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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演講體散文:論「中華詩國」——2015年4月26日在北大詩歌研究院採薇閣詩歌園開園典禮上的講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孫紹振

中國是個詩的國度,孔夫子就說過,不學詩無以言,也就是啞巴。請允許我說句違法的話,我國可改稱為中華人民共和詩國,簡稱「中華詩國」。我們和西方傳統很不相同。古希臘聖人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把詩人趕出去。詩人要活命,就只能歌頌神,故西方詩與歌結合,最普及在教堂。而中國詩則普及於生活的一切方面。先秦時代政治家引用《詩經》增加外交辭令的權威性,而老百姓就用來發洩一切情緒,包括罵老天,「時日何曷喪,予及汝偕亡」。就是喝酒,行酒令,也要用詩。遊戲如猜謎,其詩更是精緻,我記得小時候猜過一個謎語:「獨坐中軍帳,專黏飛來將;排起八卦陣,學做諸葛亮。」謎底是:蜘蛛。就是民間的天氣預報,也是詩,如「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當然最重要的是,用來談戀愛,《詩經》就教給女孩子一種技巧:「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愛」的意思就是藏,躲躲閃閃,不能讓他輕易得手,折磨他一下才甜蜜。不能像古希臘女詩人莎孚那樣傻乎乎,直截了當:波洛赫啊,我看見你就激動得渾身發冷,舌頭僵硬得說不出話來。那就太平淡了。至於兄弟民族則用來談戀愛,不像漢族,一味愛而不見,躲躲閃閃,而在山頂上對唱,兩心交響,山鳴谷應。藏傳佛教六世達賴活佛倉央嘉措寫出了不朽的愛情詩〈見與不見〉,坦然直白曰:「安得與君相絕訣,免教生死作相思」。

更精彩的是,詩有醫藥功能,至少可能治失眠症。我小時候,上學路上,經常看到牆上有紅紙貼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夜啼郎,過路君子看一遍 ,一覺睡到大天亮。」我不知看了多少回,治了多少嬰兒的失眠症,積了多少陰功,如今思想起來,好不開懷也。很可惜的是,這種不花錢,又沒有副作用的藥方,居然失傳了。但是,清人汪昂用七言詩寫成的《湯頭歌訣》集常用三百餘藥方,十七世紀的著作,早過了版權保護期,至今被書商反覆翻印,說明賺錢的效果和治療效果成正比。

最為神奇的是,在佛教禪宗,連遴選接班人都用詩,叫做「偈子」。先是有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慧能認為他尚未明心見性,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舉奪冠,獲得五祖弘忍的衣缽。把印度的禪宗轉化為中國的禪宗,開創了中土的頓悟學派。

外國使館的中國通們可能搞不懂了,這個六祖慧能可是個文盲呀。

這是因為中國人天生就是詩人。在美國偉大詩人龐德看來,每一個漢字都是一首意象詩,有他的經典之作STANZA為證。不要說文盲,就是一個患了腦癱的農民婦女,也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轟動全國。我已故的二舅母也是文盲,也能出口成詩。我年輕時,要結婚了,可囊中羞澀。就像曹孟德一樣,整日「憂從衷來,不可斷絕」。二舅母用手指戳我的眉心說,愁眉苦臉幹甚麼?「有錢就是豆腐酒,沒錢就是手拉手。」我當即醍醐灌頂,臉上的烏雲立馬散盡。

這樣的詩的天才從哪裡來的?從漢語來。漢語裡充滿了詩。成語均為四言,萬壽無疆,不可救藥,不但有《詩經》的節奏,本身就來自《詩經》「小雅」。諺語多為五七言,是唐詩的韻律。兔子不吃窩邊草,和杜甫的「近水樓台先得月」,不但語意對仗,而且連仄仄平平平仄仄都是相近的。漢語中還有一種歐美語言沒有的歇後語,如「老鼠尾上瘡――有膿也不多」,兩句都是五言詩,「放屁脫褲子――多此一舉」前一句是五言,後一名是四言。漢語的詩蘊寶庫雅俗共賞,深入國人心田。至今每逢最隆重的春節,家家戶戶均要貼門聯。「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頗具從小康向大同的中國夢願景,實際上這是利用了律詩的頷聯和頸聯。把詩貼大門口,讓客人未進門先欣賞一下古典詩歌,這樣的民俗,哪個民族有本錢來挑戰?如果有一個英國人把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每年換一首,寫在門口,不是被認為腦袋進水,就可能是中國文化間諜的密碼。

