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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杜:水晶珠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6月號總第366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杜杜

1

大雪,碩大的雪片狂飛亂舞,上帝在天庭撕毀文件,反叛天使任這無字天書的碎屑毫不猶豫地飄灑降落,白天,夜晚一樣失去了能見度,被天庭的暴動統治了。

肖能剝開窗簾凝視灰茫茫無絲毫界限的天地,大聲對母親說:「媽您聽我的,我們正好順路,您就別逞能了,我們捎您過去!」

「我怎麼逞能了?我自己又不是沒長腳,公車月票是買來浪費的?」肖母在廚房裡叮叮噹當地剁餃子餡兒,那聲音是軍樂隊的陣容,說話聲音需要高亢嘹亮,如軍號,才能在軍樂聲中獨佔鰲頭。肖母買了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月票,比正常價格便宜三分之一。乘了多年公車,她喜愛自己的獨立和自由。

菲力浦眉頭皺了疙瘩,走到肖能身後,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和你媽就不能說話小聲點兒?幸虧鄰居隔得遠,否則會被報警,告你們騷擾鄰里休息。」他懷抱着睡眼惺忪的尼尼,孩子午睡剛醒,小臉兒睡得一半兒白一半兒紅,紅的那半兒小臉上印着雕花線毯的花紋,小鼻子抽抽嗒嗒,要哭不哭的樣子。

尼尼繼承了媽媽的黑眼睛細眉毛,爸爸的白皮膚高鼻樑厚嘴唇。棕髮又軟又細,卻非常茂密,這頭髮遺傳了爸爸的品質,媽媽的數量。

肖能伸手接過孩子,答:「哎呀,我又忘了,小聲小聲!你提醒得對,提醒得好!謝謝謝謝。」這幾句的音量雖然降了幾度,卻還延續着剛才的慣性,語速很快,炒豆子一樣在女兒耳邊轟鳴作響。

尼尼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兩隻小胳膊嚮往地支巴着,掙扎着想返回爸爸的懷抱。

「對不起,對不起!」肖能趕緊溫柔下來,張嘴濕漉漉地親了孩子幾下,耳語道:「媽媽不好,嚇着寶貝了,媽媽壞!」她一邊拍着孩子,一路顛着晃着,走進廚房,說:「媽,我們等尼尼醒全乎了,就動身,您撂下手裡的活兒,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們一塊兒走吧。」說完,不等母親搭話,就逃跑似的上樓,果然聽見母親回嘴的聲音響在身後:「我剁完餡兒再走,耽誤不了你們。催催催,沒完沒了! 好像我真在拖你們後腿一樣,這個媽真難當!」

菲力浦雖然聽不懂肖能和母親用中文進行的唇槍舌戰,但清楚地嗅到兩人之間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火藥味,這對母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像一條怎麼都砍不斷的河流。這條河流在他身邊流來流去,菲力浦好像水草一樣被河水長久浸泡醃製,也變成了河流稀鬆平常的一部分,無聲無息地存在着。

菲力浦天性溫和隨意,封閉內向,認識肖能以前只象徵性地談過一個朋友,沒幾天那女子就耐不住他牆一樣的無語和沉默棄他而去。肖能從學校畢業進公司的時候,英語並不流利,磕磕巴巴地講話,一開口就臉紅,一臉紅就笑,笑起來眼睛鼻子嘴巴瞇瞇彎彎地擠在一張本來就不大的臉上,嬰兒一樣單純可愛,讓你恨不得伸手過去幫忙把那些可愛的小褶子揉平整。單位裡的人就都當她是孩子,見了這樣的笑臉,再硬的心腸也只好軟下來,誰也捨不得跟她過不去。

菲力浦約肖能看電影,兩人一個沒話,一個語言不好不願多講話,約會時就乾脆非講不可的就少講,能不講的就乾脆不講。看電影這項活動碰巧禁止喧嘩,非常完美地照顧了兩人的短處,兩人於是看了一場又一場。看着看着,兩個單純的人,都感覺只要有這個人在身邊坐着就很舒服愜意,彷彿認識了很久,彼此不需要語言就可以直接抵達對方的心臟,那裡面是相似的善良、單純和真誠。十幾場電影看下來,婚事就決定了。菲力浦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自己這麼普通,笨手笨腳,還特別缺乏談朋友的經驗和技巧,卻輕而易舉地娶到一個清純可愛的中國妻子,一定是上帝暗中幫了大忙。

換房子之前,兩人的小日子平靜快樂,上班下班,業餘時間看看電影散散步,兩人都無可抱怨,經常眼對眼心對心地傻笑,幸福啊!肖能懷孕後,肖能的母親逐漸增加了來探望的次數,日子才開始發生變化。

肖母能幹。每次急急忙忙地來,風風火火地去,進門就找活兒做,勤快的手腳和勤快的口舌都令人應接不暇。她對這個小家氣氛的影響,像一股颶風,颳到哪裡哪裡就失了原來的模樣,她走了,颶風颳過的現場需要繁雜的修復工作才能回到原來的狀態。最令菲力浦吃驚的是她那永不疲倦的戰鬥精神,她能沖肖能沒完沒了地唧唧歪歪,同時激發妻子也變得一樣唧唧歪歪。她好像一個罕見的緊張元素,會把妻子變成一個自己不大認識的女人。

