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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藍:遊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小藍

小藍按:這篇小說的原創者是何哲盈(Michelle Ho,香港出生,加拿大University of Saskatchewan文學士及教育系畢業,主修英文。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及英國文學研究碩士,現職香港中學教師。),我的女兒。原文為英文(A Place Called Home),由我中譯。創作過程中我提供過意見和部分內容細節,翻譯時也酌予改寫。

 

1

回想起來,2005年的夏天,絕對是我人生中的第二大轉捩點。而第一個轉捩點,當然是十五年前父母帶着哥哥和我還有婆婆離開香港移居加拿大。從鬧哄哄溫暖的香港,一下子到了冰冷而人煙稀少的北國城市愛民頓,那種感覺,就像突然地從天堂掉下了地獄。

2005年的夏天,我覺得可以重返天堂了。

那年四月,大考還沒有完全結束,我們四個要好的同學便分別收到香港教育局的來信,我們成功得到NETNative English Teacher)的職位,一畢業便有固定的工作,而且兩對戀人不用分開(我的男友Jack,和另外一對AlanCarol),這簡直是最完美的結局。由於我在香港出生,八歲才隨家人移民,一下子我成為他們的顧問,四個人有說不完的話題,更有停不了的預備工作。

我們最初的打算,是找一層有四個房間的套間共住,反正香港是小地方,我們四個人的學校相距不算太遠,但是一問價錢,便不得不改變主意。香港的房租實在太貴,我們決定退而求其次找一個兩房公寓算了。

當我回家跟家人商量,外婆和母親都不喜歡這個安排。

「四男女住在一起,成何體統!」

「我們大學的宿舍,還不是男女混雜?不見得有甚麼大問題。」我反駁說:「況且我們早決定了是兩個男的同房,女的住另一間。」但私底下我知道Carol提議兩個女孩同住一房只是幌子,面子上保留一點隱私,大部分時間她會與Alan同房。當這樣的事情發生了,Jack會走到哪裡?這是我心底裡很真實的疑慮。Jack是我大學二年級便開始的男朋友,但跟他同居?我暫時還是不能接受。

「我有一個提議,」外婆靜靜的說:「我在香港有一層舊樓,這幾年一直空置,你何不在那裡暫住。」這層樓我也約略知道,在港時因為外婆跟我們住,房子一直出租給人;移民時也沒有賣,由一個住在附近的親戚代為管理,年前最後一個租客搬走了,外婆不想再麻煩人家,便讓它空置。這幾年家人偶爾回港,也是住在那裡。

外婆說她可以陪我回港,收拾一下房間雜物,等我安頓下來才回愛民頓。「反正我也想回去探訪朋友。」她微笑說。

婆婆肯跟我回港,我覺得一顆心立即安定下來。從我懂事開始,父母每天外出工作,家裡的菲傭兩三年一換。移民後,父母在家的時間長了,但常常吵架。後來媽媽找回護士的工作,爸爸說要回港發展,走了之後就再不回來了。媽媽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也變了。她很少說話,對我特別嚴苛。有時我覺得她偏心哥哥。也許哥哥是男孩,比較強壯果斷,可以做一些代替父親的工作。然後哥哥也走了,到多倫多讀大學,畢業後更南下美國工作。

只有外婆,她永遠在我的身邊。

 

2

回港的第二天早上,我笑不出來了。

那層舊樓在四樓,婆婆有膝關節痛的老毛病,昨天計程車到達樓下時我讓她先上去休息,然後一個人分幾次把行李搬上去。來回上落後,我已汗流浹背。想洗澡,水喉流出來的水是咖啡色的。安頓好行李後我們出去吃東西,飯後買了大堆雜物樽裝水,把它們一一運到樓上我已經筋疲力竭。儘管如此,晚上我仍然不能入睡。實在太熱了!更恐怖的是我不時聽到窗外好像有吱吱的老鼠叫聲,這聲音令我再熱也不敢開窗讓涼風進來。

剛從浴室出來,母親的電話來了:「Carol David昨天來電,你沒有通知她們你提早出發的事嗎?她向我抱怨你臨時退出不跟他們同住,令他們要多付租金。又說不明白中國人的父母為甚麼要這樣過度保護,干涉年輕人的事。那個女孩一點禮貌也沒有,將來為人師表一定會教壞孩子。」

