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閱讀筆記
作者名:潘步釗
我不是張迷,評論胡蘭成可以少一份顧慮。我也不認為評論胡蘭成的散文成就,必定要和他的漢奸身份拉上關係。文學欣賞中的作者文品人品,可以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心領神會就是,未必裂眥死活,不共戴天。唐君毅對胡蘭成青眼有加,相交終老;同是新儒學宗師的錢穆和徐復觀則有意疏遠,一直劃清界線,就很能說明問題。
胡蘭成二十一歲在燕京大學副校長室擔任抄寫文書,在抗戰時期,為汪精衛的親日偽政權服務,任宣傳部副部長。抗戰勝利後,當全國百姓都慶祝趕走日本人之際,他隱慝溫州,然後逃亡到日本,留日多年後回台灣教學,最後死在台灣。這樣人物,或許只是異族欺侮的亂世走卒,歷史地位不高,可是他的文章實在寫得好,善鑽營,加上對中國文化有獨特情感和認識,與張愛玲一段迷離愛戀,在在成為話題。他一生著作不少,其中《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兩書最為世人所重,值得留意和傳世,他自己也說:「我寫「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今生今世‧灜海三淺》)其他如陳子善自言「多方搜尋」,2007年編成的《亂世文談》(天地圖書出版),補遺抉漏,也相當可讀。
胡蘭成留下的著作很多,散文、文評、哲學、文化、政論的都有,部分用日文所寫,不過我只想從文學角度看他的散文成就。我看重他的《今生今世》,情感婉轉、語言文筆也實在好,用中國白話文字能如此描劃抒情、如此敘述說明,一百年來,並不多人。他自己很重視另一部作品《山河歲月》:「那時我有《山河歲月》這部書與世人做見面禮,這部書我現在一面寫,一面生出自信。」(《今生今世‧永嘉佳日》),不獨自信,而且寄以厚望,在給唐君毅的信中,曾言:「頻年以來,以勘破生死,尚幸生死之邊緣甚寬,足容遊嬉耳,而惟為此書耿耿,常恐先書成而委溝壑,則又在達與未達之邊沿上矣。」(致唐君毅信第三)
對於胡蘭成,我是「其人不能欣賞,文章卻甚感喜歡」。胡蘭成文章的文字好,想像和描寫的筆力都高,著作話題廣泛,政論藝評雖不見驚喜服人,但博學多思卻是事實。大節有虧,個性搖擺,不應影響評價胡蘭成的妙筆,這是理智讀者應有的誠實和胸襟。朱天文說胡蘭成:「寫理論學問如詩,寫私情詩意又如論述」。(《閒愁萬種‧編輯報告》)我同意,胡氏理論文章很多,對中國文化和政治經濟省思不少,但皆「六經註我」(唐君毅語),未見紥實深刻,評論預測,證之後來,也未見先知卓見,重要的文章仍是那些「私情詩意」的部分,而且價值都在文學藝術和文字水平等方面。
《山河歲月》以傳統知識分子角度和位置,寫中國文明和世界,比較、互動,勾出傳統中國優越之處。書裡許多觀點我不同意,許多資料也未必肯定,但背後對中國文明有良善的期望和總結。余光中在四十年前撰文大力批評《山河歲月》,寫了〈山河歲月話漁樵――評胡蘭成新出的舊書〉一文(見《青青邊愁》),對他的觀點和情感嚴厲批評,罵得很不客氣,特別是對抗戰的激憤和文化省思的不足。 其實胡蘭成也知道自己有偏頗:「拙稿中尚頗有着意譽中國處,亦是毛病。」(致唐君毅信第五)
縱然如此,余光中同時以一代詩文名家,還是得認同胡蘭成的文字功夫,稱讚他:「於中國文字,鍛煉頗見功夫,句法開闔吞吐,轉折迴旋,都輕鬆自如。遣詞用字,每別出心裁,與別不同」。他也欣賞胡氏的博學:「作者學兼中外,對於中國的文化傳統與民族風情都頗有認識,具能處處與外國文化相提並論,時有卓見……胸襟恢宏,心腸仁厚,對天地間一切人物,都表示尊重與同情,字裡行間,充滿了樂觀精神。對於中國歷史,一往情深,對於中國文化,則是絕對信任。」《山河歲月》書中論述不夠科學,推不出很紥實的結論,讀者不能太認真,但那是中國讀書人的一種情懷,值得敬重。全書的文字功夫很好,行雲流水,處此多難多愁的中國與時代,對於讀者,就不是歷史觀如何的問題,而是像夜雨敲窗,逆旅相逢的飄泊士子,同是天涯淪落,未必有相同的襟懷抱負,但何妨借此清夜,細訴家國歷史與文明。如唐君毅說的:「讀者心知其意,亦可相契於言語之外也。」(致唐君毅信第十七)
