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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荒田:「採花聖手」麥克——三藩市人物速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劉荒田

寫麥克,要先說三藩市一處名勝。香港有馳名寰宇的「女人街」,三藩市有名氣和它近似的「女人巷」(Maiden Lane,另有譯名「處女巷」)。「女人巷」長不足一里,位於金融區中心,靠近集中大牌百貨公司如梅西斯等的聯合廣場。上世紀初葉它是紅燈區的核心,狹窄的巷子裡平均每星期因爭風吃醋發生一起兇殺案。1906年的大地震震垮了三藩市,女人巷被夷平。然後,獲得新生。如今的女人巷,遍佈高檔珠寶店、畫廊、禮品店和髮型屋。每天中午,巷子兩頭關上鐵閘,禁止車輛通行。巷子裡各色遮陽傘盛開如花圃,傘下擺上小圓桌和摺疊櫈,到午餐期,坐滿了來聯合廣場購物的本地居民和東張西望的各國遊客。

女人巷近乾尼街一端,一面酒紅色磚牆上,掛着一面又舊又大的鐵質招牌,上有馬頭浮雕和「鐵馬意大利餐廳」的花體字,下方便是飲譽下城的「鐵馬」。從1987年到1995年,我在這裡當半工侍應生,不但見證了它的全盛以及衰落,還熟悉了來自本國、意大利、瑞士、希臘、亞美尼亞、伊朗、南斯拉夫、德國、法國、捷克、加拿大、埃及、墨西哥、菲律賓、日本、越南、中國的夥計。

叔本華說得好:「『平常』兩個字的原始意義是指屬於所有人的東西,亦即屬於整個人類的東西。因此,凡是除了一般人類所具有的以外沒有其他特性的人,都是『平常人』。因為,一個與千千萬萬人無異的人,能有甚麼價值呢?不,應該說無數的人,應該說,像鐵匠打鐵時冒出無數火花一樣,大自然在其永遠無限的源泉中不斷湧出的無數的人。」麥克是一個具有鮮明個性的「非平常人」。

 

1

在普遍缺乏「自我」特徵的中國人中,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的純種中國人麥克,我和他分別近二十年以後,依然不時記起。他姓蔡,祖籍廣東潮州,祖上在上海經商,他在上世紀的戰亂中出生於上只角一所獨立住宅,幼年全家遷到香港。他在油麻地一條古色古香的小街長大。他能聽懂上海話,非說不可時也能勉強對付。但平時無論對甚麼人,絕對不說,也不提他的上海背景。毫無一般上海人天生的「阿拉」自豪感。如果你再往上溯,扯到他的祖墳、祠堂、族譜之類,他更懷疑你吃錯了藥,拂袖而去。不但老祖宗,連香港也退到記憶深處。他在香港上環一所純粹以英文授課的書院唸完中五,被父母送到美國加州沙加緬度的加州大學,本科是飛機的機械維修。他唸完以後,卻從事與所學一點也不沾邊的餐館業。

他的年齡,在和我過從最密的時候也堅不透露。從種種蛛絲馬迹綜合起來,他應該是19321935年之間生人,比我大十三至十六歲。也就是說,我和他在鐵馬餐館共事的年代,他應在五十七到六十歲之間。

1992年春天,我在「鐵馬」上午班,偶爾也頂替請假的同事上晚班。那時,我在這家金融區名氣大、字號老的意大利餐館已幹了四年,不但熟悉從菜單到電腦下單、結賬的全盤業務,而且有了一批固定的客人,其中不乏名字常常出現在三藩市《紀事報》地方商情版的富國銀行副總裁、克拉克銀行執行長之類。美國的西餐館,人員流動性甚大,我已算得資深。不過,我在旅館另有工作,在這裡只打半工,經理把全工放在樓下。我和新手們在樓上。無形中,我成了二樓的「頭牌」,被經理委以訓練新人的任務。這一差使,沒有酬勞,但經理在帶位時,先給我的桌子安排客人,或把開銷大、出手闊綽的熟客分給我,作為曲線的感謝。