母親一向喜歡批評我的朋友,我受了一晚的委屈忍不住發作出來:「我現在真的有點後悔了,我想搬去跟他們同住!」

「甚麼!」母親大叫:「你婆婆不遠千里陪你回香港,你想拋下她不管?」

我從來沒有想過拋下婆婆,但媽媽想我會這樣做令我很氣憤:「我已經快廿四歲了,同班的許多大學同學早已跟人結婚或同居,四個人同住有甚麼奇怪?至於婆婆,她本來就說好了要回加拿大。」

「你要知道外國人的觀念跟我們不一樣,一個中國女孩,混在他們中間,將來要找人結婚便難了。」媽媽說。

「我是加拿大女孩,Jack是我男朋友,他將來會和我結婚。」我真的沒想過在最近的將來會結婚,但媽媽的話令我不顧後果地反駁。

Jack,他連自己也照顧不來!」母親對Jack也沒有好話說:「十年後我不敢說,但如果今天你們結婚,肯定沒有好結果。」

「我受不了這鬼房子,昨天晚上我一分鐘也沒睡過!」我忍不住大哭起來,這全是他們的錯!我就是那個從小受了一點委屈便會哭鬧半天的女孩,這麼廿多年來一點改變也沒有。

母親收線後,我繼續哭了很久。

外婆給我倒了一杯茶,熱的六安茶,有淡淡的夜蘭花香,這是我們的家茶(House Tea),從我開始喝茶便習慣了這種香味,移居加拿大後也沒有改變。她輕拍我的背,我漸漸安定下來,睡意也跟着來了。

「我在想,等一會下去找個人給我們安裝兩部冷氣機,順便修理一下水喉。然後我倆收拾幾件衣服,挑一個舒服的酒店住幾天,等工程完成才回來,好不好?」

「真的?」我精神一振,我們愛民頓的家也沒有冷氣機;那裡一年才熱那麼七八天,安裝冷氣機實在划不來。真正熱的日子,一家人躲在地下室不知多舒服。「但我剩下的錢不多了。」我不得不承認。

「叫你媽媽付。」外婆笑說。

「不,要爸爸付。」我衷心的說:「他去年也沒有給我和哥哥寄聖誕禮物。」

「你去問他好了,反正你回來也應該跟他見面的。」

事情就這樣說好了。但有一件事,我心中還沒有釋懷:「是不是中國人認為女孩子未婚前跟男朋友同居是很壞的行為,為甚麼媽媽那麼緊張?」在香港,我是一個本土英語教師NET,我算是中國人,還是加拿大人,應該守哪一國的規矩?我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太複雜了。

「中國人現在也改變了很多,香港更沒有人管你的閒事。你媽緊張,因為你是她的女兒,不想有一絲污點發生在你身上。依我看,最重要是兩個當事人有沒有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打算,隨便同居只會惹來日後不必要的傷害。」祖母想了很久,終於告訴我:「其實我和你外祖父當年也沒有結婚的。」

我的好奇心立即來了。在我們家,很少有人提起外祖父,只知他長居內地,幾十年失去聯絡。「也許早就死了,」有一次母親說:「如果他還在,為甚麼不跟我們聯絡?香港就那麼一個小地方,距離國內又不是真的很遠。」

婆婆喝着茶,眼神彷彿回到很遠很遠……慢慢的,她告訴我一個因誤會改變了兩個人一生的故事:

你外祖父一家,從前就住在這層房子裡,他們家算有點錢,在西環有一個海味舖。那時我和父母住在這層樓的天台,我們很小便認識了。我父母在中環經營一個無牌小攤檔,賣毛巾、拖鞋。我小學畢業後沒再上學,順理成章到他們的攤檔幫忙。

那時你外公每天放學從中半山下來都經過我的攤檔,然後搭電車回家,我們就這樣開始發展。他中學畢業後決定回國內讀大學,我知道他家裡人大力反對,但他最後還是去了。

他離開後我們便只有靠書信往來。每到放長假,他會偶爾回港,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瞞着雙方家人,我們私下頻頻約會。就在他大學畢業前一年,我們發生了超友誼關係。他臨走時說一有機會便接我過去。

