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一帶一路」與郁達夫專輯之旅
作者名:陶然
多峇湖(Danao Toba)已經是第三次踏足了,之前知道它是世上最大的火山湖。當我跨上酒店的遊船,突突駛往湖中間的人稱「薩摩西」(Samosir)火山島時,但見四周茫茫有如一片無際的大洋,夕陽正當西下,天邊晚霞翻滾,不斷構勒出幻想的圖案,一會是龍,一會是鳳,一會是公雞,一會是孫悟空,一會是豬八戒……那造型隨着你的眼力和想像而不定型地變幻。忽然,一個巴達克族(Batak)男孩,七八歲的樣子,從底艙爬上來,好像見慣世面,並不怯場,以童音發問,要不要聽歌?S馬上回應,唱巴達克歌吧!那孩子並沒有樂器,立刻以雙手互擊拍掌,張口就唱起來。一首又一首,聽那節奏,也都是巴達克族民歌。S插了一句,Bengawan Solo?(梭羅河?)那是印尼原來很流行且很出名的歌,不料小孩卻搖頭,說不會唱。莫非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歌?
記得去程時,是連汽車一起由貨輪運過去的,我們走出車外,在船艙擠滿大小車子,前後左右地排列着,連開車門也都要小心翼翼,唯恐碰到旁邊的車子。我門站着聊天,海風陣陣吹來,拂亂了頭髮紛飛,但見遠處青山隱隱,很快就變成一片茫茫水色,無邊無際。猶記起2013年10月第二次遊多峇湖時,也有五個少年小樂隊登上二層,又唱又拉又彈,唱法「專業」多了。唱畢,最小的一個捧着帽子向船客逐個討賞,然後歡天喜地一窩蜂沿梯級下去了。開船前,也有年紀更小的男孩,在樓下船舷疾走,一面望向樓上的船客,示意讓他跳水去撈硬幣。有的人果然投下去,但見那小孩縱身一撲,須臾就冒出湖面,將「戰利品」高高舉起,贏得一片掌聲。這孩子自幼生長在湖邊,與湖水共長,水性毋庸置疑,但如此討生活,那背後的故事的確讓人沉吟。
這多峇湖呈菱形,它所在的破火山口形成於距今七萬五千年前的超級火山爆發,被認為是過去二十五萬年來地球上最大的一次噴發,很可能導致了大規模氣候變化和一場全球性災難。我們的目標是湖內的薩摩西島(Pulao Samosir),於三萬年前形成,長四十五公里、寬二十公里,全島面積五百三十平方公里,大小約相當於新加坡。薩摩西原本是一個半島的尾端,在半島的西邊有一處寬僅二百公尺的狹窄部分與陸地相連;1906年荷蘭人到達,在此處開通一條運河,從此把薩摩西與半島隔開,當我們站在架在那運河的橋上拍照時,機動車輛不時隆隆駛過,我們取景的鏡頭要不斷閃避。加上當時是熱帶陣雨後,地上濕滑一片,讓人不禁遐思。
這裡是印尼少數民族多峇巴達克族(Toba Batak)的故鄉,當初開鑿運河時,傳言四起,引起薩摩西島會沉入湖底的恐慌。多峇湖具許多神秘色彩,幾百年來由當地原住民守護。傳說凡是看到湖的外人都難逃一死,直到荷蘭人佔據蘇門答臘後,才逐漸揭開此地面紗,並把宗教信仰帶進原住民社群。因此,印尼是伊斯蘭教國家,與大多數居民信仰伊斯蘭教不同,當地人信奉的是基督教,可以吃豬肉,居民平和友善,治安良好。周圍都是山林,在我們借住的木屋兩層酒店後面,是猶如小公園一片園林,從那餐廳沿着梯級下去便是。早餐後,園裡竟悄無人影,只有我們幾個人的身影,我們穿過遮天的鬱鬱蔥蔥的熱帶樹木,樅樹、松樹、柏樹……走到一團團粉紅的九重葛前住步。右前方有一座茅草頂的涼亭,佇在那裡,好像在等待情人前來赴約。左手邊,就是湖畔了,有個當地婦人帶着一個兒子,在那裡彎着身子洗衣服。望向湖中,有一葉小舟在擺盪,一條漢子戴着草帽,坐在船尾,好像在垂釣,或者捕魚。四周靜靜,赤道陽光把湖水照得一閃一閃,粼粼的,閃向遠處。靈動得好像一幅絕美的風情畫!