說到密碼,中國人和歐洲人不同。在巴黎聖母院,金髮妙齡女郎跪在白衣神父面前懺悔,神父代表上帝和她對話,救贖她的靈魂,用的是日常口語,也就是散文。而中國人有了難題,和神對話乃是求籤,神給出的密碼是一首七言詩。標明上中下三等,三等中又分三級,從上上到下下九級。有一個人吃了官司,家屬去求神問命。焚香膜拜,抽得中上籤,詩曰:「宛如仙鶴出樊籠,脫得樊籠路路通,南北東西無阻礙,任君直上九霄宮。」底下還有四言詩句的「解」:「任意無虞,路有亨通,隨心所欲,逍遙自在。」神用兩種詩的形式表示,不久可以出獄。中國神和人對話只能用詩,如果像巴黎聖母院的女郎那樣要求用白話,就褻瀆了,神就會生氣了。

漢語詩歌不但提高了神學品味,而且讓國人數學水準獨步全球。英美人到了超市sail的時候,不會打折,要依賴電腦。而中國人心算卻比電腦還快。原因在於漢語乘法口訣,完全是詩,三年級孩子毫不費勁背得滾瓜爛熟。乘積十以下是《詩經》的四言節奏,如,三三得九/「關關雎鳩」。十以上的是五言節奏,如,三五一十五/「汗滴禾下土」。中國普通中學生到美國留學,往往前半年,幾乎是聾子,下半年,數學就在班上名列前茅,第二第三年,就成了全校乃至全市的佼佼者。

中國不但普通人有詩的秉賦,而且連強盜搶劫都用詩:「此路是爺開,此樹是爺栽。要過爺的路,留下買路財。」妓女也不乏會寫詩的,《敦煌曲子詞‧望江南》還成了經典:「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從這個青樓女子的口吻,可以看出英國浪漫詩人華滋華斯的「強烈感情的自然流瀉」的學說在中國得到百分之百的實現。就是鐵馬金戈的將軍動不動靈感一來,千年不朽的詩就順口而出。楚霸王,面臨敗亡,唱出「力拔山兮」的豪邁之詩。張良不會寫詩,但是,能用詩於軍事。他讓士兵夜唱楚歌,讓豪氣蓋世的項羽以為楚地盡失,悲觀得哭了。結果是自刎烏江。漢高祖劉邦文化水平不高,沒有甚麼文憑、學位,當了皇帝回鄉,就來了詩興:「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唱出了威鎮四海,奉天承運,駕馭群雄,把定乾坤的氣概。中國的大政治家都會寫詩,許多皇帝都是寫詩的能手。乾隆寫了幾萬首詩,李白詩曰:「百年三萬六千日」,這位皇帝沒有活到百歲,平均每天一首以上。每一首都中規中矩,沒有格律上的錯誤,但是,和日本歷代詩人寫的漢語詩一樣,沒有錯誤就是最大的錯誤,顯得平庸。唐太宗是英明的,他寫的《帝京篇》還是齊梁宮體,公式化的東西。寫了那麼多,還不如一介武夫趙匡胤,留傳下來一首詠日詩:「欲出不出紅辣辣,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捧出大金盤,赴盡殘星逐退月」。端的是掃平群兇,蕩滌宇內,帝王氣象,溢滿天宇。李後主寫詩寫得亡了國,可是當了俘虜後,詩寫得更偉大了。在座的法國使館的朋友請原諒,你們有這樣浪漫的藝術奇觀嗎?偉大的拿破倫皇帝當了兩回俘虜,一句詩也寫不出來。如果以他的軍事才華,重金聘張良為軍師,就不會woterloo了,也就不會滑倒在鐵盧上了。俄國革命家列寧也會欣賞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但是,他不能不承認,就是剝了他的皮也寫不出一行詩來。可是毛澤東自述,他的許多詩是在「馬背上哼出來的」。甚至後來蛻變為漢奸的汪精衛,行刺攝政王被捕,居然 「口占」,也就是不用紙筆、推敲,就「占」出了「引刀逞一快,不負少年頭」的名句。