畢業後他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那個時候國內的政局不大好,他想遲些才來接我,但我等不及了,不顧父母的反對,我一個人北上到上海去找他。

去的時候是夏天,我們總算過了兩三個月開心的日子。然後冬天來了。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他下班後常要開會很晚也不能回家。我不會說上海話,完全沒有朋友。有一個鄰居是幹部,常常問我一些難堪的問題。後來我開始病了,不想吃東西,吃了又全吐出來。終於有一天他對我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先回香港去看醫生,我把這裡的事情交代好便隨後回來。」我當時一點主意也沒有,又真的很想家,便聽他的話回港。

回港去看醫生,原來我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正在六神無主的時候,我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說無意回港,自覺有某種使命感,要為苦難的中國做點事,而我應該得到更好的生活,在香港找個適當的人結婚生子,不應跟他受苦。

接到這樣一封信,整個人只覺全身冰涼,腦中一片空白,我決定對母親坦白,她知道後倒很冷靜,二話不說便決定立即搬家,以避過鄰居的閒言冷語。

不足半個月,我們搬到北角。父母開始找人相親,想把我盡快嫁出去。但我堅決反對。「孩子出生後我便出去找工作,獨力把他養大。」我對他們說。那時我已冷靜下來,決定坦然面對命運,母親也拿我沒法。

幾個月後麗玖出生了。很漂亮的一個女嬰,兩老立即被溶化了,一有空便爭着逗她玩,幾乎沒把你媽寵壞。事實上那時香港經濟剛起飛,人人忙着賺錢,也沒人管我們的事。我很快找到車衣廠的工作,祖孫三代倒過了快樂的十多年。

有一次無意中聽朋友說起你外公的舊居要出售,剛巧我父母相繼去世,留給我一點錢,我便決定把那層樓買下來。我和你媽最初也在這裡住了幾年,直至她結婚買了房子我才跟她搬出去。

「你真的從來沒有外公的消息嗎?」我問。這樣一個奇情故事,我以為只有電影電視才編得出來,而它竟發生在我身邊人的身上,實在太奇妙了。

婆婆猶豫了一會,終於說:「大約兩年前,有一個老朋友寄給我一卷與他有關的錄影帶,朋友約略知道一些我們的事,看到那個電視節目,便把它錄下來寄給我。其實那卷錄影帶我這次回來也隨身帶着。」

還有錄影帶,這簡直是奇中之奇。我睡意全消,立即要外婆把錄影帶找出來,幸好客廳裡的老舊錄影機還勉強可以用,否則我會立即到街上去買一部新的。

節目訪問一個香港出生,中學畢業後到中國北方讀水利工程的男子王堅。他畢業後留在中國,經歷了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苦難,幾次被捕入獄,他都毫無怨言地默然承受。經過大半生的奮鬥後,終於在水利方面得到崇高地位,參與多項國內的重要水壩工程。

主持人在訪問他時提到他既然是香港人,如果回港發展,或像他的許多其他同學,離港到外國進修,機會一定更多。為何他仍要留在待他不算好的中國?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引用了魏晉南北朝詩人王粲的〈登樓賦〉說:「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主持人又注意到訪問期間,王堅一直用一個舊式五六十年代的琺瑯質漱口盅喝水。改革開放後,內地一般人的經濟環境已大大改善,這個漱口盅跟他屋子裡其他用品完全不協調。王堅承認這個漱口盅是剛回國時買的,幾十年隨他走遍大江南北,那時中國物資缺乏,他漱口、吃飯、喝水都用它,因此一直隨身帶着。

「到底王堅是誰?」我期待地看着婆婆。

她輕輕地說:「他是你的外祖父。那個漱口盅,是我回港前在國內給他買的。」

 

3

探訪爸爸之前,我已跟他在電話說好了目的──要他出錢給我和婆婆住酒店,他也很爽快的答應了。家裡的工程進度理想,酒店住得很舒適,一切都上了軌道,所以那天早上,我是帶着輕鬆愉快的心情出發的。

但是驚異的事還是發生了。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妙齡女子,操着很重的外省口音;她還挺着一個大肚子,看來日內便要入醫院分娩。爸爸從房裡衝出來,給我介詔說:「你怎麼來早了。這是……叫姨姨吧!」這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便是我的新媽媽?父親回港後我們對他的事所知不多,只知道大約三年前他再婚,對方是爸爸到深圳工作時認識的。我知道他們由相識到結婚都發生在爸媽分開之後,按道理我不該把這女孩和我的家變扯上關係,但事實上很難做到。