《山河歲月》的妙處,正如上文引余光中說的「文字」和「博學」。他筆下文字鮮明簡潔,有節奏感,取喻描摹,獨特而準確有力,把一個時代說得鏗然有聲。例如寫民國景象:「那班人的豪華,世俗得明亮,不是單靠權位金錢就能有的,還是因為有一個時代的風氣,那時是街上陌上的眾人都眉目清揚」;寫辛亥革命:「軍事的局面這樣快就結束了,開門見山就立憲,馬上建都南京,大家請孫中山先生回國當臨時大總統,那一代人的行事真有大丈夫的灑然……草木不驚,已都是春天,辛亥革命亦城郭山川無恙,就已經是民國世界,歲月都堂堂了。」眉目清揚,歲月堂堂,筆法多變,疏密也有致,到了寫五四運動,轉了另一個角度,把大時代縮龍成寸在小鏡頭中:
彼時我年十四五,在杭州中學校做學生,星期六下午沒有課,日子非常悠長,如果不出去,一人在教室裡用功,只覺校舍的洋房如理性的靜,而理性到了是靜致,它亦就是感情的流遍了。於是翻開英文課本來讀,聞聞潔白的洋紙都有一股香氣。
胡蘭成的文字就是好,靜中有動,亦理亦情,大時代動盪昏亂背景中,淡淡輕流的一個畫面,情味動人。他對國民政府、共產政權的評論,早溢出文學之外,我輩知識文人自有胸襟識見,容而化之。無論我們今天怎樣評價,那就是當時人們所處的時代,像他引張愛玲的說話:「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於我們親」(《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也如他自己說:「可是動人的只是當時的情景,不是當地的風景」(《隨筆六則‧一》看他在《山河歲月》寫五四運動,沒有大鏡頭,除了上引一段中學生活的回憶,也雜擷三兩個有出息有理想的年輕人,拼幾件零碎的往事,一個時代的青年氣息,思想情貌,便隱約可聞。這樣的筆法在《今生今世》更集中濃稠,叫人不易排遣。
《今生今世》一開始:「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文字和繪畫在這裡碰撞,到這段的最後:「春事瀾漫到難收難管,亦依然簡靜,如同我的小時候。」春事的瀾漫簡靜,不只是大自然的事,輕輕擺盪,就把文字融入童年的追憶敘述中,文字功夫靈巧圓融。
讀胡蘭成,他筆下理性分析和論述不易有共鳴,不過才情博學,在他刻畫中,情景氣氛感動人心,而他又很能將情感人心和景物環境融合得很好,這不只是文字的功夫,還在作者對生活和環境的感受與表達,《今生今世》的前部分,寫自己的童年,在景色中暗暗鋪開全書:「一片成熟的金黃色,與村落路亭,遠山遠水,皆在斜陽蟬聲裡,如我此生的無窮盡。」(《今生今世‧韶華勝極》這不是孤立的情景交融,文章往下去寫自己和庶母走到樓上,一望生起天涯的悵然:「江山無限,是私情無限。庶母見我如此,她就不樂。詞裡有『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女子對於丈夫或兒子,舊式的想法是中狀元,與她像金鷓鴣的安定,但我是要飛去的。」(《今生今世‧韶華勝極》)這樣的揮灑文字,意象優美又聯想蹁躚,輕盈古典又穩穩斜插,情味中人若醉。
