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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婉蘭:妮娜幻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余婉蘭

妮娜三十五歲,已婚,短髮,兒子八歲。她從沒有提起過她的丈夫,她故意不說,在我面前她才故意不說。我第一次看見她,先是愛她身上的香水味,後來才愛她,所以,在我的世界裡,她不增不滅。除非有誰褫奪我的味覺,或者這種香水味,不,後來知道這香水普遍得可怖,它不是限量版,每個女人都可以擁有這種尋常香味。我身上也曾有過一模一樣的。它像很深的海,香的腥,它普遍得世界上沒有誰可以褫奪這種香味,即使我的味覺及記憶有一天終被褫奪。她依附了它,我連嗅見大海的腥,她也在。所以,她是不增不滅。

「下班陪我去買香水,好嗎?」我問她。

「好,你說過喜歡我的香水,去莎莎找找,看有沒有。」

她的香水缺貨,她陪我選別的,我們在莎莎選了好久,店快關門,我決定不下,將心儀的四種香水,抹在我的左手腕、右手腕、她的左手腕、右手腕。那夜,我聞她的,她聞我的,我假裝猶豫不決。越夜,香味更趨變調,更屬於她的和我的,我不知道生出混雜肉體味,近乎催情的香水是否幻覺。即使後來忘記甚麼是她的,甚麼是我的。最後,我沒有買四種香水的任何一種,而買了她身上的那種。那我只噴過身上一次。

慾望一天天地漲大,肥腫,她和我都沒有意識地在餵養。她是無知的,因為慾望是我的,它如同自然的一部分,像顆種子,但因催熟而成,它發紅得像陰唇充血。花蕊凝視花蕊,花蕊吸吮花蕊。從前我從不做美甲、不噴香水、不化妝,因為她,我為了能與她結伴,我變得越來越有女人味。我變形。

 

她的身好細長,鼻和下巴好尖,手腳冰冷,有潔癖,時而神經質地抹,時而酒精味濃。她像一座冰山,因為作為一名恰如其分的母親,內心溫熱,於是我能輕易地觸碰她的手掌,她的腰,牽住她,挽着她。我熟悉她的溫度,我幻想溫度傳過來的信息和意義,即使導致性慾來襲,但絲毫不帶褻瀆性,因為她嘴邊正在談論她八歲兒子的成長。稚子無垢。她似乎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我對她存在過最大的慾望是,但願我不破壞她的家庭幸福,但願我能成為她的秘密情人,與她的家庭共生,共存。

 

大學畢業前一個月,家裡失火,有陰陽眼的妹妹老早目睹家裡生出鬼影狂竄,一個屋子被燻成烏黑,妹妹說,如同她所目睹的一樣烏黑,是烏鴉色,看,牆上還剩下她半隻身影。牆上剩下唯一一塊白色的部分,很像愁苦女人的側臉。失火後,母親情緒不穩,只得更頻常地往來教會,向她那班低智的教友傾訴。我一直相信,她施加在我身上無理、惡毒的命令,一半來自她那堆無知、邪惡的教友。她們是她的所有。父親拋棄她後,她靠這班教友才得以振作,如獲新生,如獲至親。他們交換肋骨,育成我新的母親。在新造母親的教育之下,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學懂,如何痛恨父親,如何將所有不幸都怪罪父親。我甚至偏執地認為,我的性取向起源自,我痛恨父親。

直至很久以後,我才開始懂得同情父親,他甚麼也沒有,可憐兮兮,拋棄妻兒所要承受的懲罰不應如斯殘酷,他落得一身加倍的罪名和仇視。母親對父親的仇恨折射到我們身上,也是加倍。她身邊的人抵受她加倍的折磨。母親這個女人,比父親可惡上百倍,她馴服我們每一個她的依附物,我們不得我們應得的溫熱和愛,她所籠罩之廣之烏黑。所以,我的性取向源自,我所失去的母愛。

家裡失火,我即將畢業謀生、養家,我第一次腦中萌生,不如找個男人,能照顧我和我家人的男人,嫁給他我就可以卸下十多年的擔子,不必有愛,也不必有恨。我只想有自由幻覺,隅一的生命之輕。我才想到我,原來一生抑壓。第二次腦中萌生,不如找個男人;第三次腦中萌生,不如找個男人;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每星期我們修甲一次,修大約兩小時後去吃晚餐,我捧着她的手端詳她的美甲,她也端詳我的,她的手指細長,如常冰冷,我揉暖她的手指,旁人定必感到奇怪,思疑我和她的關係,怎的親密得像戀人。我們不過聊家常話,沒有甜言蜜語一對假冒的戀人。我很少說起我的家事,常聽她說她的兒子,淘氣聰敏,丈夫是失蹤人物,她故意不說。我們說點公司的人事糾紛,說點瑣碎,我們之間的瑣碎家常話像永遠不會中止,只被餐廳經理打斷:「小姐,我們快關門。」經理的神色曖昧,連他也忍不住在猜測我們的關係。「我們只是沒有甜言蜜語一對假冒的戀人而已。」我安於我愛她,安於我們親密異常,旁人的目光無法無禮地闖入。這明明是愛,明明是愛。我們永遠是餐廳裡最後離開的一檯客人,然後我送她乘搭最後一班地鐵。道別沒有任何艱難,就是不喜歡目送她離開。餐廳經理的話,和最後一班地鐵像人間的恆常提醒:時間不早了,你們應該說再見、道別。