一天中午,我在二樓。十二時,金融區各棟大廈的電梯湧出了成千上萬的白領,節省的在廣場的石階上就座,就一罐減肥可樂,吃從家裡帶來或從小攤子買的三文治,看藍天、白雲和陽光裡的鴿子。闊綽的便踱進餐館。鐵馬那漆成朱紅,下半截包上鐵皮的大門打開,帶位員和經理嚴陣以待。我和三位同事——一位美國白人,一位埃及移民,一位亞美尼亞移民,外加兩個練習生——拿訪問簽證入境不久的南斯拉夫攝影師和中美洲小國尼加拉瓜來的瑜伽教練。樓下人聲雜遝,但二樓空無一人,待樓下坐得差不多,才輪到我們。

一個穿和我們的制服一樣的「踢死兔」(晚禮服)的男人,被和捷克新總統同姓(哈威爾)的經理帶到二樓。餐期已開始,經理忙於安置等候入座的客人,只匆匆向我交代:「新來的,你教教他。」經理跑下樓去,新人一臉笑容,向我伸出手來,握手之後,他對我改說廣東話,自報名字麥克,今天起當沒薪水拿的見習侍應生。我暗暗譏笑哈威爾先生的摳門。於是,我把二樓餐桌的編號,四個侍應生,每人各管哪些桌子,一一告訴麥克。然後,教麥克用電腦。這天中午二樓的生意清淡,攏共二十個客人,我侍候了八位,賺了二十多元。麥克當我的跟班,學用電腦下單,開單,結賬,很快上了手。餐期過去,一起在二樓的屏風後吃午飯,他坐在我對面。我這才有工夫端詳他。身高至多一百六十八公分,在中國人中是中等,在這裡是矮子。不胖不瘦,動作利落。他的臉孔,具有上海人的特徵,清秀中帶着傲岸,靈醒中帶着狡黠。如果他在商場和外貿公司一類辦公室出現,你對他肯定留下「精明商人」的第一印象。

 

2

麥克從此成為我的搭檔。世界真小,第二天,麥克和我下班時經過廚房,廚師老南嘻嘻哈哈地叫起來:「你怎麼在這裡?」和麥克親熱地握手。老南是我的文友,是我介紹他進「鐵馬」的。他先當洗碗工,後來成為專管煎板的廚師。當晚,老南給我來電話,說了這樣的笑話:

十年前的1982年,老南在海濱的「江南」餐館當幫廚。做廣東菜的「江南」,位於聞名全球的旅遊名勝漁人碼頭的核心——39號碼頭裡面。夏天是旅遊旺季,老南以一個例子形容它的生意,「一箱子冰凍雞翅膀,放得太久,我打算扔進垃圾桶。一天生意太好,所有招牌菜式都賣光了。我瞄瞄,晚上過了十點,餐廳裡還是人山人海。頭廚拿起一隻發臭的翅膀聞了聞,說,沒事,多放調味料,多蘸粉。我不能不照辦,炸出來的椒鹽雞翼金黃金黃的,一下子賣光,幸虧沒吃出人命來。」麥克在那裡任餐廳經理,頭銜是從法文借來的,讀音是「瑪塔底」。