我本來打算拿了錢便走,但是新媽媽很熱情,還弄了茶點,讓我留下來吃。談話間她不停問我加拿大的居住讀書問題,我也只好如實將知道的告訴她。

「孩子出生後,我想和你爸回加拿大,讓他有較大的空間讀書成長。」她摸着肚皮輕輕的說。那一種母親的溫柔和驕傲,是偽裝不來的。但無可否認的是,這個新媽媽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並不惜用盡方法達到目的。

我驚奇地看着父親,他會為了一個未出生的孩子考慮重回不喜歡的加拿大?他今年多大年紀了快六十了吧?父愛真的偉大。但他離我們而去那一年,我和哥哥還在讀中學。我是不是應該有傷害的感覺?但老實說,我沒有。也許我真的長大了,也許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

臨走前,亞姨問我要了地址和電話。但是我決定,如無必要,我不會再和他們聯絡了。一方面是出於對母親的忠心;另一方面我也看到爸爸的難為情,這些年他絕少和我們來往,也是不想我們看到他的童妻和即將來臨的孩子吧?

 

4

太陽下山後,十月中的太平山頂,已經有點寒意。我倚在Jack的懷裡,這一刻我覺得我們很接近,過去種種矛盾與衝突都彷彿不存在了。

「香港的夜景,真是全世界最迷人!」我輕嘆說。

「你看過全世界的夜景嗎?」Jack問:「從這樣遙遠的角度看過去,根本不會見到醜陋的部分,你所指的只能算是一種整體的感覺。舉一個例,你現在居住的舊房子便夾雜其中,分開來看,你能說那個房子漂亮嗎?」

我站直身體。我就知道Jack不會放過房子的問題:「我覺得那層公寓除了要爬幾十級樓梯外,沒有很大的問題。而且多跑樓梯對身體有益,住那裡,我有婆婆陪伴又不用付房租。」

「問題是你躲在你老祖母及那層舊房子裡,不願出來面對現實!」Jack投訴說:「本來說好房租分四份的,現在你退出了,AlanCarol同住一房,他們說我一個人獨佔一個房間,要多付二千元。我覺得我是大傻瓜,成了別人的笑柄還要賠錢。」

可憐的Jack,我覺得他所說的是我們最根深蒂固的矛盾──一個不願跟他同房的女朋友。我不是清教徒,我承認也有正常女孩的好奇和需要,但為了某種我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暫時我仍不願和他衝破男女間的那一道底線,又或者我是一個膽小鬼,潛意識害怕承受這件事的嚴重後果。升上大學後,受到一些同學的影響,我也考慮過為安全計開始服食避孕藥,母親極力反對,她說女孩子開始了這一步,便等於放開了心理上的第一道關口,以為自己安全,而其實那是一種假的安全。避孕藥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以外,許多年輕人便因為這假的安全感連避孕套也不用,因而引起更大的危險如愛滋感染等。這件事最終媽媽得到了最後勝利。

為了分散Jack的注意力,我故意轉變話題。「你的中文班上得怎麼樣?」我問。他月前剛參加了一個為期半年的普通話班學中文。

「不是太好,那個女老師的英文太差了,有一半時間我不知她在說甚麼。」Jack說。

「那整個課程主要在教甚麼?」

「跟我現在教的差不多,都是一般日常對話或在香港生活的常識之類。還有,上次我們學了一首詩:『牀前明月……」Jack說不下去,對他而言,學習一首唐詩顯然是一項艱巨的事情。

「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替他接下去,並且簡單解釋那首詩及作者的背景。對我而言,這是容易不過的事,我和哥哥移民前都有不錯的中文底子,移民後每個星期天要上中文學校,家裡有大量中文書籍,父母都鼓勵我們課餘去看,哥哥幾乎看了全套的金庸;而我中國古代四大小說除了《紅樓夢》有點不明白,《水滸》、《西遊》、《三國》全都看過一遍以上。大學期間我還選了一個一年的中國文學課程,那個台灣來的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燈,我和部分有興趣的同學跟着他翻譯了幾十首台灣當代詩人的詩,那是我大學期間最有趣的一個項目。