別磨蹭了。

這是我辨別愛情的方式。

我和另一名女同性戀者擠在糖水店吃糖水,我低頭,吃着紅豆甜湯。耳根發燙,口腔灼熱,連甜味也蒸發掉,只感覺旁人議論四起的目光,我因為我們被誤以為是戀人而羞恥,非常羞恥。越多的親密,換來最多的羞恥。我羞恥自己是一名同性戀者,不愛的話就羞恥,百詞莫辯。這是同性戀辨別愛情的一種方式。

 

由始至終,她是無知的。也許,她只待我如妹妹,而我不過深愛她宛如親人的溫婉,而非她的挑釁性。愛情是這樣嗎,我竟愛她親人一般的質感。四年來,我一直留在這間公司,安守本分,並非這裡的待遇有多好。我是為了她而留下,或者因為我的怯懦和種種計算,我不敢走。外面的世界是怎樣?我曾經以為自己能有種種可能,找另外一份心儀的工作,未來仍非常美好,或可憐,大不了最後就是生兒育女,逐漸老死。可怕,我並沒有野心,連夢想也沒有。這幾年,我只有她而已,珍而重之就只有她。我變成如斯面目,眉宇間染上她嫵媚的女性氣質,十根指頭的美甲,發亮、圓弧,眼神迷離。鏡中的我變形。

 

母親含淚,她令我變成男人的方式是她率先成為弱者,我別無二選,當上她的強者,我從沒有仔細凝望過母親的臉,我只懂鑽入她的眼眶之中,在閃閃發亮的一顆淚光之中。一顆飽滿,盛載憂傷的液。她只馴養我成為男人,而不必馴養我成為我自己的父親或她的丈夫。母親率先讓我代替父親,向父親的妹妹下戰書,說要取回祖屋,因為阿爸無鬼用。我們一屋女人在發黑燒焦的屋子之中圍爐商討,我們定必非常乾淨,在烏鴉大廳中央甚至白到發光發亮,宛如聖體:「那間祖屋不屬於她們,也不屬於他,它是屬於你弟弟的。奉上帝之名,為你弟弟搶回那塊祖地。」

沉默的我唯可黯淡。看見牆身白色一塊愁苦女人的側臉,我想起某次禪修經驗。僧尼囑咐我們專注呼吸,思緒要來要走隨它去罷。當時我傾聽眾人吸呼之間及衣夾之間彼此嘶沙磨蹭的聲音,微張開雙目,剛好眼前柱子上出現一隻狗的影,我的專注被轉移,盯着牠被另外一隻動物趴在身上,牠也是影,我不能確認牠也是狗或其他甚麼,牠們堆疊起彼此,並以某種節奏互相廝磨,好像性交,是一張活的剪影圖,兩隻動物像都有生命。我並不明白,為甚麼在禪修時它要以此展示一種粗野直白的面目。當我專注於別處中,才忽爾辨析它並不是狗的影,它像狗的影而已,它是由周遭不可穿透之物拼湊出近乎狗的影,另一隻趴在牠身上的動物,有一部分是另外一名禪修者的影子,牠近乎性交的節奏及擺動方式,只不過是那名禪修者吸呼的節奏及擺動方式而已。明白牠趴在牠身上的構成部分後,我的專注回到剪影圖當中。看見牠們仍然在交媾,只是不夠活了,牠們富有近乎呼吸的機械性,倒更像交媾的本質。於是,我試着將我的呼吸,堆疊在另一名禪修者的呼吸之上,測試種種延展的可能。