一天上午十點,老南在廚房裡幹活,他負責油爐,所站立處正對着餐廳的一塊大玻璃鏡,鏡子所映照的,是帶位員專用的半圓桌。但凡體面的餐館,帶位的都是靚麗女子,以她作招牌。「江南」的帶位員,是台灣來的少婦,明眸皓齒,豐乳肥臀,天天被麥克吃豆腐,雙方都樂此不倦。那個時間,離開門納客還有三十分鐘。老南從鏡子看到一幕:麥克和帶位員並排站在桌子旁邊,帶位員正在抄寫訂座名單,麥克邊說笑邊抬起右手,替她做「馬殺雞」(按摩),先是捏粉肩,再是捶背,少婦很受用似地,但沒有予以評論,只管談論趣事,不時咯咯大笑,笑得太兇時,還揚拳教訓「你這個鹹濕鬼」。麥克繼續按下去,從腰部往下,手停在豐臀上,輕輕摩挲。少婦沒有反抗,眼神散亂,接電話的語氣也變了。趁四下沒人,麥克用中指從股溝中插入,猛一下。少婦跳起來,「找死!」扭身走開,乾脆走到門口去。麥克嘻嘻笑笑。一場桃色事件的前奏就這麼演完。老南目瞪口呆。那個年頭,性騷擾還沒成為職場的嚴重話題。事後帶位員也沒採取任何行動,她為自己的吸引力而得意也說不定。我和老南談起,對麥克的心機,越是深入解讀,越感到這人不簡單。別以為他僅僅為了滿足手足之慾,這是一步到位的勾引。試設想,按照常規,把一個女子弄上牀,需要多少手續?邀約,酒吧小酌,看電影,吃晚飯,建立感情,往復多次,才好試探,每步都含着變數,哪怕已進了臥室,也可能功虧一簣。麥克哪裡耐煩?他就這樣乾淨利落,她如果連明火執仗的撩撥也不反抗,就不必費詞,下班時開車來,把她接到汽車旅館去得了。她如果不喜歡,也無傷脾胃,一場有點過分的玩笑而已。所以,看作花花公子的即興耍樂失諸皮相,這是採花老手處心積慮的經典鏡頭。

 

3

和麥克共事,由於侍應生中只有他和我是中國人,上班時,如果客人不多,我和他站在工作間,一邊注意着客人就餐的動靜,一邊以廣東話聊天。為了加深我對他的敬畏,他以上海人的機靈,向我敍述在飲食行業的履歷。

他大學畢業以後,壓根兒沒碰過任何機械。先在餐館當侍應生,不久升為領班。1972年,三藩市最有名氣的菲爾蒙特旅館內,一家叫「湯加廳」的餐館招聘經理。他應徵,幹了五年,頗有建樹。這家餐館,包含酒吧和餐廳,前者以夏威夷雞尾酒為號召,後者以中國菜為主打,餐桌設於由游泳池改成的池塘的四周。「湯加廳」在麥克的經營下,名氣大增。它有兩道菜,一曰「牛肉鮮蝦鴛鴦卷」,一曰「成吉思汗羊扒」,是麥克主政時期的發明,二十多年以後仍舊是菜單上的招牌菜式。這一成績,當然寫在麥克所有為應聘而寫的履歷表上。後來,他向旅館老闆要求大幅加薪,老闆不肯,他離開了。以後的二十年間,他幹過的職務不少,最高的,是中等規模旅館的餐飲部主任,也當過好幾家高級西餐館的餐廳經理,領班。幹得最長的,是在漁人碼頭生意最好的「阿里阿圖」法國餐館,一共十年。每天回家時,口袋鼓囊囊的,那是少說也在二百塊以上的小費。他擁有上海人適應性強的基因,幹甚麼都沒關係,只要能賺錢。不過,他只愛說遠的,而且盡揀好的說,把我當成人事部主管似的。至於來「鐵馬」前他幹的是甚麼,為甚麼離開,他沒提。也許被炒魷魚,也許發生甚麼不愉快事件。