那時不住一起,肖母來來去去,菲力浦客客氣氣,不多想,不多嘴,雨過馬上天青,日子仍然基本和平。母愛,是顛覆不破的公理,普世公認,菲力浦堅信。每個人都有媽,每個媽都痛愛孩子,肖媽會有甚麼特殊化?直到肖媽搬進了小倆口的家,菲力浦才漸漸體會到肖媽的巨大能量,她本身就是一場打不完的戰爭,只要她在,就像中國神話裡河底住着的巨龍,只要它輕輕一翻騰,一河巨浪就會洶湧澎湃,無法阻擋。從此,這個家就跟綿延持續的中東局勢差不多了,衝突是必然的,和平反倒奇怪了。

菲力浦靜悄悄地跟着肖能上樓,該幫尼尼換衣服了,週末全家出動去超市採購下週的食品,是例行公事,尼尼在超市裡總是歡天喜地,她喜歡看面前擁擠的人流,更喜歡爸媽每次都滿足自己的小零食。菲力浦想到要捎上肖媽,心裡掠過一絲不安,唇槍舌戰的戰場轉移到汽車裡,是最可怕的事,空間縮小,戰爭無限放大,那個金屬悶罐子裡,想躲都沒處去,開車會變得心慌分神。他悄悄嘆了口氣,緊跟着妻子進了臥房。

「你媽明天就回中國,你今天一定少說話,別跟她吵。聽話!」菲力浦一邊幫肖能給尼尼換衣服,一邊叮囑。

「放心!」肖能抬頭看了丈夫一眼,眼神柔軟。她有點兒恨自己,自己為甚麼總要菲力浦提醒,才能做得到?她目光中的柔軟是五分愛戀五分感激,菲力浦懂得體會母親的辛苦,他的勸說總是從和平出發,讓妻子克制,肖媽應該為擁有這麼一個懂事的洋女婿,謝天謝地!

 

2

肖媽對菲力浦這個洋女婿的確十分滿意。這是一個說話好臉紅,安安靜靜沒有聲響的溫和男性,溫文爾雅,知情達理,對女兒和顏悅色嬌寵有加,對自己比女兒對自己還尊敬,雖然他很少稱呼自己「媽」。一個洋女婿,身體裡流淌着洋血,叫不叫吧,肖媽並不在乎。

菲力浦雖然看不慣肖媽,但樂於接受她的與眾不同。他對妻子說:「人都是個體,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媽就是你媽,我們應該接受她是她自己這個現實,無論她怎樣與眾不同。」生活裡躲不過去的事,他就去平靜面對,有色眼鏡他不喜歡戴。除了看到肖媽明顯的缺點,他也看得到肖媽身上數不清的優點,比如肖媽熱愛勞動,重視身體力行,六十五歲了,比一個三十歲的壯年人幹的活兒還多。老人家整天圍着孩子轉,圍着廚房轉,圍着洗衣房轉,雙腳雙手永遠處於運動狀態,這樣勤勞的母親,誰都不能說她是個壞母親。

可是,他的確私下裡疑惑,這個母親為甚麼不能在言語上對女兒寬容一些,理解一些,溫柔一些呢?從她搬進來,這母女倆的戰鬥就沒有停止過,多麼奇怪!菲力浦看出肖母天然的攻擊性和傳染力,肖能在她面前,下意識的防衛抵抗和脾氣指數的迅猛上升成了自然的生理反應,單純、溫和、寬容等美好品德的化學成分瞬間會發生本質變化,溫柔體貼變成兇悍無理,善解人意變成吹毛求疵。這時的菲力浦深感自己無能,對肖母對妻子對自己都無能。他除了提個醒兒,能幹甚麼?他像路邊的指示牌一樣,傻站着指指路,車輛看錯路牌上了歪路,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菲力浦的父母都是早年移民加拿大的意大利人,母親溫柔如水,從不大聲講話,他不記得母親抱怨過甚麼,不論生病、疲勞、經濟緊張、生活艱難還是親人亡去,她都不會有半句抱怨。一張並不漂亮的臉總是寬和地微笑着,顯得聖母一樣美麗。「上帝保祐!」她經常默聲禱告。由於她永遠輕言細語,音量過低,菲力浦只好哼哼哈哈地經常忽略了那低語的內容了。她還總是感謝上帝感謝個沒完沒了,好像上帝每天都要等夠她二百多個感謝才能赦免她的罪孽一樣。

潛移默化,菲力浦也總是心存感激,他感激上帝讓他擁有了這個單純善良的妻子,他甚至也感激上帝讓這樣兩個極端的母親,都成了自己的母親,她們給了他的生活更多經驗和體會。如果少了肖媽的存在,生活的確會無風無浪平淡如水。有了肖媽,填了堵心的爭吵和煩惱,也增加了人去面對不安、挫折和矛盾的能力,上帝做事兒總會有他的理由。菲力浦雖然早就不去教堂,但對上帝的信賴是從小就從主日學校穩紥穩打地紥下了根基。「應當一無掛慮,只要凡事借着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禱告上帝」這段經文,他記得很牢。

