍋啦。大家坐到萬福橋的重慶小飯店,麻辣火鍋好吃死了,阿姨也不欺負我了,因為我不吃豬腦,不同她搶。

那些壞的好的日子,寶光一次也沒有來過。沙漠子有時候來,日報的李懷中偶爾也來,這些大人來來去去,說的都是大人的話,我全當看不見。我不知道寶光為甚麼不來,他不是來過的嗎?後來他不來,這個要問他自己。

寶光的朋友們都不寫他,半個常州都是他的朋友,這些朋友個個會寫,文武雙全,可是他們不寫,他們同他又都是三十年四十年的。我同寶光算到底二十年,其中十九年是虛的,沒一起吃飯也沒一起喝酒,面都見不到。

2001年春天,我在美國收到一個陌生人的電子信,他說代寶光寫信問我,美國的出版環境是不是會好一點?我問他叫甚麼名字,怎麼有我信箱,寶光有事問我為甚麼不自己來問。他支支吾吾,言詞閃爍。我堅信他是騙子,不再覆他信。

後來我知道寶光那時候在勞教。身體不自由,文字也不自由,一點出路都沒有,託了人來找我,他以為我自由。其時我離了中國,寫作反倒艱難,後來更是一個字都不寫了。

隔了一年,我回國探親,也去看看他。他仍住在西瀛里,有個紀錄片導演跟着他,拍他。我看他的頭髮沒了,牙齒也快掉光了,我開始懷疑他吸的興許不是大麻。

紀錄片導演要求我也站在弄堂口,讓他拍幾個鏡頭。我不樂意,又不好拒絕。紀錄片導演講好吧,就拍你的背影好了。後來我看到電影,他還拍了我的側臉,不高興的側臉,配了樂,還配了一條火車,當然他是拿這些東西配寶光,把他拍成一個民間精神。

那一個傍晚,寶光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街沿積了水,寶光就倒進下水道裡去了。紀錄片導演說你倒是過來搭把手啊,我倆一起頂住他,把他板正,他又慢慢地,慢慢地立起來。

寶光的臉倒是一直笑嘻嘻的。

我思來想去他犯了甚麼罪,他們講他混江湖。我認得的他,明明心懷慈悲,逼他斬人,他也只用刀背。

如果他的勞教就是為了吸了非法的甚麼,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問過他,他也從來沒有跟我講過。我只知道我一個朋友的丈夫同他關在一起,我的朋友要坐長途汽車坐到底,再走路翻過兩個山頭給她的丈夫送煙。她講他在裡面有了香煙,他的日子就好過一點了。

寶光講這個女人有情有義。

寶光要出新書,朋友們都來了,管策寫了書名,董文勝必定是要配圖,金鋒洪磊可能寫推薦人語,金磊已經寫了書評,他講他混江湖不混文壇。文壇可不就是個江湖。

他的朋友們寫他,我不看我也知道他們會寫他的刀光劍影的江湖。

寫到這裡的時候,寶光上線,我把這半篇發給他。我問他寫得對不對?他說怎麼記怎麼寫。

他講的我們頭一回見面,倒不是《翠苑》雜誌社,是青果巷小飯店。

夏天,你穿着當時流行的豹紋西褲,揹着書包,是一個姓馬的朋友介紹的,你們的父親是朋友,我送了一本詩集給你,你把它放進書包,說,要去學校上課了。那年,你十七歲?多美好。我後來帶你去洪磊家玩,再後來,你告訴我在電台上班,你告訴我在雨花上發了小輯,你說請我吃韓國料理,我就在勞動路上等你下班,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料理的吃法。還有,我的玫瑰詩稿也是你幫我打字的,在亞細亞影城,你把詩稿給我時還捎帶一句,你的詩比你的人漂亮呵。

這些片斷,我全部忘得精光。馬生我還有點印象,他父親確是我父親的朋友,早早出來做生意,後來成為我一個朋友的姐夫,說是生意越做越大。我見他的時候已經肥頭大耳,生意大了,肯定更瘦不下來了。豹紋西褲,我要反駁的,我這一輩子,最怕狗,最恨西褲,還豹紋。寶光當是記竄人了。至於去了洪磊家而不是金鋒家,我今天聽到也是吃了一驚,那麼那個穿圓領短袖,走來走去,有點兇的老婆不是金鋒的,是洪磊的?

這個事情要去問洪磊或者金鋒才能夠確定,可是這個問題對於這篇文章不是很重要,所以還是先放下吧。

亞細亞影城我記得分明,因為就在我家門口,我常在那兒約人見面,雜誌社派我採訪一位越劇名伶,我也約她在亞細亞影城。她見了我十分吃驚,肯定是因為我穿校服還揹書包,但是她素養很好,坐在亞細亞影城的台階上配合我做完採訪。

上了年紀,仍然美成一幅畫的女人,我再也沒有見過第二個。

我從美國搬到香港的間隙,在常州住了幾個月,我想租個房間寫作,寶光朋友是二房東,把他們的倉庫,其中一間閣樓的二樓轉租給我,一樓是一個畫畫的小孩,跟我講想跟金鋒,將來像董文勝那樣。冬天,他穿一雙老棉鞋,單薄棉衣,凍得動來動去。

房間有個氣窗可以望見樓外面的桑樹,一座水塔,我在地板中央放了一張課桌,一把椅子,每天挎着電腦來去。

樓前是個鞦韆架,後院放着一口棺材,不知道寶光從哪兒弄來的。後門我跟畫畫的小孩從來不開,到底是口棺材,沒事不去開,鞦韆我也不坐,鄰居家有條狗,沒事我不出去招狗叫。

我還是一個字都沒有寫。離開十幾年,不是開玩笑的,不能寫了,就是不能寫了。

倒是經常見到寶光,他同他的朋友們吃喝玩樂,看電影看到半夜。我有時候參加,多數時候不參加,不參加是因為我對他們來說到底是外面的人,他們講的話我也聽不懂,我坐在那裡,橫豎不自在。很多人也不歡迎我,大概是知道我寫小說,怕我寫他們。

但是這半年,是我認識寶光二十年以來,同他最熟絡的半年。這半年發生很多事情,有人來了,有人走了,彼得潘都結婚了,我和寶光共同的好朋友車禍死了。

我寫作一直不專心,又要回香港住,倉庫也就不再去了。有一天倉庫要被拆掉,寶光叫我寫一篇紀念文章,到底我也在倉庫呆過了一陣子。

我因為不能寫作,文章到底沒有寫。我也挺不容易的。


周潔茹,女,1976年出生於江蘇常州。1991年開始寫作並發表,1996~1998年於《鐘山》《收穫》《花城》《人民文學》等刊發表小說一百餘萬字。曾入選「當代中國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轉載。有長篇小說《小妖的網》,小說集《我們幹點甚麼吧》《你疼嗎》,隨筆集《天使有了慾望》等十餘部。1996年萌芽小說獎,2000年入中國作家協會。曾居美國,中斷寫作十餘年,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