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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夕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6月號總第36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曦靜

「喂!十蚊飯!」

潔冰突然抽出手,低頭把頭髮往後順,長髮披瀉下來的瞬間,已綻開笑顏,迎面果然是幾年沒見的同學——牡丹,褐黃大鬈髮鬆鬆挽了個髻,眉毛畫得粗粗的。眼睛只一條細縫,依舊撩人。傑少一張撲克臉看着她倆。

「嗨……」「肉彈」差點脫口而出,硬生生吞下去,潔冰伸手打算扶着牡丹端詳,卻被一把擁入懷,裹在香噴噴一座肉山。潔冰走了神,想賴在這懷抱。早被牡丹一把推開:「仲係瘦掹掹,無嘢食啊?呢位靚仔係?」「哦,佢……阿傑啊!」「好嫩口哦,嘿嘿!嗨,阿傑!」牡丹促狹地笑,潔冰又撥下頭髮,笑着還沒回答,牡丹的問題連珠帶炮:「幾時返嚟啊,都唔通知聲。邊度做嘢?老師?老師好,假期多,人工高,哈……得閒聚下。留個Whatsapp啦!Okay,再聯絡啊咁。唔阻你哋拍拖啦!哈……唔係你學生啩?Bye,阿傑,睇住女朋友啊!女神嚟㗎!」走幾步又回頭喊:「遲D嚟我屋企開Party。」說完單了下右眼,彷彿她跟潔冰分享着甚麼秘密,自顧自咯咯笑着揚揚手,踩着高跟鞋走了,幾萬塊的皮包漫不經心地甩着。牡丹沒怎麼變,更爽朗、坦然了。初見潔冰的驚喜、之後的笑容,都是真誠的,倒是潔冰躲閃了。挽着傑少,潔冰頭偎在他肩膀上,地鐵站的通道彎彎曲曲的,走了好久都沒走完。

「究竟去邊度食啫?話我知啦,求吓你啦……」潔冰撒嬌的時候,帶着濃濃的鼻音,像個小女孩。潔冰本不想慶祝,傑少非要給她「驚喜」。傑少聳聳肩,心不在焉的樣子,突然來了興致:「帶你去食十蚊飯啊,哈!」潔冰不依的拍打他肩膀:「咦——好衰㗎你!」傑少:「點解叫十蚊飯咁特別呢,講嚟聽下。」潔冰回:「十蚊飯,Samantha,嗌下嗌下變花名囉。」「……乜你有英文名嘅咩?依家唔用嘅?個肥婆係你friend?」「哎呀,人哋邊度肥啫……唔係好熟㗎咋,冇咩特別。我哋究竟去邊啫,快D話我知啦……」「十蚊飯……咁咩即係好受歡迎囉?」「咦……你……」吵吵鬧鬧的聲音在狹長的走廊碰來撞去,拖着青春的尾巴。

潔冰說的也算實話。牡丹有段時間跟她很熟,又算不上朋友。她們似敵人,又似戰友,難以界定。潔冰想掐掉副學士的那段歲月。其實也沒甚麼。那一年,父親再婚,娶了他的秘書,比潔冰大四、五歲。人挺好的,就是一起生活有點怪。於是,潔冰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三房一廳帶陽台,搬出去。父親付的房租,一交一整年,恨不得把房子買了的樣子。潔冰從此過起閒雲野鶴的日子,只於大節日如父親生日、中秋、新年,回去虛應個景,極是逍遙。就是那時認識的牡丹的,因為柏齊。