菲力浦有時也會安靜地想一想肖母的問題。開始的時候,他對肖媽的表現又驚又怕,為甚麼世界上存在這樣整天看着自己孩子不順眼、極力想激怒孩子的母親?在一起生活久了,他才逐漸發現了這位肖媽深藏的矛盾之愛。她不願給女兒增添一點物質負擔,卻總是適得其反地增添了肖能的精神負擔,她在用一種不自覺的鬥爭方式來示愛。她身體的無私付出和嘴巴上的無情暴力,缺一不可,共同組成了她特有的母愛,好像硬幣的兩個面,缺了哪個面,這枚硬幣都不再成為硬幣。菲力浦想通了,才開始在兩個女人之間斡旋調節。

肖媽從來不對菲力浦發飆,剛剛對肖能的橫眉怒目,一轉臉就會變成對他的慈眉善目,他天然的震懾力可以在瞬間壓制她語言和表情的殘忍。她的精神暴力只對她自己的親生女兒施加,這個女兒似乎是她憤怒之泉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源頭水泉,好像亞馬遜河的源頭小溪一樣,小小一股,流着流着就鑄造了未來奔流到海不復還的波瀾壯闊。

很多時候,肖能母女兩人拌嘴,菲力浦會不吭不響地躲開,中文聽不懂,心煩,就當沒聽見,或者戴上耳機打遊戲,與這口唇之戰徹底產生音響世界的隔絕。他從心裡可憐自己的妻子,可憐的結果只能是百倍的疼愛。肖能是個沒心沒肺的簡單女子,工作勤懇認真,熱愛家庭,這樣一個好女兒怎麼會成為母親眼裡的眼中釘肉中刺?肖能有時被母親氣得渾身發抖,語無倫次,菲力浦就會走過去心痛地摟住妻子,把她拉開。他抬頭對肖母瞪視一分鐘,這無聲而有力的目光立刻奏效,肖母就躲開注視,低頭幹活兒,鳴金收兵。

在老公面前,肖能基本上言聽計從,隨和順服,丈夫疼自己,她明白。一個洋老公,沒有中國傳統孝道的熏陶,能接受和這樣好鬥的母親生活在一起,已經十分不易,還要從中協調母女僵硬的關係,這需要多麼寬廣的心胸和耐心?自己好幸運!丈夫的意見她便接受,言聽計從。菲力浦在兩人之間的勸說當然總是從肖能開始,他一個眼神,肖能就住了嘴,或者像剛才那樣兒逃離戰場。他的提醒是一盤冷水,使易燃體迅速躲開母親燃燒的火燄。

 

3

兩人迅速幫尼尼收拾利索,一家人收拾停當,就坐在沙發上等肖母。

肖能說:「媽您快點兒,我們在等您了。」肖母這才小跑着從廚房出來,慌慌張張地上樓,樓梯絆了腳,她一隻手扶住了樓梯蹬,整個身體幾乎撲倒在樓梯上,菲力浦看見肖能想起身,又張嘴準備說甚麼,立刻用腳捅了她一下,肖能就低頭裝着沒看見。為甚麼一個六十歲的人要像個孩子一樣跑跑顛顛,如果摔傷了怎麼辦?肖母果然一瞬間已經爬起來上了樓,敏捷得像個特警。

肖母很快就換好衣服,又跑跑顛顛地下了樓,嘴裡不停地說:「催,催,催,我說我能自己乘公車,非要捎上我,趕命呢!」肖能強忍自己,嘴巴抿得緊緊的。她想說你明天就回中國,要給親戚朋友買的禮物還沒買好,廚房那點兒事重要,還是回國這麼大的旅行重要?這麼多人在等您,您還說我們催您,一點集體主義精神都沒有,不管甚麼時候你都得你行你素,這到底都是甚麼事兒?你要去的地方開車半小時就到了,乘公車要兩個半小時,難道我們要捎上你給你節省時間節省辛苦,是大錯

特錯?

可她甚麼都沒說,她真希望自己是個聾子加啞巴加傻子。經常有那麼一瞬間,她恨不得母親沒有生出過自己,那麼這個女兒就不必讓母親看着心煩,自己也不必時時刻刻捍衛自己,用抵抗的爭吵和母親唇齒相爭了。

車輪壓在雪路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窗外的一切都被風雪覆蓋,車輛存了額外的小心,像穿着夾腳的鞋子,行駛緩慢。雖然是白天,車燈都開着,隔着風雪,可以看到前面車輛朦朧的燈光。置身車內,似乎被一個灰白色的幕布罩着,肖能突然覺得自己像在戲台上,一切都好像是戲劇,失了真,失了純,這是一場演不完的戲。

「慢點兒開。」她對丈夫叮囑着,然後轉身問母親:「媽,您買完深海魚油和多種維生素就直接去看張阿姨?我們把您放到張阿姨家,您結束的時候,我們再去接您吧。」

「不用不用,我去老張家不知道會耽擱多久,你們自己忙自己的,我乘公車回去。」

「明天早晨五點鐘就得走,你的行李還沒收拾完,應該早點回家來,我們接你能節省點時間,天氣不好,也省了您辛苦。還是我們來接您吧?」肖能和顏悅色地勸說。

「不用你管就是不用你管,我自己回去!」肖母天生嗓門大,這幾個字說出來像敲着兩根鐵筷子,鋼楞鋼楞的。

肖能住了嘴,她心裡升起莫名的悲哀,母親從來不能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講話,無論自己怎樣克制自己的情緒,怎樣地心平氣和。剛才這幾句話,她是把每個字都用力在自己的情緒控制下緩慢安排發放的,她的百分之百的努力,就這樣仍然會換來百分百的抵制和抗拒。她知道母親不願意麻煩自己,她的獨立自主在母親看來是對女兒最大的支持。可是,肖能不明白為甚麼母親看不到,一個母親如此僵硬兇惡的語氣早已造成了蔑視女兒的效果,是對女兒極大的傷害,她的獨立自主只給她自己帶來了滿足,沒有給女兒帶來任何快樂,相反,這個獨立自主經常使生活變得複雜和煩心,造成時間的浪費和不必要的擔心,這是一種極端自以為是的不合作,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負能量,徹底破壞了家庭團隊的和睦氛圍和整體安排。