這不妨先作為一種虛妄。

我向母親點了點頭,堅定地笑。

隔着母親我的心裡載着妮娜,唯有如此我才有力量,生出無窮無盡席捲我的快樂。此時我的笑必定也令母親安慰萬分。

有些事物從來與你的幻覺並無牽連,即使它經已引爆你形塑幻象的能力,但怎的,妮娜竟從來與幻覺無關,她真實致極,怎的我最後仍然滋生出幻象,它以一種永遠不會彼此摧毀的愛呈現。我可否辨認,它不是幻象,它從來實實在在,不是經由我心中的不安所投映出的美好想像。它正正與我心中所嚮往的愛情契合,它怎會是姐妹情誼、友情、知己或閨密,卻從來不會是愛情?即便我澎湃洶湧,與她緊緊牽着手,細看掌心紋理,吸吮她滲雜肉體味的香味,她安分地被我牽着,嗅着,竟沒有絲毫逾越之心。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們只是沒有甜言蜜語一對假冒的戀人而已。她不動,我團團打轉,只為生出海市蜃樓。

「從小到大我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抗拒別人接近,也害怕別人為我付出,這些年身邊出現對我很好的人都未能讓我放下戒心,或許不知不覺間錯過了很多人。妳是第一個令我安心到完全無懼怕的人,跟妳在一起,時間像靜止了一樣。」

「你的過去令你對別人有戒心嗎?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她以為我重申這段女性情誼,向她坦白我陰鬱的過去,她說她樂於向我灌輸溫暖的友情。我哭盡一夜後,本想像我已徹底失去她以及愛情。但是不,她若無其事,只有她不增不滅,從來就安分,自在。只有我的慾望在膨脹。我只是凡人,與母親無異,祈求上帝如同祈求愛情,「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與骷髏無異。」二者都近乎宗教之物,它終不致令我們在盡頭處,目睹人類原來可能喪失至與地獄同一,我並沒有因為表白帶來預期般毀壞性的效果,結果,我甚麼也沒有失去。卻是獲取這萬般不值得的名分,她更待我親如姐妹。

 

牆身終於重新抹上新的白,屋子比起火災前更亮更白,我們特地把家具重新換了位置,讓它區分於昔日,藉此象徵重生。母親的心情似乎好起來,教友成功讓她明白這些災難啊甚麼的都是神的考驗,而非惡魔的惡作劇。她感激上帝對她一家人的憐憫和無緣無故,近乎懲罰一樣的考驗,她藉此釋懷。妹妹說,那鬼影也飄走,我們一家終於不再有莫名其妙的意外。一塊愁苦女人的側臉消失,她被塗抹在屋子內部,她逐漸被淡忘或永遠被記住。連惡靈也飄去了,我的種種卻一如以往地積壓直至年老,我繼續擔當一家之主的角色,着手處理祖屋的事。夜間躲在公園裡哭,夜間躲在被窩裡喝醉。白日如常,我偷偷地倚靠她肩膀,鑲入她腰間,吮吸她平凡尋常的香水味。這刻永遠在過去。

我們從來明白幻象,它迎向我,我撲向它。王爾德說,想像力是愛的形式,它令我們導向至善及至美之境,沒有想像力,就沒有愛,這是浪漫主義者的堅持。所以,這並不是一個修正悟明的故事。

「三年前有個傻瓜愛上了她,傻瓜以為自己一直在她身邊噓寒問暖,她會漸漸發覺傻瓜的好,感覺到傻瓜的愛。傻瓜開心時會想起她,傷心時會想起她,很想令她開心,很想令她笑,很想牽着她,很想將所有都給她。傻瓜想像她能感覺這份愛,就算不可能成為她的重心,也會想像她會在意妳,想像在她心目中或多或少佔有位置,想像她也會做令妳感動的事。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傻瓜忘記了一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實,傻瓜跟她都是女性身體。對她而言,她不願意相信這是愛,她寧願選擇相信跟傻瓜的曖昧只是互相依賴的相處方式,傻瓜的一舉一動被解讀為閨密間的親密,傻瓜的愛是受童年陰影影響下的錯覺。對傻瓜而言,初見時全身觸電麻痹的感覺,被忽略冷落時心臟被掏空的痛,很愛她卻無沒法告訴她而流下的眼淚,這些都是真實的。傻瓜遇上她前並不相信愛的感覺,自遇上她後發現心還會跳卻穿了個洞,一直在淌淚。傻瓜妳的痛和眼淚其實是看得見,她不愛妳,至少她無法想像自己在傻瓜心裡的位置。傻瓜不是沉溺於那種得不到的不甘心,而是不甘心她的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承認,扭曲愛的真實。」

故事並沒有終結,正如所有其他故事一樣,並不會終結。我的慾望與貪念再度膨脹起來,想像達至哪兒才是愛情的盡頭之處,如果我沒能親手栽種,也請由我親手毀滅,她會愛我的,而只有我變形嗎。只有妮娜不增不滅,她身上一直香香的。妮娜幻象令我繼續以愛之名活着,而我不過是凡人。


余婉蘭,作品散見於《字花》、《小說風》、《詩網絡》等刊物。作品曾入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1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