他不愧是行家,操作電腦的全套本領,本來就不難,他學了三天便獨立操作,到第四天,他向我提出一個嚇我一跳到問題:怎樣作弊。侍應生偷錢,竅門不少,關鍵一條,是一單多用。其中,技術難點在於:怎樣從廚房弄到額外的菜?熱食品,由頭廚掌管,除非你買通他(但這一條不可行,因為頭廚是大咧咧的美國人,他看不起鼠竊狗偷 。同時,自稱八十年代在德國當一家著名餐廳的經理,侍候過鄧小平所率中國代表團吃官式晚宴的經理哈威爾先生老奸巨猾,無所不在地監視着手下,誰也不敢在他眼皮下做手腳)。而況在電腦化時代,手寫的漏洞都已堵塞了。我不喜歡作弊,是因為沒有這等閒心和能耐。可是他發現,還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套餐裡的沙拉,原因有二:一是沙拉吧在餐廳內,廚師拉利是菲律賓移民,年輕時加入黑社會,在械鬥中被打瞎左眼,他無法看印表機打出來的單子,依然用老式——叫菜。二是在電腦中,「沙拉」可以從一張桌子移到另一桌子,「是試了幾次,沒事。」也就是說,他開始撈橫財,儘管數目小,一天下來也就那麼十塊八塊,但充滿冒險的刺激。

我還從旁發現,麥克確實是頂呱呱的侍應生,應對得體,只要客人捨得給小費,要付出多少殷勤他都樂意。侍候多人參與的派對,他的功夫尤其了得,從點菜到點餐前小酌,從配正餐的葡萄酒到佐甜點的干邑,他都替人家設想得十分周到,他會悄悄做手腳,讓客人點昂貴的品種,但經他的如簧之舌,你便覺得這一頓,從頭到尾都是又便宜又高級的。「企業的女性高管出手最大方」——這是他實踐多年的心得。怪不得穿套裝、有了相當年紀,神態又格外富於自信的女士進門,他馬上來了精神。他先假定人家是董事、副總裁、財務官,即使猜錯,也沒損失甚麼。不過,客人如果少給小費,他便怒目而視。最兇的一次,我親眼看到,一位西裝客就餐,賬單是五十塊,只在桌上留下兩塊錢。他看了一眼小費,斜着眼瞟了客人一下,拋出一句:「感謝你待我如奴。」聲音不大,但一板一眼,客人聽得清楚,可是不敢怒於形色,悻悻離開。當然不會回頭。不過,麥克敢於豁出來,是看不起新老闆的緣故,那時以精明著稱的經理哈威爾已辭職,到名叫薩里爹利廣場的旅遊景點當侍應生去,新老闆是韓國移民,沒多少資本,人也窩囊。

 

4

我和麥克共事三個月,成為無所不談的侃大山對手和搭檔之後,有了更加驚奇的發現。那是夏天的中午。鐵馬餐館不同於只僱用中國人的唐人街中餐館,它具備主流社會打工場所的鮮明特色,其中一個是流動性大,暑假到了,進來打短工,賺下學期學費的大學生多起來。昨天晚上,白人侍應生榮恩已曉得,來了一個美女,今天起當帶位員。餐廳在十一點開門,但客人至少要在十一點半才大批進入。將近十一點,十來個侍應生和練習生一改從前躲在工作間談天的故態,站在進門處,假裝無事,其實是抑制不住好奇心。

帶位小姐出現了。我倒抽一口冷氣。她大方地站在大家面前,由經理介紹,名叫卡洛琳,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金融專業剛剛畢業。她個子約一百七十公分,偏於纖瘦,粗看是標準的高加索人種,細看便知是高加索和西班牙兩種血統的混合,兼有二者的優越處——前者玲瓏凹凸的曲線和後者帶野性的性感。皮膚白皙,化不着痕迹的淡妝。眸子是碧藍的,那顧盼足以勾魂。穿低胸淺紫色連衣裙,上面印着淺黃色的鬱金香。窈窕的身段被半高跟皮鞋撐着,娉娉婷婷地在餐廳穿行。卡洛琳使得鐵馬整個環境改變,男人們都文雅起來,說話盡量不帶髒字。卡洛琳走過,一陣淡淡香水味,至少三個男人在她身後停步,凝視,眼睛閃着雄性動物的興奮。然而,誰也不敢冒犯卡洛琳。年輕英俊的侍應生榮恩,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位就餐的白領麗人,付賬時把名片和信用卡放在一起,還偷偷作一個「給我打電話」的暗示,他卻不輕易放下身段。可是,在卡洛琳面前,他的驕傲失了蹤,哈巴狗一般討好她,每天上班,必帶來一杯附近最著名咖啡店買的頂級「卡皮斯奴」,放在帶位員專用的桌子上。