肖能越想越氣悶,悲哀着,車裡無聲無息,尼尼偶爾發出幾聲嘬手指的嘖嘖聲。各人想着不一樣的心事,沒人去制止孩子吃手。

那家中國人開的保健品商店坐落在城市東頭,掩藏在一片高大的居民樓背後。門口停車場零星停着幾輛車,早被大雪蓋了個嚴實,車頂帶了一尺多厚的白帽子,車輪一半被埋進雪裡,只剩下中間短短一截車身顯示着汽車的顏色和金屬質地。

車子緩慢拐進車場,輪下的厚雪發出唧唧呀呀阻撓和抗拒的呻吟聲,肖能幾乎能感覺到那被壓實壓扁的厚雪無奈無助的痛苦和悲傷,雪地被動的受傷和母親面前的自己有多少區別?她的心在母親永無休止的訓斥下,難道不像這被單方面擠壓的雪地?你沒有權利吶喊,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躺在車輪下忍受擠壓之痛,默默承受重力,默默地變得結實堅硬,甚至默默地改變着形態和特性。肖能想哭,但不能哭,她瞥了一眼菲力浦,菲力浦凝視着大雪徐徐地飄灑覆蓋着車前窗,他順手加快了窗刷的速度,那些飄雪剛落下就被粗暴地刮到了一邊,另一些雪卻仍然奮不顧身地飄落,前仆後繼。世界就是這樣,遵循各自的規律,百折不撓。自然如此,人造的也如此。

車子裡響着本地新聞,說河裡發現了一輛淹沒的車子,裡面有兩具屍體,初步認定是母子兩人,警察正在爆破冰層,以便把人和車打撈上來。天空中雪花的肆意迷漫不知道還會造成多少事故呢!肖能想像着那個突然失去兩個親人的家屬,悲傷無比。有菲力浦陪伴,有可愛的尼尼,有母親在身邊健康地呵斥,比起那突然失去生命的兩個人,比起那個突然失去了妻子和兒子的男人,自己是多麼幸運!她長長地吸口氣,強迫自己笑出聲來,扭頭和菲力浦對視,擠瞇了雙眼,說:「這雪,很好看啊!」菲力浦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也笑了,用中文說:「好!」這個字他很努力地練習過,可以說得比中國人還中國味兒。

尼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手指,發出嘖嘖嘖響亮的聲音,肖能本來想說她,突然改了主意。她把頭躲在車座一邊,突然冒了頭:「pi-ka-bu!」尼尼看媽媽在和自己玩兒藏貓貓,格格格地笑了,露出一排齊刷刷的小牙牙。肖能的心終於鬆弛下來,啊,尼尼,如果沒有尼尼,日子會怎樣無趣?自己小時候,母親也這樣和自己玩過嗎?肖能記不起來。她不再去想,她知道一件事,自己絕不會對長大的尼尼動輒訓斥謾駡,她不允許自己這樣,絕對不能!她要給孩子愛,無邊無際的愛,讓尼尼天天都感覺快樂,天天沉浸在愛河裡不願意上岸。

十幾分鐘之後,母親買好保健品走出來,碩大一個塑膠袋塞得圓圓鼓鼓。「好了,你兩個姨媽和咱兩家鄰居都夠了,保健品是最通用的好東西,這年頭,生活好了,誰都想長壽!外國的保健品都是正品,不會造假,拿回去最拿得出手了!今天買的阿拉斯加深海魚油還是特價呢,一瓶便宜三塊錢,不錯。」肖母進了車,自言自語完,對菲力浦用英語說了句:「菲力浦,我們走吧!」

 

4

肖母能說幾句英語,在華裔老人裡是文明進步的代表,和同齡人相比特別超前。她五十幾歲就移民出國了,當時肖能還在大學裡學電腦軟體工程。肖能的哥哥肖剛當時已經在國外學成就業,在通訊公司裡做電子工程師。肖母被哥哥辦來不久,肖剛就被派到德國工作去了,這一去就安頓下來,娶了德國太太,生了混血寶寶。忙碌的肖剛一直沒機會回北美,肖能和母親更沒有機會去德國。肖母就一直和肖能在北美定居。

肖能被哥哥辦出來讀書的時候剛剛在國內大學畢業,她學的歷史,到了國外無用武之地,只能重打鼓另開張,選了最熱門的電腦專業,希望以後可以以此找份技術工作,語言運用不多,大可安身立命。哥哥走了,肖母和肖能擠在租來的樓房單間裡,媽媽住門廳,肖能住臥室,臥室裡一桌一椅一牀,窄小封閉,關門學習便於集中精力。門廳反倒寬大舒適,沙發是可伸縮的沙發牀,娘兒倆平時沒有客人,不必在乎好看,沙發就只當牀用,時刻鋪展着。肖能上學和娘兒倆住宿的費用基本上靠政府和銀行貸款,哥哥有時會寄來一點錢給肖母補貼家用,日子過得難免乾巴巴。