我猶記得半夜,室外傳來一陣喧嘩,後來才知道,原來是L和Z在爭論甚麼。後來沉寂下來,大概是明白各有各的看法,何必強求?但見Z走開,L以為他去散心,也不以為意。後來許久不見他回轉,夜色烏黑,丟了人可不是鬧着玩的,何況就在湖畔?後來才看見Z一身濕漉漉地回來,原來他酷愛游水,跳進湖裡暢游去了。問他感覺如何,他笑着說,湖水很涼。多峇湖湖水清澈異常,最深處可達一百米以上,三米以內的水草在水面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據說腳踏不到地或是會碰到水草,萬一他被捲住,深更半夜時分,喊天叫地都不靈,那該如何是好?好在他水性佳,早已安然回來了。
是涼,我們住在地面一層,房間不太隔音,這倒還不要緊,最糟的是熱水供應時間有早晚兩個時段短時間限制,一過時就沒有了。問題如果只是如此,遵守時間也就是了。但就算守時,也未必有熱水供應。我們無論是早上還是晚上,都沒有熱水用。問侍應,她們全都笑容可掬,去房間查探,說,須打開熱水龍頭,開一段時間才有熱水。我們遵從指示,但開了老半天,嘩嘩流出來的,依然是冷水!如此光景,也不好再麻煩她們了,算了,勇麟嘆了一口氣,就洗冷水澡吧!
最難忘的是夜間,坐在房外過道籐椅上,每間房外都有兩把候客,夜色傾斜,蟲聲唧唧,談笑一聲高,一聲低,興之所致,不知夜之既深。
還記得車子駛經村落時,鄉村靜悄悄,突然左面出現一座平房,屋前掛着兩盞紅色宮燈,燈籠上大字寫着「恭喜」金黃兩個大字,旁邊小字寫着「萬事如意」。在荒僻村落裡乍見中文字,油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不見人影,但思緒縹縹緲緲,無定向地飄向無際的遠方去了。
之前只在酒店附近走動,最多也就是去市集走走,但這次決定作環島遊,其實就是想要更瞭解多峇巴達克族的風情。車子經過山頭的時候,偶有一間茅屋,黑黝黝的,沒有燈光透出,屋外涼篷下,板櫈上,坐着幾個男人,一隻腳蹺在櫈子上,有的在抽煙,有的在聊天。旁邊支着幾輛摩托車,不知車主是誰。見我們駛過,有人揮手。四周茫茫,山野沉靜,不知他們寂不寂寞?看來他們還是自得其樂,經過一家孤零零的油站,停車加油。只見那加油工人手提一個大漏斗,給車子加油;到尾端,還合力把車身搖了搖,原來是要讓車子填滿。這讓我們這些都市人感到新奇。
再過去,來到一座茅草屋頂的涼亭,並沒有人,我們停在這裡,坐在圍成四周的長櫈上午餐。驀地,不知從哪裡躥出一隻母雞,率領着一群小雞,飛奔而來覓食。有人將一把玉米粒丟在地上,小雞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搶食,那脖子一伸一縮。正啄得高興,一隻黃狗突如其來,嚇得小雞們亂跑,母雞立刻張開翅膀拍打,擋在前頭,用那瘦弱的雞喙與狗拚命,散亂的雞毛亂飛,黃狗數次進襲,均不得要領;最後只得悻悻然而退。我們在一旁看得都傻掉了,等回過神來,不禁為母雞母愛的英勇保衛戰感嘆。