這樣優美、情致綿綿的文字在《今生今世》很多。胡蘭成強調「格物」,寫風景和環境,愛以一種主觀融入的角度,常愛說人在風景中,存在與認識,上文引過「可是動人的只是當時的情景,不是當地的風景」,欣賞胡蘭成散文,也不妨從此角度切入。「比學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紹興杭州的風景,使我的人亦在風景裡」(《今生今世‧韶華勝極》);「原來中國人的家非止是一種社會組織,而更是人世的風景。」(《今生今世‧天涯道路》)談到自己的作品,也是「我寫今生今世,雖亂世的人身與物亦如在仙境佛地,此是格物的真本領」(致唐君毅信第七十);在書中寫到最後一任妻子佘愛珍,也不忘要說:「她也是看花的少,看的人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風景」。遊雁蕩山,更把這種人景觀說得清楚:「有些人遊賞風景,乃是干涉,要把這風景來怎麼樣,且把自己來怎麼樣,而我是只在這一刻修到了格物」(《今生今世‧雁蕩兵氣》)。
因為這種自處和觀照事物角度,加上文字功夫、聯想力,造就胡蘭成描寫筆墨下筆靈巧,取喻新奇,卻獨特貼切。在《今生今世》寫民國,用戲台設喻,有趣,又深刻道出對當中的憐惜欣喜:
新朝的一切還是草創,像舊戲裡漢王劉邦將要出來,先是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校尉,各執一面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揮動一下,挨次分兩旁站立,表示十萬大兵,這份校尉的臨時湊數,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猶殘,珠髻上戴一頂校尉帽,身披勇字對襟褂,這種草率我覺得非常好。民國世界的事,如辛亥革命及這次北伐,乃至後來的抗戰及勝利時受降,皆是烏合之眾亦可以是好軍容,許多來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尉,實在是新鮮。
即使我們現在回望,對民國時代的整體感覺未必如他說,沒有可愛的軍閥,更清楚聞感當中的腐敗,不過胡蘭成筆下,環境和情景自成一種氣氛色彩,不管喜不喜歡。從文學角度看,他善用比喻,聯想有情味,這是讀其散文的重要樂趣和享受。例如《亂世文談》記他說周作人:「他不是與西風戰鬥的落葉,然而也是落葉,掉在明窗淨几之間,變作淡淡的憂鬱了。」(〈周作人與路易士〉這種中國士大夫味道濃厚的思想和表達,在胡蘭成散文不難可見。
不過胡蘭成的散文獨到處仍是在寫人,特別是女人。根據胡蘭成自己在《今生今世》的記述,此書是他在日本清水市龍雲寺開始動筆,《今生今世》寫了許多女子,除了如唐君毅說的:「不知者讀之,只是羨慕你老婆多」(致胡蘭成信第五十)。平情而論,用情不專,風流儇薄,我們如何責罵,他難洗薄幸漢奸之名,但也不得不承認胡蘭成筆下,這些女子在書中或溫柔婉順、或靈巧聰慧、或純情體貼、或剛強爽颯,卻總都是形象鮮明具體,讀者如見其人,如感其實在,而且先後出現書中,筆法和角度多變,但又揮灑自如,恰在其度,像《紅樓夢》的群釵,絲毫沒有重複之感,此亦實在是胡蘭成寫人敘事,功力甚高的緣故。有時平白道來,捕捉生活細節,例如寫自己的花燭夫妻玉鳳: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甚麼,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裡真是歡喜的,到底等於甚麼也沒有說。(頁一五一)
玉鳳與他屬舊式婚姻,老實內歛,是忠厚守本入的鄉村婦。到了描寫跳脫而有着強烈獨特個性,而充滿反叛性格的張愛玲,寫來又想像豐富,抓住精準的比喻,寫出她個的性:
她又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裡在想甚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頁一六九)