潔冰坐在位子上,看傑少挺着胸膛,提着模特兒走T台的步子,半抿着嘴,不屑一顧的樣子,端回湯跟麵包、碟子裡密密麻麻堆着魚生、牛扒,就座後對着牆上的鏡子捏捏劉海,又順順鬢角,見潔冰碟子裡只幾片葉子,嘖嘖道:你唔係啩,幾舊水嚟食埋D咁嘅嘢?不過D食物真係麻麻哋,喺澳洲啊,唉,無得比,呢D質素,同你哋D十蚊飯差唔多啊嗬,一個字:Cheap!潔冰心裡一凜,牡丹說廣東話,也學香港學生「中英夾雜」,說十蚊飯好cheap。潔冰糾正她:應當說「十蚊飯好平」。廣東話真有趣,同是「便宜、廉價」,卻兼備欣賞與貶損的意思。十蚊飯因價格便宜,大受歡迎,可學生一邊吃,一邊看不起它。既愛它「平」,又嫌它cheap。

棄用Samantha這名字,是到英國讀書的時候,那是副學士肄業後一年的事了。Pure ice,她這樣介紹自己。中文真神奇,一個字代表那麼豐富的意思,外國同學盛讚她「人如其名」,不沾人間煙火的樣子。「長髮及腰,明眸皓齒,好像一朵月光花飄進來」,這是傑少對她的第一印象。才兩個多月,那一天,他是學生,她是老師,是他的女神。

以前不叫「女神」,稱「校花」。都是虛名,可哪個女孩子不愛呢?迎新時,大家公認她是那一屆的「院花」。開學後,多少男同學借故接近,為一睹芳顏。女同學當然是勢不兩立了,副學士一年下來,連觀音兵也沒養幾個。第二年剛開學,女生的注意力全轉移至「新來的全學院最年輕最帥的英文老師」柏齊身上。柏齊效應風靡全校,女生無不竊竊私語,為他寢食難安。潔冰笑她們「花癡」,美女是花瓶的話,帥男只能是草包。偏是自己被編在「草包」任教的班上。一節課下來,潔冰卻完全折服了。柏齊不是普通的英文老師,更不是草包,他的內涵、修養、氣質如此迷人,古今中外、文學電影、音樂繪畫、歷史哲學……有他不知道的嗎?潔冰完全被俘虜了,美貌在知識面前降服、自卑了。潔冰加入「花癡」行列,捧着厚厚的英文書,向老師「請教」,跟老師「討論」。當然,潔冰跟大家還是不一樣的,她讓柏齊推薦電影、書籍。柏齊熱心非常,不只推薦,還介紹、導讀、分析、講解,一來二去,他們熟絡如老朋友。走在校園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郎才女貌,一雙璧人。

可惜這「璧」非完美無瑕。柏齊沒有隱瞞過自己已為人父的事實。才三十的他,兒子已三歲。可是,他的婚姻是不幸的。他辜負了一個女子的愛情,他不愛她,又不能離開她。只有面對潔冰,他才可以如此輕鬆的傾心吐意,哦,他活得太窩囊了!那麼深的自責,潔冰看了心疼。如此深情的男子,竟有人不懂珍惜?那是怎樣殘酷無情的吸血鬼、兀鷲呵?偏是這好人,還口口聲聲為那女人辯護。哦哦,算了吧,自己絕不會像那個女人那麼無知,那麼殘忍。愛情不是件美好的事嗎?

愛情,是美好的吧?不敢再那麼斬釘截鐵了。不過潔冰還是追求美好的愛情的,不然怎麼會跟傑少一起呢?做夢都沒想過會愛上學生,是愛神揀選了她。二十幾人當中,為甚麼她只留意到傑少呢?因為俊俏?沒錯,他是俊俏的,帶着女子的精緻。不,自己一向視外貌如雲煙,不是嗎?難道柏齊還沒叫自己的心死透透嗎?不,不是他的外貌。是他流利的口語?不,還有點甚麼的,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是他看她的眼神,像是瞭若指掌,又意味深長。潔冰被看得心慌意亂,從沒有過的感覺。潔冰相信,這就是理想中至高無上的愛情。