荷爾蒙旺盛的男人們很快發現,卡洛琳不但外表清純得近於不食人間煙火,而且絕對不輕佻,上至經理,下至練習生,誰對她說出含性挑逗的話,她的俏臉沉下,扭過頭去不理睬。你若不識相,以為她的緘默是容忍乃至鼓勵,她馬上找經理投訴。我偶爾和她交談,內容如果不是和工作有關,那就是愛情。她告訴我,她早就有了男朋友,在東部的普勒斯頓大學上法學院,他一畢業,就結婚。「戀愛談了九年,不能拖了。」基於這一理由,我奉勸包括榮恩和調酒師法蘭克在內的追求者死心。

卡洛琳帶位帶了四個星期,「鐵馬」的生意好了不少,原來,「女人巷第一美人」的名聲已傳遍周圍的寫字樓,不少白領男士為了看她而來。一天,傍晚六點,我們都已就位,等候客人。不遠處,站着帶位員卡洛琳,在酒吧的暗紅燈光下,她的側影一如古希臘雕塑,天使一般的臉龐!我看呆了。麥克從後面靠近我,拍一下我的肩膀,我臉紅了,被他發現這個秘密,不好意思。他貼近我的耳朵,說:「昨晚,我和她――」他的聲音很低,可是有如平地一聲雷。「說甚麼?」我高聲問。他示意我小聲點。「我上了――」「誰?」麥克指指卡洛琳。我狐疑地看了麥克,再看卡洛琳。我寧可相信太陽從西邊出來!麥克抿住嘴唇,竭力把得意壓制住。我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洗了洗臉,理清思路,對自己說,關我屁事!整個晚上,我若有所思。對卡洛琳,我僅有初步的好感,這事的震撼力,在於不可思議。

這一晚,我很晚才入睡,躺在牀上,想起高爾基短篇小說〈二十六個男人與一個少女〉,二十六個麵包工,長期像囚犯一樣,封閉的地下室幹活,繁重的工作,非人的環境,日復一日。一天,塔妮婭出現了,這個美麗的刺繡工成了全體麵包工人的偶像,乃至活下去的力量。每天,給塔妮婭送麵包,取悅塔妮婭成了唯一的慶典。可是,又髒又窮的麵包工們發現,他們的「太陽」被一個大兵追到手。於是,天塌下來了。好在,鐵馬的男人還不知道卡洛琳和麥克有了一腿,如果榮恩曉得,不揍麥克一頓,也要對麥克「呸」一聲。

麥克果然不失上海人的聰明本色,憑直覺知道我心存疑團。第二天下晚班前,我在辦公室結賬,麥克在我旁邊。卡洛琳拿着記錄生意信息的硬皮簿進來,向經理報告明天中午的訂座情況。卡洛琳離開時,麥克尾追,在拐角處,他趁旁邊沒人,把右手的中指插進卡洛琳的股溝。卡洛琳一驚,回頭看是他,笑了笑,一起下樓去。這鏡頭,我看得清清楚楚,也明白,麥克是表演給我看的。

這可不得了,我的好奇心被煽動起來了,卡洛琳美不美已無關緊要,當務之急是摸清楚麥克怎麼得手?為了讓麥克把心掏出來,我鼓起最大的熱情,和他套近乎。甚至,答應了他的邀請,去他家參觀新建成的餐廳。

 

5

好景不常,卡洛琳忽然辭職,給經理一個電話,說家裡有急事,當晚乘機飛費城,勞駕把工資支票寄往她在費城的家。顯然,麥克作為露水情人,卡洛琳也沒有預先通氣。第二天中午,我和麥克在樓上幹活,碰巧沒多少客人,我們有的是談天的時間。終於,他和盤托出:

老弟,和你說說體己話。我這人,沒別的癮,就一種——和女人約會,說得粗俗點,是把喜歡的女人勾引上牀。你要問,不是有太太嗎?味道完全不同。和一個陌生女人見面,從聊天開始,喝咖啡,上酒吧,吃飯,看戲,出遊,一步步地發展成為情侶,這是偉大的藝術,是極為細膩極雅致,比單純的性愛不知精彩多少倍的過程。如果光要性,何必費這麼多心機,找個金髮碧眼的高級應召女郎不就結了?天下間沒有比征服一個女人更刺激更能滿足成就感的了!找甚麼樣的女人?我一向有原則,第一條,必須不是中國人。同胞玩不得,她要是真個動了情,你就變為濕手抓麵粉。第二條,必須年輕漂亮。第三條,不能談婚論嫁。

你一定認為,我個子不高,模樣頂多算不過不失,哪有本錢?(麥克銳利的眼睛盯着我,我想起不久前他告訴我睡了卡洛琳時我的神情,臉紅了,這傢伙察言觀色的功夫了得!)不怕給你露過底,越是漂亮的女子越容易上手。為甚麼?難說,一個原因是多數男人有自卑感,覺得自己配不上,因此,石榴裙下追求者反而稀少。哈哈,別問我怎麼把這絕色小妞「擒獲」,別看她外表迷人,患着嚴重的自信缺失症候,在牀上一個勁問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真」到甚麼百分比。原來,男朋友甩了她,她怕丟臉,不敢對人說,第一次和我吃晚飯,伏在我的肩膀上嗚嗚地哭。

(麥克拗不過我的央求,提出三條「追女人原則」)第一,臉皮厚,碰壁不要怕,女人只愁沒人追,再守身如玉也樂意當男人的夢中情人。第二,要花工夫分析心理,投其所好。第三,捨得花錢。錢怎麼花?下了牀便付現款,那是嫖妓,行不通。買禮物,我送到項鏈、手鐲甚麼的,便宜的三百塊,五百塊,貴重的上千。年輕的白種女子極少有儲蓄的習慣,每個月都花個精打光,還欠信用卡公司的賬。參加派對前往她的耳朵掛一對精緻的耳環,是名牌「比比」,趁大減價買下的,才五十塊,她感動得抱住我吻了足足十分鐘,那是在大街上,我費好大勁才掙開。這是玩火,我嚴格規定,關係到性為止。問題是,我做得到,小妞兒動了情,便奮不顧身。我去年和當過空姐的南韓姑娘好了三個月,她死活要嫁給我,聲言找我老婆攤牌,我拉老婆上郵輪度假四個星期,才躲過劫難。

(「老婆從來沒懷疑過?」我問,他聳聳肩,苦笑着回答)我回香港娶她的,求婚時我說好,不要孩子。她同意了。(我問:一個家庭,沒有孩子,夫妻吵了架也沒和好的橋。)我沒告訴你,我父母抗戰期間拖着七個兒女逃難,我受夠了,從小就發誓,這個世道,絕對不要後代,免得年紀小小就和大人一起顛沛流離!

老婆有一口頭禪:「有靚女追你?癩蛤蟆吃飽天鵝肉了!」我每次開玩笑說自己的「風流韻事」,她就甩出這一句。我嬉皮笑臉地反駁:「你說得那麼準?不興『臭豬頭遇上盲鼻菩薩』?」前年老婆回香港看望父母,我每晚把情人帶回家睡覺。老婆回來前,我花了半天,把家裡徹底清掃一次,牀上的被單、枕頭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最怕情人留下一根頭髮。知道不?一根金色頭髮如果掉在布縫裡,我怎麼解釋?這次和卡洛琳一場,她背着我買飛機票走人,回費城去和男朋友複合。媽的,前天我才送她一個艾德爾曼的手袋,最新款式,諾斯特侖公司剛剛從意大利進的貨,四百二十八塊加上購物稅。我沒指望她和我好一輩子,可是不該不辭而別啊!(說着說着,麥克的眼睛閃着光,似乎湧出稀罕的老淚,哪怕一滴。)