具體、家常,又準確。印證我們通過作品中認識的張愛玲,不禁暗暗點頭,到了寫純情善良,對他一往情深的護士小周,場面選擇又自不同。描寫久別重逢的場景,樸實具體,正是活現而配合小周的羞怯單純、情深和愛情路上的身不由己,令讀者既愛亦憐,也充分表現人物形象特點:
她一鼓作氣飛奔下樓,到得半樓梯卻突然停步,只覺十分驚嚇,千思萬想,總覺我是一去決不再來了的,但是現在聽見樓下我竟回來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萬真的,與世上真的東西一對面,把她嚇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樓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裡,還兀自心裡別別跳。(頁二三五)
至於溫州逃難時遇到秀美,相逢亡命天涯,又是另一種風華。初相見,「只覺她的言語即是國色天香」,然後聽了她述訴的往事,運用豐富想像才情,濃筆重墨寫下;「她的身世呵,一似那開不盡春花春柳媚前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湲,歷不盡人語鞦韆深深院,呀,望不盡的門外天涯道路,倚不盡的樓前十二欄杆」。(頁二七六)到了認識以至相親,這位在他筆下世故大方,也是飽歷人事滄桑的紅顏知己,則依然利用文學藝術來映襯:「她是一切感觸皆歸結於做人的道理,像詩經的曲終奏雅,世上自然平靜。」(頁三一七)胡蘭成寫人物,人物自身中有呼應統一,人物間又筆法多變,靈活熨貼。
又如描寫日本婦人一枝的出場,是「人比花低」的場境,襯托人物的羞怯低迴:「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裡掃除。我臨牕趺坐,對着新洗抹過的几面,上放着紙與筆,紙如荷池,筆如菡蓞,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牕檻,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在簷際葡萄的葉葉迎陽裡。」(頁三九一)這是人與情景的糅合,一枝在書中,正是一片寧謐中「低低坐着」的形象,胡蘭成寫得深刻準確,人物在情境和氣氛描畫中,更鮮明更突出。
至於佘愛珍,是他可見情愛史的終點站,唐君毅說得最好:「兄書將兄平生善惡之事收拾於一卷之中,即是大事已了,綺夢閒情從茲斷絕,與賢夫人共偕白首。則道在邇而大信立於家室矣!」(唐君毅致胡蘭成信第九)他與愛珍的日子最長,書中描寫也拉展得最開,人物也就慢慢表現出來。過程中,他像站在一旁,或憶述、或評點、或嘆喟,這段「最正式合法」的婚姻,非常平實寫來,完結了胡蘭成一生聯七繫八的情史。
《今生今世》的末尾一章「社鼓溪聲」,其中一節,胡蘭成寫在羽村電車上看見一「好女子」,他用工筆細寫,由衫裙、鞋子、眼皮、指甲、眉毛、臉頰到身材,乍看似是登徒浪行,深想卻是全書縮影。胡蘭成愛從筆下女子表達描摹身處的時代世界,這一特點,讀他散文不可輕易放過,所以在後面他還是如此結束這段落:「此時世界若有事故發生,只可以是比她還小的頑童,撩她一把,挨她罵」。寫花寫月寫紅顏,他有意無意地,着力寫出時代人世中清麗寧謐間的美。《今生今世》的可讀,不少是因為這一群情深義重的女子群像,這與胡蘭成愛說的人在景中的筆墨,也呼應着。像他自己說的「而因此花樹乃不寂寞,山河裡亦真的有人了」。(致唐君毅信第四)「山河裡有人」,是讀胡蘭成散文的重要解碼。胡蘭成寫景物時世,喜人我相融;筆下身世有各自淒涼的女子,都一樣「華麗深藏」(胡描寫庶母用語),都比他深情和可愛,或者,這也算是讀《今生今世》的一種重要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