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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毅:靈魂的回鄉之旅——鮑十小說閱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鍾曉毅

鮑十長久以來一直在守護土地與靈魂的記憶,東北平原青紗帳覆蓋下的村莊故事在他的筆下成為了鮮活的創作系列,雖然多為短製,但它們的細節再現的能力、人物勾畫的能力、戲劇性敍事的能力,以及強烈的命運感,都可謂十分的突出,給人以深刻印象。作者如此細膩地記錄下這般繁多的農事與鄉俗、人物與情景,不僅僅有與生俱來的印迹在,有血肉相連、水乳交融的情感在,更重要的是,他突出表現了來自生命內部的「鄉愁」,一種脫離了具體因由、超出了世俗困頓的創作衝動,從個體的層面上升為一種更為博大、廣袤和浩渺的文化思索和哲學境地,成就了一種與生俱在的生命與精神的還鄉之旅。

「寫我想寫的,寫我能寫的」(1),是鮑十創作的最初與最終的目標。運筆如斤,展紙若石,以一份凝重演繹紙墨之間的靈動,一直是鮑十小說創作的最大特色,從中短篇小說集《拜莊》、《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到最近新出的《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鮑十都用一種自然與樸素的力量,去抒寫他對故鄉的情懷和靈魂回鄉的悲欣交集,文體上有探索——與時下的庸常風習不同;敍事上有耐心——內心的幽深和旁及的寬闊所形成的互動互映,異常的稀罕可珍。隨着視野的擴張和寫作的成熟,他已然逐漸地建構出自己的言語世界,並經沉澱和梳理,最自然不過地參與了對生命、時代、歷史的精神整合,從而觸探到了人心,並深懷體恤地活現出人心的真切情境,以及在這些情景中化入了心靈安妥的信念,顯示出在世道萬變的恣肆汪洋中,一葦遊走的駕控自如和安穩平和。

1

也許正因為有故鄉在記憶起始的地方,鮑十的小說創作迄今為止,大部分都與他的故鄉有關,即便今天他已身處南國都城,他仍然頻頻回眸,書寫他對故鄉的那深深的眷戀;「故鄉」在他的寫作字典中,不是一個意念、一個符號、一個靈感;而是一種聲音——天籟之音,能淨化浮囂的心靈;是一種精神——一種能夠扭轉命運和宿命的日益豐盈的精神力量;是一種詩性——在平凡乃至苦難的日子裡能讓人對真、善、美依然葆有希望的理想圖景。在「故鄉」這個平台上,他並不是空無依傍地同普遍經驗抗衡與融匯,善良、勇氣、尊嚴等等美好的情感都蘊含在人物的心靈深處,尤其因為在現實生活中,這些品質――關乎道德的、文明的、歷史的,甚至是人心深處千百年沉澱下來的鄉村氣質,正被一點一點擠壓、流失,很多時候會轉瞬即逝,消失在空氣中,鮑十就更顯出他的堅持和執著,在小說創作,特別是中短篇小說相對短製的尺度和方向上,去描述這種人類的正面力量,和這些正面情感有微小和頻密的相遇,以此去尋找人類溫暖的家園。

可見,鮑十是個有理想的小說家,又是有操守、能堅持的小說家,對於歷史,他的創作體現了東北平原一代代人的精神性生存;對於現實,在當下的精神價值方面可說是一片荒蕪,到處是肉感的氣息,人們自得其樂地在一個很低的價值平台上滑行狀況中,他的小說彰顯了一種良知、一種人之所以為人的讚頌;對於未來,它們的存在旨在提醒:有一種來自未來的光芒投射到人們的精神深處,人的德性因其光芒的照射而保留住了尋常形態和自然形態的純真與樸素;這才是故鄉文化的根基所在,也是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思維優勢和審美優勢。