傑少鬼點子可真多,潔冰愛煞他的浪漫了。上、下班途中,不只一次的偶遇,傑少總能變出小禮物:一朵快蔫掉的野花,一顆不知名的果實,一截樹枝,一張落葉……詩意,脫俗。輕飄飄的感覺。她竟如此幸運,遇見愛情。還有哪一份工作能更甜蜜、更夢幻?樓梯轉角的蝴蝶結,呼應着她的搭配;講台上的巧克力,拼出心形;留言板上的幽默話語……都在訴說:你啊,你!手機傳來一張張照片:在吃飯的她,在走路的她,在撥頭髮的她,在皺眉的她……潔冰驚奇地認識着自己,從傑少的角度。他叫她「千頌伊」,因為她那一頭秀髮;潔冰開始「機不離手」,上課偷偷抽空看訊息:扁嘴是抗議她花太多時間解答「豬扒們」的問題(他稱同班女同學為「豬扒」),頭上着火則是抗議她對其他男同學巧笑嫣然,雙眼的心形及嘴角的口水卻是垂涎她的美貌了……他愈來愈大膽,居然寫:願做那條黑線!是她的黑色絲襪,黑色的線沿着腳踝、小腿肚一直往上爬,沒入短裙中。或是:神秘黑?性感桃紅?猜她內衣顏色呢!那是在他們發生關係後。

潔冰有時挺氣自己的,怎麼就是Hold不住,隨隨便便把自己交出去。說「交出去」,並不冤枉,潔冰還沒學會享受。這一點,潔冰羨慕牡丹。牡丹塌鼻子小眼子,全身飽滿得快要綻開了,大家都覺得她醜。潔冰在那一堆肉裡,看到活力,看到慾望,看到風情,還有放蕩。潔冰覺得自己的眼睛真毒,不過,她沒看錯。牡丹享受性,沒有愛也行,她自己說的。副學士兩年,牡丹住在潔冰樓上,跟人合租的房子。室友不在的日子,潔冰聽得貓叫春一樣的聲音,悽厲纏綿。潔冰跟柏齊提起這件事時,是帶着嬌羞說的,柏齊誤會她的意思了。當天,他們也「輾轉纏綿」了。柏齊說,男人才不會愛牡丹那樣的女人呢,隨時戴綠帽子。哪像他的「心肝寶貝」玉潔冰清的,他「獨沽一味」,就愛吃「十蚊飯」。

柏齊到潔冰那兒,也是由「吃」開始。不管天冷不冷,一幫人開着空調吃火鍋。都是柏齊的學生,都是女生,包括牡丹。對於牡丹,潔冰又愛又恨——牡丹飽綻的慾望,正可點綴自己的寡淡;她的騷媚,卻也不能不防。牡丹何嘗沒有她的算盤?她早看出潔冰是個沒主心骨的主兒,花錢如流水,頭腦一發熱,甚麼都買。買了沒用,隨手送人。牡丹當然也非「垃圾站」,她陪潔冰逛街,一一分析東西優劣,話沒說完,潔冰就「來一個」了。沒幾天工夫不要了,讓牡丹「啱就拎」。就這樣,牡丹賣賣嘴皮子,換一身名牌。牡丹也不白拿人家的,潔冰Hold不住柏齊的,她自己也清楚。她認為牡丹有「馭男術」,牡丹就遂其所願,一起捉摸分析男性心理。偶爾善意提醒潔冰,不要沒頭沒腦的投入,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潔冰撇撇嘴,牡丹那不是遊戲就是生意的感情怎麼可以跟她的相提並論?牡丹見狀,不願多說。