山間設施一般,尤其是洗手間非常簡陋,幾塊木板和鋅皮就搭成了,下台階,那裡暗無天日,快快解決就跑出來,趕快吸一口氣。外面卻是另一番光景,九重葛好像攀緣植物,沿着木屋爬上屋頂,顯得一派生氣勃勃景象。
生氣勃勃的還有路邊的穿着校服、戴着帽子的小學生,一見到我們的車子,他們停下來笑嘻嘻地揮手。我們正要去看看湖水,便問他們方位,他們熱情地搶答,我們深信不疑,依照指示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顛簸了一會,絕望了,又走回頭路。再見那些小學生,S還好心地把一袋蛇皮果擲到他們跟前。他們歡呼着跟車跑了幾步,才慢慢散去。也看到土坡,這一層和那一層之間,高低有偌大的距離,怪不得當地人要用一塊木板架上去,稍微傾斜,木板挖了幾個洞,藉以踏足。小孩和大人就踏着洞口借力而上,當然也借力而下。如此便無須繞道,直接就成為可以上下了。簡單,卻實用。
終於見到那口島上的湖了,但湖水已經退潮,原來的湖大大縮小了,湖畔成了沼澤地,我們停下遙望,遠處湖水粼粼,但氣派已經變小了。
薩摩西島以盛產稻米出名,當車子駛經田野時,但見一片綠油油的,稻浪千萬重,在輕輕翻波浪。稻田並不稀奇,我少時住在萬隆,曾經跟當地朋友跑到郊外農田捉魚,看稻浪滾滾。但也沒有這裡的壯觀,我有點被震住了。稻田裡搖搖擺擺立着幾個稻草人,專門嚇唬偷食稻穀的鳥兒,我童年時在萬隆的農田見過,沒料到今天竟又在此地重逢。當然也在民居裡看到廚房掛着的鍋,實在久違了這種大黑鍋!
街邊的水果檔就更加寥落了,偶然見到,是兩三個婦人擺檔,也並沒有正式的檔口,只是隨便立着兩張椅子,上面擺賣兩三個榴槤。榴槤飄香,惹得車上的S急忙叫停。只是那裡單打一,榴槤之外,其他豐富的熱帶水果欠奉。
回來了,在酒店附近的餐廳晚飯,並沒有幾個人。只有一對西方男女在喝啤酒,談興甚濃。吊燈昏黃,這餐廳還擺着書架,任人取閱。還有木雕刻,挺有藝術品味。似乎並沒有夥計,點了菜,老闆親自下廚,良久,又跑回來,笑容可掬,粥怎麼煮?L親自跑去廚房指導,回來笑道,不知道怎麼熬粥?
大家吃煎魚,有幾隻貓在桌下徘徊,不時喵喵叫。S不時把魚肉魚骨丟給牠們吃,黑夜中,只聽得潮水拍岸聲,嘩……嘩……嘩的,從湖邊傳來,夜漸漸深了。
那天早上,離開前,我們才發現,酒店招牌很小,毫不張揚,它立在樹叢邊,就像是街邊的標誌一樣,上面寫着:Hotel Pandu Lakeside,Tuktuk。是印尼文與英文結合,Pandu是印尼文,「朝向」的意思;Lakeside 是英文,是「湖畔」的意思。而「Tuktuk」是印尼文地區名。
我們的車子駛離酒店,經過當年蘇加諾被荷蘭當局軟禁的白色別墅,那屋子緊閉,但周圍林木蔥籠,花兒爭艷。不知誰嘆了一句,被軟禁在這裡,也很舒服呀!另一個聲音卻說,但不自由啊!
說說笑笑,薩摩西島不覺遠去了。
2015年3月24日~26日,
草於多峇湖薩摩西島 Hotel Tunduk Lakeside;
7月8日修訂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