這席長談,使我知道,世間果然有一類唐璜式男子,他們人生的全部意義,用於滿足性慾。可是,不能用「性交」涵蓋他們追求異性的全部作業,那是全方位的心理與體力的攻防,是全部人生經驗與思考的結晶,是財富,感情,技巧與理智的綜合運用。具體到麥克,既然是唯一的志業,當然全力以赴。比如,為了實踐第二條,他下苦功修習女性穿衣學,怪不得他一眼就看出女子身上的衣服是哪家名牌,價位是甚麼,哪位設計師當紅。好幾次我目擊他這樣討女顧客歡心:「年輕的女士(客人已七十開外,但麥克曉得,女子越是老越愛被叫為『年輕』),馬克‧傑克博設計的夾克和賈西卡‧幸普森獲獎的褲子,可是優雅極了!」「年輕的女士」停步,以多皺紋的手摩挲着夾克的下襬,神情是伯牙遇上子期一般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然後,就布料、做工、款式、潮流,談個不亦樂乎。女士遞來名片,原來是「派克」名牌店的副總裁,不用說,她從此成為麥克的固定客人。

我不知道麥克在大學有沒有就「女性心理學」修過學分,女性各年齡段的心理狀態,乃至月經期前後的性慾曲線,他都瞭若指掌;也許是胡吹,但足以唬得我一愣一愣的。有一天,午餐期剛剛開始,我的桌子還沒客人落座。麥克的桌子已坐下四位衣着高級的中年女士,我認識其中一位,是三藩市很有名氣的「史密斯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麥克對我說:「看我的手腕。」他笑嘻嘻地走近,先給客人們奉上「馬天尼」雞尾酒,客人們一邊喝,一邊聽麥克說兩三個短笑話。然後點菜,麥克把今天「最新鮮的鮭魚」和最熱門(即最昂貴)的「美人魚沙拉」吹了一通。我站在不遠處密切觀察。麥克在給客人們送上午餐後,知道她們不再喜歡外人叨擾,知趣地離開。他得意地看着我,我問他:「你和她們說話時,不停地撫摸那位大牌律師的背部,她不介意嗎?」麥克哈哈笑起來:「說你嫩你不服氣,女人最受用的就是這個。這種大方的撫摸,讓她在社交場合取得受寵愛的感覺。你該學,為了多拿小費。」老實話,我做不來,這需要一種天生的親和力,一種對分寸的直覺,不然,對方會感到不舒服,乃至翻臉。

當然,採花聖手也可能陰溝翻船。在卡洛琳遠走以後,「鐵馬」僱了一位俄國女郎,從莫斯科剛剛移民的,姿色略遜卡洛琳,但也足以引人注目,可惜英語太爛,無法和客人溝通。精通英語、法語、德語和俄語的經理哈威爾先生看她漂亮,不忍心炒她魷魚,只好替她接電話並居間翻譯。三個星期後,她知難而退,辭職了。對她,麥克破例沒有動染指的念頭,原因可能在語言上,他不通俄語,難以向她獻殷勤。接着,來了一位從波士頓搬來的白人女子,叫凱蒂,模樣馬馬虎虎,不到三十歲,胖是胖點,但依然水靈。我不知麥克暗裡做了多少工夫,一個星期後,他要我代上晚班。我詭秘地一笑,他貼着我的耳朵說,和她去看芭蕾舞。不消說,往下,是送禮物,喝酒,上牀。一個月後,我在上班,凱蒂一臉怒氣,把我拉到衣帽間,說:「你能不能幫一個忙?」我還在遲疑中,她接着說下去:「去叫那狗娘養的滾蛋!我不要見他!」「你說的是誰?」「還有誰?你的同胞!」她指了指外頭。我走出門外看,在女人巷口,麥克穿着筆挺的西裝,皮鞋在夕陽裡閃着光,正焦躁地踱步,可見在等人。我縮回去,對凱蒂說:「抱歉,這個忙幫不了,你自己說去。」凱蒂沒有走出門去。我看見麥克的頭探進門三次,最後知道無法挽回,恨恨地離開了。