我們儒家文化有殺身成仁的傳統,我們詩家文化有殺身成詩的傳統。有不少因為寫詩而被砍了腦袋的。蘇東坡因為所謂烏台詩案,差一點沒了命。而文天祥從容就義,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心照汗青」。更獨特的是,漫不經心的即景寫實,「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雍正皇帝懷疑他諷刺滿人不懂漢文,詩人就丟了腦袋。當然,詩也有寫出來沒有事,死後被發現了:「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引起皇帝的震怒,就把屍體挖出來,這叫做「戮屍」。

我們的英雄,革命家走上刑場大義凜然,就出口為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詩人殷夫就也是這樣丟了才二十多歲的生命,但是,留下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堪稱不朽的生命之碑。不像你們的英雄,比如羅伯斯庇爾,要上斷頭台了,就發表演說。我們民族性格不同。我們是詩的民族,不但是以詩為生命,而且是以生命為詩。為詩,不要命。不要命,要詩。這種傳統不但植根於在文化人中,而且普及於桑間濮上。客家女子乃有「生愛戀來死愛戀,唔怕官司到衙前。殺頭好比風吹帽,坐牢好比遊花園。」上海工人有:「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工農紅軍有「要吃辣子不怕辣,要當紅軍不怕殺」。這才是中國詩話中的神品。用得上杜甫對李白詩的評價:「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中國人遺傳基因中的豪氣和才氣,僅此一斑,足供窺豹。

中國詩歌的功能實在太博大了。中國人要造反也很乾脆,就來一首詩。小時候母親告訴我,一次黃河民工要造反了,宣稱挖到一個石頭人,有三隻眼睛。就來了一首詩:「石頭人子三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就滿足了亞里斯多德的充足理由律了;連孫悟空要造反了,也是乾脆得很:「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根本不用像美國人那樣,要請個大知識分子傑弗遜寫《獨立宣言》那麼長的散文。

在中國寫詩造反的,畢竟是少數,更為普遍的是寫詩翻身,唐朝科舉以詩取士,「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果學了中國科舉制度的英國文官考試,也要求寫詩,可能把英國紳士的臉嚇得碧綠。要求知識分子個個都會寫詩,是中國最興旺的朝代。從那以後,在文學界,不但詩人寫詩,散文家也寫詩,最精彩的是,小說被目為「稗官野史」,也就是卑微得像雜草,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從唐宋傳奇,到四大小說名著,都用大量的詩來提高作品的檔次。曹雪芹甚至在《紅樓夢》裡,把所有的詩詞歌賦銘誄,還有民間曲子,都展示了一番:看你還敢不敢小覷我小說家的才華。

中國小說與詩的聯姻成為一絕,最絕的是《金瓶梅》,居然用大量詩詞正面描寫性行為。在場的外國使館的先生們請原諒我的直率,你們的薄伽丘的《十日談》寫到性事,就膽怯了,用含蓄的幽默感搪塞過去,甚麼讓教士把自己的「魔鬼」送到女郎的「地獄」裡去呀,甚麼對一個願意變成驢追隨丈夫遠行的女士,教士用自己的器官給她裝個驢「尾巴」啦。當然,這很幽默,用幽默寫性事,這是你們的強項。我們也有的,馮夢龍的《笑府》就有不少涉及性事而且不乏幽默感的。但幽默是詩的反面,詩化是我們的強項。偉大戲劇家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就用詩的語言正面寫:「露滴牡丹開」。莎士比亞寫了那麼多愛情,有這樣的想像力和錦心繡口嗎?