可以說,鮑十以他這二十五年的小說寫作,鋪設了一道存德向善的台階,為保持那些美好的、引人向善的、充滿悲憫情懷的「恒常的理想」不懈努力。

他自己對此有很明確的期待,他曾說過:「我們所能指望的文學對社會的功用就是讀者在看的那一瞬間,哪怕只有一秒,被感動了,覺得安靜了。好的作家,我理想的是引人向善的關懷人的作家,這樣的作家,一定會引導人們向善,關懷人」(2),於是,從他的創作伊始,「善」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已開始留下了或淺或深的印記。

甚麼是善呢?佛經有佛經的解釋,凡人有凡人的說法,這種說法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善不是特殊性,善是容納普遍性的普遍性,善與知性渾然一體,標示出一種心的境界——『心有明鏡』。心溫潤明亮,印證萬物而保有自身。這讓我大膽預測,善是人類從原始思維到啟蒙時代的產物,在這一時期,人類還樸素地保持着對知性的信仰,而當人們不再起碼地信仰知性時,善意也就失落了,或者難免地顯得做作。」(3

由《紀念》、《生死莊稼》、《春秋引》、《芳草地去來》等作品所帶來的溫暖和感動之所以是長久的,就是因為在小說主人公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善完全是不做作的,《紀念》曾被張藝謀相中拍成了《我的父親母親》,被人譽為是最唯美、最動人的張藝謀電影,在老駱和招弟的身上,物質的貧窮被內心的充實驅趕到了一個很遠的角落,幾乎可以被忽視。用招弟(母親)的話說是:「為啥總想着讓別人瞧得起呢?自個兒瞧得起自個兒就行了。」「你爸就沒錢,可是有誰瞧不起他呢?」這樣的話語和父親母親的作派,都與生命有關,尤其是與正直、善良、奉獻的生命本色有關,他們柔韌卻承擔着全部的生活責任,父親和母親的影像,在時間的藍火中被慢慢地炙烤和擴大着,成為了一種被拉長了同時變得緩慢而詩意的社會風習,並終歸變成了一種美麗的溫情,溫暖着子孫後代。

《生死莊稼》更是如此,篇中的敍述,潔淨純粹,平淡如溪,好像寄給遠方的故人;寫着一些過往的舊事,並不十分地激動,只是尋找着失去的時間,以及在這些時光中被雕刻成永恆的一些情感,包括對故鄉大地的,對艱苦生活的,對溫情人生的。在小說引子中,開篇的文字就讓人善感:

「這裡正是東北平原的腹地,周圍全是『甩手無邊』的田地。如今雪還沒有化盡,陽光卻已經越來越亮麗了,陽光就像此時的東北風一樣,可以在空曠的田野上恣意盪漾,一點遮攔沒有。東北風掠過雪地上的莊稼茬兒時,莊稼茬兒立刻發出了尖細的哨音。

「我的目光一遍一遍從田野上撫摸過去,看得眼睛都痛了,我想像着田野上長滿了莊稼時的情形,那該是一幅多麼豐滿多麼壯闊的景象啊!在無風的日子裡,莊稼靜靜地挺立着,又矜持又肅穆,一旦颳起風來,頓時又一片喧嘩,連喊帶叫,躁動不安……」

 

莊稼年年種,人生亦有代謝。像穀子家,將要五代同堂了,全都是莊稼的名字,爺爺叫高粱,父親叫苞米,母親叫地瓜,妹妹叫麥穗,新娶的媳婦叫豆花,後來出世的重孫叫黃豆。一家人都是莊稼,正如麥穗寫的作文「當然,爺爺是普通的,就像莊稼一樣普通,可是莊稼可以打出糧食,人離了糧食就活不了。」

小女孩寫得非常樸素,但說出的話卻是真理,從中也體現了鮑十的小說創作所特有的「美學價值」與「生命價值」。

這點與汪曾祺的作品有相似之處,都是以「真實」作為創作的基本原則,以「和諧」作為追求的最高美學原則,主要呈現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人自身等諸多關係層面上。在《芳草地去來》中,實質上已觸及了人的存在本質問題,表現出與海德格爾的所謂「詩意地棲居」相一致的精神向度。