肖母的英文是在旅館裡做工時學會的,單詞一個一個蹦出來,語法往往不通,但別人大多聽得懂她在說甚麼,基本日常用語交流無礙。肖母的工作是在旅館裡打掃衛生,疊被鋪牀,每天要打掃十五個房間,多幹還可以多掙錢,雖然辛苦,卻是個穩定工作,收入固定。肖能起早貪黑地讀書,英文不好,只有把時間加上去才能多出點工夫把功課應付了。有時她筋疲力盡地下了課,會接到母親的短信,說又多幹了兩個房間,天太黑了,讓她來接她一起回宿舍。肖能拖着疲憊的腳步乘公車到旅店大廳裡等母親下班,旅店的其他華裔員工就會大聲地跟她寒暄:「肖能你可太幸福了,你媽真了不起,今天又多幹了兩個房間,為了供你上學,老人家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你可得對你媽好點兒,不能惹你媽生氣啊!」

肖能有苦說不出,她多麼希望母親少幹兩個房間,早點回宿舍去燒飯,等女兒回來吃飯,這樣她就能心無顧慮地好好用功讀書,她肖能不需要母親多幹出來的兩間房的錢去上學,她需要的是休息和精力,母女倆這麼晚回去,母親已經很疲勞,肖能只能親自動手燒飯給兩個人吃,時間一耽誤就是兩三個小時,這兩三個小時她可以複習完整的一個章節書啊!這是幫她嗎,這明明是害她啊!自己貸款讀書,如果沒有母親工作,不過是多貸些款,畢業工作了以後是會有能力償還的,她不需要母親拚死拚活為自己掙錢。為甚麼母親走到哪裡都要炫耀自己的苦勞,非要讓自己的孩子揹上個沉重的精神包袱,好像是孩子欠着她的,而且永遠也無法償還這筆情債一樣?

肖能面無表情地看着對面的華裔清潔工那張開開啟啟的嘴巴,心中麻木而痛苦。今天考試考砸了,有一道大題沒做出來,可能需要補考,如果這樣,下學期有可能還得重新選修這門課,她腦子裡還時不時閃爍着自己在試卷上寫滿的程式語言。對面那張嘴卻分秒不停地開啟着:「你得對你媽好!你得對你媽好!」

她腦子一片恍惚,一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事物都翻捲模糊地攪拌在一起,分不清顏色,分不清形狀,分不清內容,她覺得這一堆沒有性質的東西已經佔據了可視和不可視的所有空間,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混沌的大熔爐,當你想搞清楚甚麼道理的時候,你是怎麼都搞不清的,就像黑夜裡你無法用白天去證明白天,又像拿着一片黑色的紙,你無法說明甚麼是白色一樣。自己和母親的關係永遠是如此,在母親那邊,母親永遠是真理,在肖能這邊,永遠是委屈。到底誰對誰錯,是一個永遠無法證明的命題,自己尚且證明不了,又怎麼能要求局外人來分辨清楚?她覺得自己快要睡着了,這是一種大腦被疲憊充滿的感覺,一種非要用睡眠來解脫

的狀態。

「哎,你沒聽我說話啊?難怪你媽說你不懂事,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倒不愛聽。」這位華裔清潔工是個五十幾歲的大媽,從大連來,心直口快,肖能被她的責怪喚醒的時候,並沒有責怪她的心思,她卻感到了加倍的疲勞,她使勁地搖着頭,想把自己搖醒,她多想躺倒在這沙發上睡一覺啊,可是她能嗎?她盯視着樓梯,希望母親從那裡趕緊下來,她挺不住了。肖母下樓的時候,她迅速站起來,天沒有了,地也沒有了,一下子甚麼都沒

有了。

醒來的時候,身邊都是人,母親的眼睛大大圓睜着,看着她。「旅店叫了911了,你別動別動。」母親說。

「怎麼了,我沒事兒啊,走了走了,不要叫911!」肖能掙扎着坐起來,不明白發生了甚麼,「我暈倒了?奇怪!」剛才那一瞬間的暈厥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檢查結果僅僅是疲勞過度。肖能心裡怪旅店興師動眾,知道還要付百十塊錢給救護車,有些心痛,又怪自己不爭氣,怎麼好好地就不省人事了?這種事兒發生了,也沒辦法。

兩人破例在旅店餐廳買了最便宜的三明治,吃了才往家趕。

肖母說:「沒事沒事,我年輕時也動不動就昏倒,那時候窮啊,飯都吃不飽,老挨餓。你們現在好多了,不就唸點兒書嗎?就累成這樣了,多吃點兒,多睡點兒,沒事兒,該幹啥還幹啥吧!」

肖能心酸不已,她永遠得不到母親溫柔的疼愛和關心,連累昏倒了在肖母眼裡都是無所謂的事兒。那夜早早睡了,入夢時肖能滿臉淚水,她不知道自己為誰哭,哭甚麼,她就是覺得累,累得不想醒來。

第二天上課時肖能忍不住走神兒,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對母親耿耿於懷,母親這是鼓勵她堅強,並不是不關心她,這是一種更高境界上的關懷,是一個打氣筒,讓她渾身充滿十足的幹勁,迎接生活的挑戰。這樣勸說着自己,她就基本上可以時不時地把心思收回到課堂上來努力求知。她告訴自己,自己是幸運的,能有哥哥給自己辦了留學,能有母親在身邊陪伴,能讀書,能貸款,能有一個未知的未來,這一切都是幸運的,自己能做的,只有好好用功,好好努力,盡早學成,盡早工作。