這些都是男性文學,女性就不勇敢嗎,馮夢龍收集的江陰《山歌》,直接寫女性懷春難忍的性衝動。在這樣莊嚴的場合,我本想引用幾首,讓你們拓開眼界。但都是用吳語方言寫的,我不但要唸出來,而且要用普通話解釋,許多辭彙一下子找不到英語的euphemism(委婉語),恕我臉皮太薄,不好意思。

比起中國這樣的性詩化,你們歐美人,太小兒科了,不是羞羞答答的幽默,就是乾脆《花花公子》《花花小姐》裸體的粗野。

中國不但詩人會寫詩,就是詩歌理論家也是詩人。你們西方詩歌理論家,大都不會寫詩,基本上可以說是外行。越鑽研他們的玄虛概念,越是寫不出詩來。可是中國的詩話、詞話家都是詩人。以詩論詩,是很普遍的,李白、杜甫、蘇軾都有不在少數的論詩的詩。元好問還把他的詩評論的詩系列化。在這方面,中國詩人是很值得生命的投入的:「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最值得自豪的是,我們還出現了以詩的形式寫的詩論,不是絕無僅有,而是出現了兩部詩體的《詩品》。品評詩歌,成了我們民族的心靈的珍貴財富。我們的詩論甚至還進入了全民日常語言,「推敲」成為基本詞彙,作為品評詩歌的一個命題,從宋朝韓愈爭論到朱光潛,一千多年,至今還沒有結束。每一個時代的詩論家,都把自己生命奉獻給經典詩歌的祭壇,悠然「見」南山,還是悠然「望」南山,哪一個更好,連中學生都有自己的主見。

剛才北大前校長周其風先生在致詞中說,最好的詩可能並不產生在這個採薇閣裡。我想,這有點誤解。這個採薇閣,是北大詩歌研究院的。是供詩歌理論家在這裡研究詩的,來爭鳴的,說得更坦誠一些,來吵架的。說到爭鳴,改革開放以後,詩歌理論家的表現,最無愧我們中華詩國的偉大傳統的是,九十年代北京盤峰詩會。會上知識分子詩派和民間立場的詩派展開激辯。他們繼承了中國詩歌不但以詩為生命,而且以生命為詩的傳統,把這場辯論當作生與死的搏鬥,拚命的意氣不亞於水泊梁山的石秀。套用李清照的詩的模式:生當為詩傑,做鬼亦詩雄。他們智慧沒有達到張良的水平,但是,既然命都不在乎了,禮貌還算甚麼東西?結果就打起架來了。後來人們在談到這次戰役的時候,不約而同用了一個極其文雅的說法,叫做「盤峰論劍」。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躲躲閃閃,酸文加醋,乾脆就說,盤峰打架,有甚麼不好呢?為詩而打架,這是中國人的驕傲,是民族精神的精彩。想想看,世界上,有誰為詩而打架呢?美國人倒是喜歡打架,他們在中東北非,人家都說他們為石油而打架,古希臘人為美女海倫而打架,有史詩為證,西班牙經典傳奇人物和風車打架,他們引以為傲的長篇小說成為世界文學的瑰寶,只有中國人為詩歌打架。這實在是舉世無雙,中國人太高雅了。實實在在是孤獨求敗,永恆的世界冠軍。

我長期研究詩歌,和洪子誠教授一起,把生命奉獻給詩歌的歷史祭壇。但是,洪子誠不念同窗情誼,老是反對我。他是北大教授,學問比我大,又伶牙俐齒,口若懸河,我的嘴巴又笨,說話又好結巴,爭不過他。但是,我的個子比他大,胸肌、三角肌都比他強,他身材瘦小,連頭都沒有我大。我就暗下決心,在今天這採薇閣開園典禮上,發揚一下盤峰論劍的精神,和他打一架。在走上台來之前,我帶電的目光高貴地雄視數巡,竟然找不到他。我知道,他是聰明人,看見我雄赳赳,氣昂昂的神色,識時務者為俊傑,三十六着走為上着,他開溜了。我當然有君子風度,不會追到他家裡去。

好在來日方長,明天起我要把金庸的天龍八部找來好好研讀一番,從中體悟出中國武功的精粹。要知道我國武術招數也都是用詩的話語命名的,日後相見,我就先立個門戶:金雞獨立/丹鳳朝陽,接着來招:童子拜觀音/秋風掃落葉。再來一套組合拳:餓虎擒綿羊/老鷹捉小雞。弄得他眼花繚亂,方寸大亂。等到他的口若懸河變成目瞪口呆,我就托地跳出圈子,雙手抱拳,以謝冕的雍容、孫玉石的誠懇、吳思敬的純厚、王光明的淳樸,再模仿我的朋友陳曉明先生偶爾擺在臉上的一本正經,俯首躬身,獻上一篇〈採薇閣論詩表文〉。

 

201533日追記


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