「芳草地」明顯是作為與高玉銘過往的城市生活作反差的近乎「世外桃源」的符號出現的,這裡的陽光是最燦爛的,這裡的花朵是五彩的,最主要的是這兒的人的笑容是真誠的,靄靄然如春日般的和熙,還有,正如高玉銘眼中的汪卉所代表的,他們的靈魂是樸素的。而這種樸素,是天生的,天賜的,根本不是修煉來的,與你讀多少書無關,與你的修養也無關。所謂的修養不過是一張皮。有的人即便讀了博士後,該不要臉還是不要臉。

這就看出了鮑十的「出世」與「入世」了,他崇尚真實,追求和諧,盡量過濾掉了那些醜陋和淺薄,自私和狹隘,保留了人性中富有詩意的光輝,但他也很明白,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和『和諧』並不是完全統一的,真善美與假惡醜共同構成了生活的本體,世界是在和諧與對立的交替運轉中而存在的!『真實』與『和諧』有時是統一的有時則是矛盾的」(4)。這種矛盾在乎的是個人的選擇;在作品的末尾,高玉銘選擇回到了芳草地,只有在那裡,他的夢才是繽紛的,他唯此才能拯救自己,拯救愛情。

城市的喧鬧壓抑已還原為芳草地的清寧和平,鮑十在這矛盾的漩渦中尋找着一種個體生命的感悟、領會、覺悟,純粹的勞作與純粹的愛情其實是很簡單的事,只是這個世界日益變得精密和複雜,簡單和純粹的東西日漸稀有,才造成了有那麼多千瘡百孔的感情傷疤。鮑十的抱負在於:面對複雜世界的描述不是要得出複雜的結論,而是要在對它的描述中進行不盡的探索,終而回歸單純與美好。

當然,鮑十也不總是沉迷於故鄉大地上的純樸與高尚、潔淨與美麗,俗世的煙塵和俗人的機心,他一一瞭然,現實的刀光劍影和世態炎涼,他也無從逃避,他並沒有「除淨火氣」,激憤之辭時有溢於言表,不平之氣在字裡行間猛烈衝撞,在《葵花開放的聲音》、《不在現場者被人談論》、《虛構遊樂場》、《芳草地去來》等等篇章中都有這些方面的表述,往往能直指痛處,有相當的尖銳和犀利,讓人真實地感受到了現實的冷酷,人性的醜惡和心靈的痛苦。

這說明鮑十是個較為全面的小說家,他不以偏概全,切入的角度不大,卻是充滿了氤氳之氣,有一份宏闊的氣勢。每一部作品,他都力求一線牽動遠近,並以樸拙的詩意統領着他自己的文學天地。

《葵花開放的聲音》中的十八篇小說,如同十八部攝影機對他的故鄉大地、時風人心進行的散點拍攝,而樸拙的詩意就如一條鮮艷的紅線把這十八顆珍珠串成了一根耀眼的項鏈。東北平原上那些有生命的事物,也被賦予了生命的特質,筆墨所到之處,細膩冷雋,卻又有別樣溫暖,詩意埋藏在細節裡,歷史的細節、經驗的細節、寫作和表達的細節,自由地出入於小說敍述的虛構和非虛構的領域之中,在單純、樸拙與和諧之中表達深邃的意蘊。同時,在這十八篇中短篇小說中,鮑十還嘗試着較好地處理了小說形式與精神內核的密切關係,不僅是講故事的方式,而且包括小說的敍事空間的開拓,他都在尋求着一種新的寫作的可能性,他很努力地要給讀者呈現一個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小說世界,一看到「東北平原寫生集」這樣的文字,第一時間的反應就能猜出是他的作品,這不容易,需要具備真正的實力。勞動、大地和生活,在他的筆下樸素坦誠卻又熠熠生輝。