這樣的自我化解工作在求學的日子裡隔三差五就要重溫一次,她腦子裡那個會鼓勵上進、會排遣怨仇的她總能在需要的時候跳出來大顯身手,軟弱的她和這個堅硬的她就這樣手拉手磕磕絆絆地讀完了學位。肖能沒有再昏倒,硬的她贏了軟的她,一切沿着肖母所期望的方向運行着。工作順利找到,電訊通信公司。高科技公司是每個畢業生都嚮往的單位,工資高,待遇好,她無可抱怨。第一天上班她就遇見了菲力浦,一個說話臉紅的白人同事。這個害羞的白人將從此長久地和她一同創造新生活,是她沒有料到的。

 

5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外面大雪仍在肆無忌憚地紛紛揚揚,五米之外就看不清路了,整個世界罩在一個灰濛濛的罩子底下,一切都失了真,夢幻一樣模糊不清,這夢是沉重、甚至令人窒息的。菲力浦開得很慢,像在試探着甚麼,那東西卻總也試探

不着。

這樣的天氣,等公車會很辛苦。母親坐在後排,肖能扭頭瞥了一眼,看見母親的眼睛瞪得老大,體態僵硬挺直着坐在尼尼的兒童座椅旁邊,像個全神貫注隨時準備舉手發言的好學生。母親的帽子是她自己織的毛線帽子,純白色,一綹黑髮從帽子裡溜出來,襯着被凍紅的面孔,整張臉顯得格外年輕,但那雙眼睛卻假的一樣,目不轉睛,過分地堅定和剛硬,一下破壞了整體美麗的效果,惡狠狠的。肖能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在嘴裡饒了幾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來,她選擇放棄努力。母親說不用她接,就不用吧,她的固執己見和獨斷專行難道是甚麼新鮮事物嗎?她不想在別離前再反覆爭吵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略顯疲憊的面孔,她想起兩年前母親擅自從老年公寓搬進家裡來的情景。

 

門鈴響的時候,肖能正在給孩子餵奶。

「週日,誰會來?可能又是拉贊助的吧!」菲力浦自言自語着開了門,就被眼前的肖母嚇了一跳。只見肖母的肩頭扛着兩個繫着疙瘩的帆布包袱,腳下一邊一個塞得滿滿的大旅行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粗氣,風大,灰白的頭髮被颳得沒有順序,一縷兒貼在面頰的汗水之中,一縷兒支巴在蓬亂的頭頂心,臉上因為又累又熱,放着紅光,兩團紅蘋果熟得透透的樣子,像個趕集的鄉下女孩兒。

肖能抱着孩子下樓來,驚奇地瞪大眼睛:「媽,你,你這是幹甚麼?」

「老年公寓都是些又老又黏的人,我把公寓的房子退了,那些個中國老頭兒老太太太無聊了,我不高興進進出出和他們打招呼,最近那個老廖還動不動就去敲我的門,六十歲了還想談情說愛呢,煩死我了。你買房子時不是說讓我過來嗎,我這不是來了,來幫忙帶尼尼,我也有個用武之地!」肖母一邊低頭往屋裡搬行李,一邊不歇氣地說完話,沒打一個結巴。

菲力浦雖然沒聽懂肖母的話,看着肖能目瞪口呆的表情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肖母經常不正常出牌的習慣,他也不是第一次遭遇。

肖能趁着母親低頭搬行李,小聲用英語湊着丈夫的耳朵說:「她搬來住了,公寓的房子都

退了。」

小倆口加上孩子還在發愣的時候,肖母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口會客室的沙發上了。「好了,其他東西我還得再去搬一次。我住哪個屋?」她伸手摸了一把汗,順手擦在自己深藍色的褲子上,直愣愣地盯着肖能問道。

「媽,你怎麼沒有提前打個電話啊?弄得我們措手不及!」肖能磕磕巴巴地說。

「你這麼大的房子,多我一個人算個啥?還用準備?再說,我來是幫助你們帶小孩兒、燒飯、收拾家的,甚麼都不用準備,多我一個人,你們就多了一份福氣,福氣,誰不想要?打甚麼招呼?就是怕你們準備才不打招呼的。」

「至少我們可以去接你,這麼多、多的東西!」肖能還是磕磕巴巴。

「我自力更生,這麼多東西我從公車站拎過來,也沒覺得累啊!我哪像你那麼嬌氣!」

肖能本能想回嘴說:誰嬌氣了?我怎麼嬌氣了?一想母親剛過來,就壓制了情緒,沒吭聲。小倆口抱着孩子站在地當中,定格的慢鏡頭似的,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肖能的確是還沒搬進新房的時候說過一次:「媽,你到時候想過來住就過來住,房子大了,方便。」可她並沒有讓母親徹底搬過來的意思,讓母親過來住,是偶爾,不是天天。城裡的老年公寓肖母已經住了三年,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地理位置好,整個大樓百分之九十的住戶是中國來的老人,平時可以串串門,嘮嘮嗑,出門買菜、乘公車都是步行距離,離華人社區服務中心提供的各種文藝體育活動、英文學習都近。那是移民來的中國老人們排隊等兩年到四年才能輪到的房子,怎麼說退就退了?也不商量一聲。這下可好,母親說來就來了,雖然一切尚未開始,肖能已經能夠感覺到心臟出奇活躍的律動,她的太陽穴噗噗地跳着,血往上湧,臉色都漲紅起來。

每次見到母親,她就是這樣緊張不安,從小如此,長大了,症狀也從未減輕過,她試圖想清楚是自己的問題還是母親的問題,卻從來不曾想清楚。她悄悄告訴自己,鎮靜!鎮靜!