小女生崇拜柏齊堂堂博士生,教副學士實在「大材小用」,心疼他的鬱鬱寡歡。牡丹看到的,卻是他的故作姿態、萎靡不振、消極負面。他太老了,不是牡丹「那杯茶」。柏齊一副謙謙君子模樣,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牡丹。有一次,他們三人吃完飯,潔冰正要站起來,柏齊已從她身後環抱着她,貼着她耳朵不知說了句甚麼,潔冰咯咯亂笑,如一孩子。柏齊的頭埋在她頸旁,眼睛直直盯着牡丹,耳朵紅得如煮熟的龍蝦。牡丹只做不見,站起來把碗筷收進廚房,背後潔冰嚷嚷着抗議,大概柏齊不安分。如果不是潔冰太得意忘形,牡丹不會動柏齊的。那次,潔冰居然教訓起牡丹,讓她正正經經找個男人,好好談場戀愛過日子,像她跟柏齊,多好!末了問牡丹:你這樣隨便跟人發生關係,不覺得自己賤嗎?牡丹笑嘻嘻的:我更賤的還藏着沒用呢,你小心點哦!其後,牡丹一個眼風,柏齊就撲上來了,對她愛不釋手,鞠躬盡瘁。牡丹心裡冷笑:李潔冰你算甚麼?不過人家的洩慾工具。今天,我把你的男人「嫖」了,誰賤?呸!

潔冰一直相信是自己令牡丹知難而退,沒摻和到她跟柏齊的關係裡頭。跟柏齊之所以分道揚鑣,說到底,還是因為那件事。原擔心他用情不專,移情別戀,她步步為營,事事依順,結果懷了孕。她不在乎,只要柏齊對她好,珍惜她,孩子的去留,她都無所謂。可是,他一整天擺臭臉給誰看啊!還吼她,這麼大件事,就不容許她發發小脾氣?她還是個學生呢!他是成年人,是男人,不應該多擔當嗎?居然說她孩子氣,公主病、大小姐脾氣……那天早上,不到十度,是香港特有的濕冷。他們裹得一身臃腫,把計程車填得滿滿的。不是上班時間,過了高速公路,車子駛進迂迴的小街,寒冬天色,分不清晨昏。路上走着一些自由行遊客,手插在口袋裡,不慌不忙的散着步;有的拖着大大的箱子,臉蛋紅撲撲的,大冷天出着汗;隔着距離,看他們甩着胳膊,扯着脖子筋,說甚麼都擲地有聲的樣子,活得有滋有味的,潔冰不由羨慕起他們。柏齊的衣服挨着她的衣服,沒有溫度。潔冰摸摸肚子,就像電視劇看到的所有孕婦,只摸到衣服的鬆軟。潔冰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二十一年來,從沒如此清醒的感覺到有個叫「身體」的部分,既屬於她,又獨立存在。世界那麼大,人那麼多,她卻只有自己。不,她連自己都擁有不了。一會兒,她要強迫那住在自己肚子裡的孩子離開,那真正跟她最接近、唯一屬於她的,她卻要放棄他。它還算不上是「人」,聽說只是個肉球……潔冰乾嘔了一聲,有暈眩的感覺。柏齊轉過頭看她一眼,皺着眉悶悶問句:冇嘢啊?不耐多過關心。潔冰直直盯着他,覺得他陌生又遙遠。柏齊挪挪身子,看看窗外,突然想起甚麼,又回過頭來問:有冇帶錢啊?潔冰還是震驚了,扯扯嘴角,無聲笑了。繼而別過臉去,對着車窗,想起接吻時柏齊過多的口水、腐爛的氣味、完事後生吞雞蛋的習慣……潔冰早就不愛他了,卻沒有勇氣離開他。潔冰看清對方的齷齪,更恨自己的有眼無珠、自欺欺人、自輕自賤。悔恨、自責的感覺席捲而來,把潔冰吞噬了。

潔冰發誓,再也不被知識、外貌迷惑,再也不會為了留住一個人而沒原則的滿足對方要求了。她做得很好,在英國的那些年,她談的「戀愛」都很瀟灑。那似有若無的曖昧,那傾慕的眼神,那在她面前展現的一切美好,都叫她心醉。她跟所有對象保持距離,只要對方一表白,「戀情」立刻劃上句號。有人說潔冰要求太高了,也有人說她太挑剔,只有潔冰知道,唯有這距離是安全的。太近,只會加速彼此看清雙方的缺點,她不能冒這個險。