2

在寫故鄉的間隙,鮑十的筆觸也伸向了南國都城的紅塵煙火,這與他十年前移居廣州有關,更與他的「創作野心」相連,他自己也說過:「回頭看看自己的寫作,這些年來,我似乎只寫了兩方面的故事,一方面是寫家鄉的事,寫父老鄉親們的人生故事,寫他們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以及人心、世道、生計、歡喜和苦痛等等。我寫了他們的好,也寫了一些不好,不過還是以好為主,包括他們的善,他們的堅韌,他們的淳樸。另一方面,是寫了城市中的青年知識分子,寫他們的人生際遇、情感經歷,在風雲變幻的時代面前所產生的困惑、煩惱、不安、憤怒、掙扎、墮落,包括逃避和拯救。我一直認為,知識分子是我們社會和時代中最為敏感的一群人。一般來說,他們內心較豐富,情感較細膩,感受和認識事物的能力也相對強一些,當然也有脆弱、多慮、患得患失等弱點,是時代和社會最好的晴雨錶。」(5)於是,鮑十寫作的題材自然而然地融入到生活的現場,南方之南的文化記憶,一時間如珠江漲潮湧進了他的筆底,但尋找溫暖家園的初衷不改,而且依然走的是民間的、草根的路徑,〈黎芝的故事〉、〈賣艇仔粥的男人〉、〈在小西園飲早茶〉、〈鹹水歌〉、〈冼阿芳的故事〉、〈廣州小說三題〉、〈一枚書籤〉等等,雖仍是短篇,但從中所細緻表現的廣州風物,民間人情、文化記憶,俱靈動感人,可以看出他是要穩穩地站在堅實的大地上和芸芸眾生裡,觸摸那些往往被忽略和輕賤的生命,感受他們生活的艱辛、身心的煎熬和精神的怡然,感受他們卑微中的偉大和屈辱中的尊嚴,傳遞對他們真切的同情、關心和敬意。如在〈黎芝的故事〉裡對黎芝的理解,在〈賣艇仔粥的男人中〉對麥叔一家人的描述,〈在小西園飲早茶〉對廖伯的形容及〈鹹水歌〉裡對曾五嬌的選擇的欣賞,無不體現了鮑十的善良、內斂和明亮的筆致,文字中也貫徹着沉靜、明澈、清醒與感恩的氣質。從他的作品的名字中,也可以看出某種共性,看到一顆豐富而細膩的心,如何珍惜着閃爍微光的易逝之物。

這裡面是有禪意的,這些寫廣州舊時舊貌和青年知識分子的小說,流瀉的襟懷,頗讓人想起嶺南佛門宗師惠能之前的那段偈語:

 

身為菩提樹,

心是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

 

因為有惠能的更為明澈、空靈的悟覺在後面等着:「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它的意義常常韜光不顯。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哪能人人皆成佛呢?庸常人生裡,能「時時勤拂拭」,已是最大的善果了。〈冼阿芳的故事〉裡,說的也都是小街小巷的事,鮑十在此推開了敍事技術,平白地講述了一個城郊女人的勞碌一生,生活的逼迫和身心的辛苦在這個女人身上一一呈現出來。顯然,鮑十想在現代都市中找出被奢華掩蓋着的真實東西以及樸素的情懷。樸質、平實、不華彩,但仍然讓人讀得有滋有味。

無論是「東北平原系列」還是「廣州風情系列」,花開兩枝,齊頭並蒂,鮑十都在調動記憶中的細節和觀察到的體悟,俯下身軀去叩問風俗物事,尋常家事和市井風貌所蘊含的人生真諦,恒久詩意;蛙鳴、蟲唱、牛哞、揚花抽穗的聲音,與泥土的氣息、果實的香味和勞作的艱辛,在黑土平原下渾然一體;珠水紅樓、桑基魚塘、茶沸粥香、鹹水歌、西關大屋的木屐聲聲,與沖淡中體現纖濃的有純粹感的嶺南風致息息相連,於蒼涼背景中作現實溫情的勾勒點染,語詞與語詞之間產生了大量的「言外」的東西,無疑都有着深深的魅力;短篇要寫得好,考究的就是「言外」,否則,短篇之「短」還有甚麼意思呢。當然,這都要細細品味,鮑十的作品,基本上都有這麼一個特點:你必須要細讀、要靜讀,讓心靈去閱讀,從而才能被引領着去尋找讓時間沉澱已久的況味,這種況味有歷史的味道,有現實的歸依,苦澀而漸行溫暖。