肖能懷裡的孩子吃了一半奶就被斷了口糧,這時開始咿咿呀呀地哭起來,哇兒哇兒的哭聲小貓一樣細弱無力。肖能晃着孩子,還站在地當中發愣。

「孩子餓了吧?快餵奶啊,當媽的,怎麼連這個也不曉得?你甚麼時候能長大啊!」肖母皺着眉頭數叨着,已經站起身來,伸手要抱肖能懷裡的

孩子。

菲力浦的眉頭皺了皺,他立刻伸手從肖能懷裡接過孩子,對肖母說了聲No,就對肖能說:「客房,你快去把客房收拾一下,給你媽住,我先哄會兒尼尼。」

肖母就這樣住下了,從此,三口之家多了一個勤快的肖母,也多了一個永無休止的戰場。

日升日落,萬物悄無聲息地向前運動着,肖能想不出日子會走向哪裡,她只能盡力克制自己,盡力讓大家都開心,雖然她知道這比上天攬月下海捉鱉更加艱難。

 

6

張阿姨住在當年肖媽住的老年公寓裡。這幢公寓位於市中心,旁邊就是唐人街,不會開車的中國老人們都對這座樓情有獨鍾,雖然散佈在城市各處的福利樓可以縮短排隊等待的時間,居住條件更寬敞明亮,樓房設備更新,可中國老人都不去申請,死盯住這座舊樓不捨不棄。可想而知,當初肖母放棄那套房間是多麼的大義凜然和無所顧忌。

移民出國來的中國老人大多是子女擔保辦來,來了之後,幫孩子照看孫子孫女,洗衣燒飯,等孫子孫女長大了,就不需要再和孩子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大多會申請政府補貼的老年公寓,排隊排上一兩年,獨門獨戶地住出來,老人有了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建立自己的老人朋友圈,又和兒女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即不必煩擾孩子們的生活,也可以隨時互相照應,的確是華人圈子裡最自然、最理想的生活狀態。

肖能在公寓大樓門前停下,對肖母最後叮囑:「那你確定要乘公車回家?我們……」

「煩死了,我說了乘公車就是乘公車,你還沒完沒了了?年紀比我小幾十歲,怎麼比我還嘮叨?怎麼教都教不會!」肖母一邊下車一邊唸叨着。

肖能裝沒聽見,但她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的心噗通通地跳着激烈的吉普賽舞蹈,舌頭在口腔裡火一樣地燃燒着,想衝破那個約束着它的牢籠,甚至她的頭髮都被頭皮上火熱的情緒燒灼不安,激烈地抖動着,她的眼眶紅了起來,鼻翼紅了起來,激動地忽閃着,她多想放開口舌跟她大吵大叫一回啊,她想說:「我是為你好,我煩?你就是這樣教我的?從來都是一貶到底,把我貶低到地上的塵土一樣下賤骯髒,不可救藥?你把自己的女兒貶低成這個樣子,你就抬高了你自己嗎?哪個母親會這樣?我真想辭職,不當你的女兒了,我不想再受罪了,我受夠了!」

可肖能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嘴巴緊緊關着,紋絲沒動。她惡狠狠地看着母親慌慌張張的背影消失在公寓樓的大門裡,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菲力浦的手長長地伸過來摸住她的胳膊,輕輕拍了兩下,說:「好了,我們去買東西!」他的語氣輕鬆自在,好像剛結束了一個生死攸關的考試,終於輕鬆下來。他回頭對尼尼做了個鬼臉,說:「寶貝,我們去買零食吃,OK,出發嘍!」

菲力浦那誇張的快樂語氣是為了活躍車裡的氣氛,也是為了慶祝肖母的離去,肖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她沒有權利阻止丈夫歡樂。說實在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鬆弛了下來,她也有權利在肖母不在的時候歡樂歡樂。尼尼發出配合爸爸的聲響,吸吮大拇指的聲音嘖嘖嘖地毫無掩飾,小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笑聲,孩子似乎也明白外祖母的離去,車子裡的氣氛一下從冬天變成了夏天,死氣沉沉的一切似乎都脫去了沉悶的外衣,變作五顏六色盛開的春天。這種興奮情緒的充滿,立刻把車子變成了一個遊樂場,爸爸開始哼起了一隻莫名其妙的歌兒,媽媽看着爸爸的眼神鬆鬆軟軟的,很舒服很適宜。尼尼津津有味地吸着手,爸爸媽媽竟然沒有一個人記着提醒她停止吃手。

購物的經歷一如既往的歡樂,全家到了一個賣華人食品的巨大超市,雖然大雪紛飛,停車場仍然找不到停車位,菲力浦拐到街角等了一會兒才勉強等到一個車位。這幾年,有華人的地方總是一如既往地擁擠和繁榮,華裔像細菌一樣迅猛繁殖,你想不出他們怎麼能如此迅速地遍佈世界各地,就像風吹着蒲公英的種子走,吹到哪裡,哪裡就生根開花,漫山遍野黃燦燦了。