攆走柏齊,潔冰不上學,不回家,天天窩在租來的小天地裡,看碟,吃飯,睡覺。暑假,打開所有空調,房子冷如冰窖。潔冰裹着棉被,繼續看碟,吃飯,睡覺,牡丹是唯一讓她依靠的人。牡丹早就料到這樣的結果,看潔冰滿不在乎的樣子,倒動了母性。以前她羨慕潔冰命好,想要甚麼有甚麼,從不需要為錢、生活、前途擔心。不像她,來香港讀書是條不歸路,她也愛上香港生活的單純。誰說不是呢?有人說香港人冷漠,親戚朋友間隔膜得很。牡丹卻喜歡這樣的距離。在這裡,你就是你,不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酸甜苦辣自己嚐,多了份自在。如今看潔冰的模樣,牡丹只能嘆句:各有各的不如意啊!她要在這裡紥根,得靠自己努力——考上大學,就算站穩腳了。副學士畢業後,等待的日子是最煎熬的。照顧潔冰,一來分散了牡丹的注意力;二來,搬到潔冰那兒住,既解了她過渡時期無處落腳的燃眉之急,又為她省回一大筆房租,牡丹是感激的。由是,牡丹每天張羅吃喝,除了火鍋,還默默燉了幾次雞湯,算是為潔冰「坐小月子」。對於柏齊,她們絕口不提。一個暑假下來,牡丹愈發圓滾滾,潔冰卻不見長肉,一徑的青白着。

潔冰的繼母生了個兒子,擺滿月酒的時候,潔冰通知父親,「打算去英國留學」。父親趕緊把兒子遞給妻子,手不知往哪放直搓着,囁嚅道:「呃……幾,幾時走?……咁……有咩手續搞……錢,錢夠嗎?……去,去邊啊……」竟語無倫次。潔冰有一剎那心酸,硬硬道:搞掂曬啦!下個月走。繼母抱着小弟弟,晃着身子,輕輕拍打着,很有母親的樣子。潔冰很快別過臉去,離開酒席。出國留學的主意是牡丹出的,申請的各項手續,也是她在督促。她說:反正你爸不在乎這點錢,到外頭走走看看吧!潔冰想的卻是:反正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走吧!潔冰心裡感激牡丹,國外幾年卻從沒聯絡過,她把牡丹裝在自己最不堪的記憶裡,一起埋葬了。

海外生活並非想像中的放浪形骸,夜夜笙歌。不需特別克制或故意迴避,生活單調、規律得如一潭死水。外國人的家庭極其不幸的當然也有,潔冰接觸的,偏都圓滿幸福得令人妒恨——聖誕節全家聚在一起,拆禮物,吃大餐,參加彌撒。第一年,潔冰到一位女同學家裡過的節,看她跟兄弟們扳手腕,在雪地裡摔跤,無論輸贏,總說「爸爸是最棒的」,對他們父親的崇拜溢於言表。他們的父親是軍人,回到家的那天,幾個孩子衝上前,一家人抱成一團。那父親把他們逐一親吻後,摟着妻子,歡迎潔冰的到來。潔冰渾身不自在,她不願搶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更不願沾那溫情的餘光。往後幾年,無論甚麼節日,她都一個人過,有時跟同樣背景的留學生一起過。學業方面也懶散,讀讀停停,到處去玩,好不容易混個畢業證書,一晃七、八年過去了。

歲月蹉跎,潔冰回香港時,弟弟已上小學三年級,她也被歸入所謂「剩女」行列。

原以為自己不介意單身,原以為自己不怕「三十」大關逼近,原來只是思想被國外的環境麻痺了,自欺欺人而已。回到香港短短一個月,潔冰覺得自己哪裡都不對勁:髮型、皮膚、衣服、鞋子……連反應都慢半拍!整個人似落後了幾十年。