3

「不過鮑十真正的寫作野心仍在遙遠的東北」(6)。鍾求是說得精準,他最近出版的小說集《生活書:東北平原寫作集》更印證這一說法。本來短篇小說就是鮑十創作中最具標識性的門類,他最近的《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把這一特色發揚光大得讓人難忘。不僅敍述精細而疏朗,對文體的虔敬之心值得倡導,而且在作品的內部,更氤氳着我們久違了的人文情懷,有「土」 、「奇」,甚至「偏遠」的現實形貌,又沁有「淚」、「慢」,甚至「愚頑」的古風民俗,且能以呈現的方式看穿時間和地域的障眼法,寄託悠遠的人性之思,於是,在給自己的靈魂回鄉留下一份不能割捨的念想時,同樣在讀者的觀照中也低迴着一種長音絕響,兆示着文學性的永恆,也許就存在於消逝和即將消逝的歲月人生之中,因此,即便是短篇小說的構想,寫出來亦頗有涉及「命運」的景深感。

《生活書:東北平原寫作集》裡收錄的短篇小說都以東北平原的某個村莊為小說標題,比如〈大姑屯〉、〈翻身屯〉、〈藍旗屯〉等等。這些小說的寫作時間跨度很大,從1999一直到2013年,開始創作的時候,鮑十還在哈爾濱工作。「我最初的想法,是想通過這些作品,具象地描繪和表現我國東北的鄉村社會,並試圖將歷史、人文、政治、風俗、自然環境等多種元素都囊括進去……在斷斷續續寫作的這期間,我得不斷思考,思考成熟了,有感覺了,就寫一篇,覺得沒感覺,寫也寫不好。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沒有中途放棄,是我認為這些作品有價值,而且可能有文學之外的價值。用村莊的名字作為作品的標題,簡單地說是因為『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村莊裡』,深一層的想法,則是為了強調『寫生』這個概念,同時也為了強調作品的寫實感。」(7)他相信世界上有許多同樣默默無聞但同樣充滿了故事的村莊和河流,有許許多多被忽視、遺忘和拋棄的普通人。人生的長河中,現實的各種誘惑放大着每個人的慾望,在追求夢寐的生活時,往往忘記了身邊最珍貴的東西和最親近的人,鮑十一直以來的願望,是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文字,去為這些普通的村莊和普通的人作傳,遺落在歲月風塵中的許多場景和細節被他一一細心地打撈起來,讓人彷彿與他一起趕赴一場心靈的約會,在共同的返回的同時也路過了共同的現在。

曾經有不少的作家寫過村莊,有的作家的村莊是封閉的,有的作家的村莊是敞開了向各個方向的,但他們的共同之處往往都希望能在自己的村莊中,對村莊的事物作文學的、哲學的書寫,但看鮑十的村莊系列,會感覺到那些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村莊,不僅僅要有文學與哲學的意義,還企望它們富有着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的價值,他是一個人懷揣着村莊上路的,讓村莊本身成為他想要的一切;這就不難解釋為甚麼多年來雖然他長居廣州,但東北平原的那一個個村莊仍然不斷地為他的寫作輸送養分,同時也會深切地理解,為甚麼在一些村莊的敍述中,會直接出現「鮑十」這個「我」的敍述方式。他應該是希望讓我們隨他返回「故鄉」的途中,不斷遭遇「過去」、「現在」和「後來」,這使他的村莊文本充滿了張力和魅力。