 

6

一個人是多面的,說麥克以「玩女人」為唯一興趣是不錯的,可是,這僅僅是他的多重人生的一重,他還有家庭生活,有社交。我又發現,如果拈花惹草是「裡」,那麼,充有錢人便是「表」。他不會對任何社交圈內的朋友說他是一家餐館的「跑堂」,高貴得多的名銜,諸如旅館餐飲部主任、餐廳總經理一類「曾任」職務,還可以移用,反正他的「高檔」同胞不可能來意大利餐館就餐。他參加的豪華派對,多半在三藩市高級住宅密集的「懸崖區」舉行,那裡的豪宅,每棟價值至少五百萬元。他的座駕是寶馬350型,隔一年換一輛。那次他壓抑不了炫耀的慾望,把我拉到他家參觀剛剛建成的大餐廳。「待客用的,平時和老婆兩個人,沒心思擺排場,在廚房的料理台就解決了。」大圓桌足以供十五人就座,紅木桌面中央,有中餐館習見的轉盤。椅子是明代雕花椅子的仿品。他打開櫥櫃,讓我看一套精美的景德鎮薄胎瓷餐具。「待客專用的。」說到自己的社交圈,他力求平淡地數說:「知道XXX嗎?她是我的常客,別看她又矮又肥,都板街的舖位,有十個在她名下;前任法官XXX,紅木城開車行的XXX,山景城最大的地產商XXX……」我抱歉地搖頭,對不起,他們於我太遙遠了。

「你在家請豪客吃飯,誰來掌勺?」我問,意思是:總不能靠去餐館買外賣對付吧?

「我自己動手,十來個客人,我一個人在廚房,一個小時搞定。龍蝦大餐,算高級了吧?假定十五個人,每日一隻重兩磅的緬因州活龍蝦。我認識海鮮批發商,一次過買十五隻,每磅八塊,攏共才花二百多。去『賽夫威』超市買現成的沙拉、沙拉油和麵包,去著名的甜品店買最好的波士頓乳酪蛋糕。三道菜加咖啡。第一道,沙拉,把菜放進盤子就行。第二道,龍蝦,放進大鍋裡用水煮,撈上來放在大盤子上,旁邊配些馬鈴薯、花椰菜和小白菜,小碟子盛上溶化的牛油。第三道是甜品,把蛋糕切開,每人一塊。看,多麼豐盛!我要做的,僅僅是把龍蝦洗乾淨,放進鍋裡煮它二十分鐘,水裡記得放些海鹽。每道菜餚用一個碟子,飯後老婆大人負責把全套薄胎瓷器洗乾淨,花的時間比我多幾倍。這頓飯花不到四百塊,平均每人不到三十塊。開銷大的反而是酒,一頓飯沒有一箱葡萄酒不行,好在一位客人家裡有酒窖,每次帶一打佐敦酒莊的「夢露」來。

1995年,我離開「鐵馬」時,這家老字號已到末路。老闆幾度易手,最後一個是韓國移民——老實巴交的李先生夫婦。麥克看人家英語說不好,本錢又不夠,在店裡飛揚跋扈,最後和李老闆大吵一場,就此離開。算算那一年他該超過六十二歲,該優遊林下了。

2012年,麥克該接近乃至超過八十歲。他應該還活着,在三藩市鑽石山下的住所頤養天年。對於他有沒有維持「唯一的興趣」,我懷着強烈的好奇心。但願有一天在唐人街,邂逅這位過時的朋友,再次聊聊天。

 

寫於三藩市


劉荒田,1948年出生於「中國第一僑鄉」廣東台山。早年當知青,在鄉村教書,1980年移居美國。創作生涯始於新詩,近十年來鍾情散文隨筆,一發不可收,集海外二十餘年人生體驗,寫新舊移民生存滄桑,現任舊金山「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