當整個社會都在叫嚷樓價比天高,小巿民「上不了車」的時候,潔冰不費吹灰之力,獨自入住巿區過千呎豪宅。當大多數人都在為口奔馳時,她找工作只為打發時間。從沒想過要「為人師表」,工作卻自己找上門來,她也就姑且一試了。這是潔冰的第一份工作,學生比她的時代老練多了,說起英文還是磕磕碰碰的,潔冰很快就得心應手,甚至樂在其中。學生稱她「女神」,好日子又回來了。經過漫長的冬眠,潔冰復活了!每天上課就是一場展覽,錦上添花的是,真命天子竟然出現了。幸運之神實在太眷顧潔

冰了。

美中不足的,是傑少的學生身份。雖說都是成年人了,「師生戀」畢竟見不得光。學校足球隊到校外比賽,潔冰前往捧場。「女神」出現,男生都變了樣,幾個跟傑少較熟的在一旁擠眉弄眼,交換心領神會的眼神。潔冰有點後悔,上課就有點底氣不足,怕學生投訴。傑少倒是滿不在乎:怕咩?我廿幾卅歲人囉,知道自己做緊乜。話是這麼說,真正遇見問題時,又是另一副嘴臉。一次,兩人十指緊扣逛街,迎面電梯升上傑少的主修科目老師,不知誰先鬆開誰的手,傑少轉身向後走,潔冰蹲下來,方發現自己穿了一雙沒有鞋帶的皮鞋。頭髮披散下來如一幕黑牆,潔冰打開皮包,翻來倒去,尋找甚麼貴重東西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碰頭,恍惚如做了一

場夢。

他們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時間被分成一個個星期,每個星期填滿各樣功課、測驗,日子過得飛快。傑少變得敏感易怒了,潔冰問他學習怎麼樣、功課交了沒有,他皺着眉:得啦!得啦!你咪理啦!潔冰手足無措,暗自神傷。傑少已經不再在意她的髮型打扮,更別提那些小驚喜了。第一個月,傑少恨不得她的每分每秒都屬於他,現在呢?三個月不到,他居然抗議:他需要個人空間!潔冰想起他分享個人經歷的樣子,那麼憂傷,又那麼深情的看着她,告訴她,他十三歲時被家人送往澳洲的感受。他細細描述那天機場的氣氛,他,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卻要故作堅強。來接他的是寄宿家庭的一對老夫婦,人很好,可是,他笑不出。晚上,他偷偷的哭,想上網找父母聊天,又怕他們嫌他不夠獨立、不夠堅強。寄宿家庭的生活太規律,他受不了老夫婦的溫情,他覺得一點自由也沒有。一年後,他搬到外面跟同學合租。有次閒聊,那同學說:父母不要他們,才把他們送到那麼遠的地方。他琢磨好幾天,覺得同學說得挺有道理的。他開始抽煙、喝酒、吸毒……他談過好幾次戀愛,一段接一段。但他不相信愛,任何形式的愛,都是虛假的,都是自私的。直到那天他看到她「如一朵月光花飄進來」……傑少一直說要把它畫下來,送給她。他都忘了吧?傑少沒說她像玫瑰像百合,而是月光花,多特別呵!她覺得他們如此相似,如此接近,在他傾訴的那一刻,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可是,現在的傑少多麼難以接近啊!潔冰都有點怕他了。兜了個圈,彷彿又回到從前。