說實話,聚集到《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中的作品,要是隨便撿出一二篇出來,並不見得就很出色,但經過鮑十的串珠成鏈,精心組裝,每篇文字都煥發出了光彩,都具有深長的意味。〈得勝台〉裡,挖掘了得勝台村莊名字的由來,〈大姑屯〉裡,回憶了村莊嫁娶的儀式,〈東腰窩〉說的是村莊「土改」,〈二天堂〉描的是村莊幾個「名聲人物」,〈翻身屯〉白描了村莊葬禮,〈麻雀墩〉、〈七里屯〉以及許多的村莊一跳就到了八九十年代,於史誌、軼事、掌故等之外,平添了村莊的許多怪事、奇事、荒誕事……鮑十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寫生中,並沒有刻意地追求滄桑和震撼,但有作家說得好:「震撼應該有時間長度,那就是滄桑。滄桑如果有驚人的細部就會震撼」(8)這些都是鮑十能做到的,首先他敍述的時間足夠的長,故事中多次出現重要的時間節點,如村莊開屯的初始時間,抗日伊始、翻身時刻、土改、支前、合作化、務工上城等等時間標識,同時出現的還有年齡和季節的標識,鮑十按照內在的邏輯,使年齡數位、季節遞嬗與年代變化巧妙結合,不斷地在文本中留下時間的刻度,而在這漫長的時間刻度裡呈現的種種細節,屢屢在平淡的白描中、不動聲色的摹寫中達到震撼的力度,如〈翻身屯〉中那一場金城大爺的葬禮,又豈止是他一個人的葬禮?裡面還影影綽綽地突現了福旺子的死亡,僅僅是摘了十幾個青果子,為害喜的媳婦桂枝解解孕氣罷了,就搭上了一條鮮活的生命,這裡面的愛恨情仇只是點到為止,但金城和他的乾兒子佟彪的「惡」,卻昭然若揭,看鮑十的文字寫得多麼的節制,開頭和結尾的文字不外乎是:平原上一輛馬車緩緩的走……秀枝嫂神情漠然,心裡一聲一聲地喊着福旺子,眼裡已蓄滿了淚水,把兒子的手越攥越緊了。……馬車和人群,向平原的深處走去……這麼平淡平緩的文字,誰知內裡有那麼一個正邪對立的故事隱藏着?〈麻雀墩〉裡,也借一棵被雷電從根部折斷的老榆樹去反照韓久成一家生活的改變,說有人做了考證,此樹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是最早來到麻雀墩的某個先人親手栽下的,此人當時曾經說:「我們就在這裡安家了。從今兒起,我們不為匪,不為盜,不為妓,忠孝節烈,世代不變……這棵樹就是見證。」說世世代代麻雀墩的人,已經把它當成精神的依靠。而如今樹倒了,村人認為韓久成的女兒作了妓,違背了祖輩的諾言,才招此禍;風言風語讓韓久成當即昏倒在地。以後他還能在麻雀墩抬起頭來做人嗎?他的兩個女兒還能回家嗎?鮑十總是在作品末尾留下巨大的懸念,讓人不能不被某種對生命的冷漠和麻木所震撼。而這些都是滄桑中驚人的細部。

對於鮑十來說,時間主題其實也是生命主題,很顯然,在語言的秩序和寫作的過程中,一切不能留駐的東西,時間和記憶,生命與經驗,還有附着在這之上的一切,都會以藝術的形式得以留存,這就是文學和寫作原本的意義。在這個過程中,寫作者經歷着一個不斷返回生命記憶,處理其精神世界並且獲得靈魂安妥的愉快過程。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這個「還鄉」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更是時間和生命意義上的。又像詩人保羅‧策蘭所說:「在那路上,我們不被感知的靈魂生活的一種理智的淨化可以重新獲得原始,那原始曾經伴隨着開始和結束,將自己的感覺給予生命,並將使它成為有價值的生命。」鮑十一次又一次地借助了東北平原的一切人與事、物與象,來完成他生命的返回之旅,從這個角度說,返回的目的說到底並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現在,是為了使現在獲得意義;因此,《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是一部別致的,完全遊走於流俗之外的小說集,它和流行的、技巧的、修辭的種種要素幾乎都沒有關係,但卻是一部情真意切的、讓人回思綿長的小說集,所有作品多起於實筆,再現了故鄉的風物人情,透示出時光流逝中鄉村世界的變遷,集中提供了許多在別的作品中很難見到的關於這一百幾十年來中國東北鄉村的經驗形態,使人讀之彷彿重回歷史,感受到那種蒼茫中的貧困、落寞中的生老病死、與芸芸眾生的悲歡離合以及企望他們有一個更好的未來的祝福。