肖能還記得剛出國的時候,這座城市還沒有很多華裔移民,連亞洲食品也很少見,肖能為了吃一頓豆腐要倒好幾次公車到一個小小的華人超市裡去買,那個華人超市是早年一個香港移民開的,售貨員不懂國語,只講廣東話,對說國語的大陸華人總有幾分不屑的側目,這邊剛和一個講廣東話的顧客談笑風生,轉臉就一臉冰霜,對國語顧客歪眉瞪眼。有一次肖能不小心拿了一棵有爛菜幫的白菜,收款時想去換一棵,收款女人竟然奪過白菜,說:「怎麼不早挑?你們這些大陸來的人最事兒多,沒看見後面那麼多人排隊嗎?」她那高聲快速的廣東話,肖能雖然沒有完全聽懂,還是從周圍人們的竊笑中看到了鄙視和幸災樂禍的表情。肖能初來乍到,無心爭吵,也只能忍氣吞聲,放棄那棵令人羞辱的白菜。而如今,華人商場早已遍佈城市各處角落,這樣巨大的超市也在東西南北各個角落興起。大陸來的移民越來越多,很多是帶着大筆金錢而來的投資移民,說廣東話的人都在拚命學習普通話,再也沒有人敢對普通話顧客橫眉豎眼地鄙視了。錢真是可以讓鬼來推磨啊,肖能跟菲力浦講當年被歧視的經歷時,大發感慨。

「對我們來說,都是中國人啊,說甚麼話不都是華人嗎?很奇怪!」菲力浦難以理解。

肖能聳聳肩膀,她也不理解,但事情就是如此,過去大陸人受歧視,因為都是窮學生,現在大陸人受尊重,因為面前站着的可能不是大官兒的親屬就是富商的後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物質至上。

華人商場裡的商品豐富充實,五花八門紅紅綠綠,過道能擺滿物品的地方都被塞滿了,遠比單純的西人商場琳琅滿目,嗡嗡嗡的人聲也異常嘈雜,人們的推車裡滿滿地堆着食品,似乎要鬧饑荒,要大量倉儲似的。銷售點前排的長隊延伸到了貨架深處,每到週末就會有這樣十幾條長龍在結款處蜿蜒。這樣的購物氣氛,在西人超市裡完全看不到。更有趣的是,當你站在香味襲人的熟食品專櫃前排隊,可以從人們的眼神中看到異樣的光明,那光明裡有那麼多對食物的渴望和期待,那種對食物的熱情和執著是只有華人的眼睛裡才能看到的。這個眼神可能儲存在一個非常瘦小乾癟的軀幹裡,可他眼中的熱情,比十個西方大漢加起來都熾烈,放射着難以克制和焦灼難耐的

光芒。

肖能面前就站着這樣一位。她看着那雙注視食物的飢餓目光,心中暗笑。她想起單位同事愛麗莎。愛麗莎每次看到她吃飯,都會露出羡慕的目光:「肖能啊你吃起來像豬像牛,怎麼能一直長得像一隻輕盈的鳥?上帝太不公平了,你看我,喝喝水,看看飯就長成這個大象的身材。」愛麗莎平時中午只吃水果飯,一隻蘋果,一小盒優酪乳就是一

頓飯。

肖能中午帶飯,滿滿一大盒米飯炒菜,額外還有水果和飲料。那飯包一亮出來,經常比西人同事兩個人的中飯都多。她會興高采烈地說,唉,你要不要嚐嚐這個?要不嚐嚐這個?雖然大多時候沒有人來嚐,她還是樂此不彼地推廣她的熱心腸和中國飯。吃得多卻永遠是一副嬌小玲瓏的身材,的確不能不讓人高馬大、每天和減肥飆勁的西人羨慕嫉妒恨。愛麗莎並不是個例,和她一樣永遠在參加減肥中心活動的人們成群結隊。可是你面前還是晃着那些巨大的臀部,碩大的乳房和圓滾滾的大腹便便。

肖能在熟食專櫃前排了一會兒,終於買到了尼尼愛吃的燒鴨、蝦餃、粉蒸排骨和炸茄盒。菲力浦帶着尼尼歡天喜地地採購了各式各樣的餅乾糖果,全家拎着夠一個星期的蔬菜水果肉蛋奶,這才排隊付款完成了採購。時間已經過去近兩個小時。

出得門來,那大雪還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似乎上帝要撕毀的天庭檔含括古今中外歷史長河中的所有檔。菲力浦讓肖能帶着孩子等在門廳裡,自己一溜煙逆着風雪跑去把車開過來。肖能看着丈夫健碩的身影一轉眼被風雪淹沒,心頭湧出一股熱潮,如果沒有這個丈夫進入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他在母親和自己中間充當潤滑劑,日子會是怎麼樣的?肖能不相信上帝,這時卻誠心誠意地向上帝千恩萬謝。尼尼在推車裡咿咿呀呀,肖能俯身親了她小臉兒一口,那一刻,她整個人從唇尖到心臟都是甜蜜幸福的。可突然有個念頭在她腦海裡閃爍了一下,為甚麼母親不在的時候,自己就能輕易地快樂起來,為甚麼?

(下期待續)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