前天,潔冰看到傑少的聊天記錄,一個女生說:「一陣我要錫爆你」,傑少回:「好想」。潔冰盯着電話熒光幕發着呆,傑少衝進來一把奪過電話,大聲喝道:做乜睇我電話?潔冰問:佢係邊個?傑少道:邊個佢啊?唔好亂諗嘢啦!潔冰不依,含淚道:你唔係好想咩?你都同人哋話佐好想囉,仲話冇咁嘅人,呃鬼啊。傑少道:條女short short 哋㗎,佢同咩人都係咁講嘢㗎。潔冰道:咁你仲話好想!傑少話:我意思係話「唓,好想咩?」唔稀罕既意思啊!你唔係英文好過中文啦嘛?咁都唔明。潔冰道:你點講都得啦!夠膽你畀我睇埋你哋其他訊息啊!傑少道:我都費事同你拗!總之我同佢就無嘢,信唔信是但你。呢件事討論到此為止,我唔會再解釋㗎啦!說完不理潔冰反應,走了。潔冰倒被他的氣勢唬住,只好相信了。

傑少突然興致勃勃說要為她慶祝生日,潔冰心裡不願意——生日一過,她比傑少大兩歲了,距離又拉開。可又不想拂他意,他說準備了神秘禮物呢!剛才牡丹的話沒冒犯他吧?潔冰嫵媚笑道:又話有神秘禮物嘅?咩嚟㗎?傑少從包裡掏出份雜誌大小的禮物,是一幅畫:一朵淺藍色的花,攀在籬笆上。傑少說:嗱,應承佐你嘅月光花,睇吓點?潔冰居然一直不知道月光花長甚麼樣子,也從沒想過問傑少,怎麼會知道這麼特別的花,難道有甚麼故事?潔冰道:哇!好靚啊!有D似牽牛花,不過牽牛花係紫色嘅。傑少:係啊,咪就係牽牛囉,唔好聽嘛!如果我話你好靚,靚到成朵牽牛花咁,你鍾意咩?話月光花就唔同啦,咁就追到你啦,哈……潔冰變了臉色,強笑道:咁……佢嘅花語又有咩特別啊?傑少道:唔……呃……都係愛情嘢咁上下啦,嗐,咪咁老土信埋D咁嘅嘢啦。不過佢仲有個名仲特別,更加襯你啊!潔冰道:係咩?叫咩名啊?傑少道:夕顏,夕陽嘅夕,容顏嘅顏。日本人係咁叫㗎,係唔係好靚?潔冰心裡怒道:黃昏的容顏,擺明取笑我啦!即係話我老啦……傑少猶在一邊滔滔不絕講他怎樣調色,畫了多久。潔冰心不在焉,一頓飯吃得沒心沒思的。

「夕顏,又名牽牛花。《本草綱目》記載該名稱來源:農夫因服用牽牛花種子而治好痼疾,感激之餘牽自家水牛,到蔓生牽牛花的地方謝恩。另一說法則是因牽牛花花朵內有星形花紋,花期又與牛郎織女相會的日期相同,故而名之。花語:愛情永固、與你同心、虛幻。」回家後,潔冰立刻上網查資料。一切都明白了:他們的愛情是見不得光的,不會有結果。她得先下手為強,快刀斬亂蔴……可是,她……

一天,潔冰經過一片荒地,女工們正在清除沒膝雜草。潔冰出神望着,一個阿姐戴着斗笠、手套,拉扯着鐵絲網上的藤蔓,對潔冰說:靚女,企開D啊,陣間彈到你。潔冰問:呢D係唔係牽牛花?阿姐道:唉喲,鬼知佢係乜嘢囉。喂,呢D係唔係牽牛花哦?係啊,係啊,牽牛花嚟㗎。潔冰問:有冇見到佢嘅花籽啊?聽講可以入藥哦!阿姐道:哎呀係咩,又唔見佢有咩籽哦。哎呀靚女,呢D野花都唔知有冇毒,搵藥去藥房買穩陣D。哎呀你睇呢D野草,黐住曬真係鬼死咁麻煩,你睇吓你睇吓,冇骨㗎呢隻嘢,軟坺坺淨係識得纏住人,哎喲真係麻鬼煩囉,幾難清理你話……靚女你唔好企咁埋啊,陣間整到你……呢隻咁嘅嘢真係麻煩囉……黐住曬……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