值得一談的還有鮑十的語言風格。語言與情感還有思想當然是互為因果和表裡的,《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整體的格調是質樸真切,要言不繁,但是也很含蓄和耐人咀嚼,它的看似很少經過修飾裝扮的語言,純然是寫實存真的自由奔湧,這很適合「靈魂生活」的需要和「追憶似水年華」的節奏,必要的凝練和個人意緒的提煉轉化,還有由純粹個人所見到人性與共同經驗的提升,使得寫作的專業性得以加強,鮑十所選擇的寫作方式也許不那麼流行,但對於他來說是最合適和有效的,風格即人,質樸與自然永遠是藝術與為人的至高境界。當然,支持鮑十作品的藝術質地的,除了語言和他特有的修辭,還有隱含在他創作背後的人生閱歷和精神境地。

「世界在動,鮑十不動」(9)歲月流轉,多少人放棄,不再尋找寫作時光裡允諾的禮物,只有始終深懷出發時的信仰,作家才能初心不改。從1989年正式決定當作家起,二十五年了,鮑十就從未輕易放棄過文學創作,從他一路走來的足迹可以看出,他相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質性的,是艱難的創造,而不是輕鬆的遊戲。因為蘊含着人類的苦難和眼淚,所以,它必然是沉重的;因為負擔着人類提供力量和信念的使命,所以,它應該是熱情的;因為必須面對沉重的問題和嚴峻的考驗,所以,它應該是勇敢的。它向上探尋人類精神可能抵達的高度,向內探察人類內心世界的深度。」(10)因而,他一直保持一顆文學的心,一份寧靜致遠的意境,在小說創作的繭子裡醞釀着生命的溫度,期待着在不懈的耕耘裡,能營造出令人溫暖的詩意,能達到較高的倫理境界,能對人們的內心生活發生積極的影響。

慢慢走啊,願鮑十的靈魂回鄉之旅,越走越寬廣,越走越迷人。

 

 

 

【註】:

1      鮑十:〈寫我想寫的,寫我能寫的〉,《文藝報》,2014714

2      龍迎春:〈鮑十:好作家應該引人向善〉,《廣州日報》2004819

3      周毅:〈心如明鏡台〉,《上海文學》1996年第1

4      劉響:〈「規避」的輝煌和遺憾〉,《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

5      鮑十:〈寫我想寫的,寫我能寫的〉,《文藝報》,2014714

6      鍾求是:〈世界在動,鮑十不動〉,《文藝報》,2014714

7      何晶:〈鮑十:我並不是一個機靈的人〉,《羊城晚報》2014629日人文週刊

8      轉引韓春燕:〈有一種生命逆向生長:讀高輝的《康家村記事》〉,《當代作家評論》20105

9      鍾求是:〈世界在動,鮑十不動〉,2014714

10    李建軍:〈文貴好而不貴多〉,《文藝報》2009331

 

鮑十著《生活書:東北平原寫生集》

(花城出版社,20148月)


鍾曉毅,文學評論家。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文所所長,研究員。出版著作《走進這一方風景》、《穿過林子便是海》、《在南方的閱讀》、《慢慢長大》、《紅塵有舞》等。獲國家優秀圖書獎、廣東魯迅文學獎等,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