我安慰Jack說:「老師英文不好沒關係,你學到中文便好了。」

「我不明白為甚麼要學中文,實在太難了!」Jack抱怨:「我們認識了這許多年,我也學不會,我看不到一星期上兩課有甚麼幫助。」

「那是因為我一直跟你說英文。」

「那我們一直繼續說英文好了。英文是世界語言,我認識的中國人都希望學好英文,你的校長不是說過要你對着學生假扮不會說中文嗎?」Jack說。

「不!最終我沒有聽他的。」我說:「我想這件事道德上是不對的。你看有些機構在公眾場合裝置了攝錄機,法例規定他們要加以說明。我的學生以為我不明白他們的語言,以小朋友的天性,有甚麼話說不出來,我在旁邊聽了不該聽的話,事情拆穿了我會完全失去他們的信任,這個代價太大了。」

Jack看着我很認真的說:「你們中國人真的很厲害,你的英文中文都比我強,如果你不是我女朋友,我真的會感到有點威脅呢!」

「我是加拿大人!」這句話到了舌邊,我說不出來。連Jack也有這種想法,我到底是甚麼人?也許我騙了自己十多年,回到香港Jack這句無心的話令我反思。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為Jack的話耿耿於懷。「也許是自己太敏感、太多心了。」我向自己說。Jack是那種心直口快的陽光男孩,又是多年男友,他的話隨口而出,但話裡的殺傷力,他不會明白。

 

5

找尋王堅竟出奇的順利,我有一個在港時同讀幼稚園及小學一年級的同學,畢業後當了電視台的助導。聯絡上她,很快便找出當事人的聯絡電話和地址。但我這個同學堅持要跟我們上廣州,還說要帶攝影師同行;原來這個鬼靈精想拍故事的續集,那可萬萬不行!要擺脫她,頗花了我一段時間。

由於從電話談話中知道王堅已婚,為免引起不便,我們便決定坐直通火車往廣州,大家在火車站見面後,再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談話。

下車後我第一眼便在人群中認出他。他比我預期中高瘦,雖然頭髮花白了,但不難想像他年輕時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外婆在旁邊也很緊張,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竟說不出話,我心中在盤算,外祖父一時叫不出口,不知怎樣稱呼他才適當。

「這是康妮。」婆婆介紹說。

Hi,王堅。」我終於決定了。

婆婆笑了:「她在外國住久了,有時連父母也叫名字的。」

王堅把我們帶到一間飯店的廂房。食物送上來後,大家都放鬆不少,開始說起分手後的遭遇。當王堅聽到外婆回港後獨自帶大孩子,我看得出他心裡很激動,他雙手緊緊的握着茶杯,我真怕他把單薄的茶杯擠破。

「錢夠用嗎?」「有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不止一次追問,似乎真的希望對外婆的困難作出一點貢獻。老實說,除了金錢,他還可以作出甚麼承諾?

「沒有。年輕時很幸運,一直有工作和父母在身邊支援,兩老都很疼麗玖,孩子的事比我還要緊張。女兒結婚後把我接過去同住,更沒機會花錢。」外婆說:「在香港我還有一層養老的房子,就是你家在西環的舊居。」

「你買了我家的舊房子,我怎麼不知道。」

「你人都不在香港,怎會知道。」我看着外婆,她似乎恢復了一點平時的硬朗,薑是老的辣,這幾十年也不是白過的。

「我跟家裡一直保持聯絡的,父母死後也留給我一點錢,我從沒有認真處理,由我弟弟保管着。」他猶豫了一會,終於說:「其實你走後我愈想愈擔心,曾經託人回港打探你的消息,但那人回來跟我說你搬走了。你有了我們的孩子,怎麼不跟我說?」

看得出婆婆也開始動氣了:「我一回港,就接到你的信說你搬了家,我沒有你的新住址,到哪裡找你?你家裡人一直不知道我們的事,叫我跟他們從何說起?在那個年代,未婚懷孕可不是很風光的事,我最想躲起來不見人。父母說搬家,我簡直放下心頭大石,好像一切可以從新開始。」說着說着,外婆忍了多年的眼淚終於流下。

王堅的眼也紅了:「那年冬天,你在上海病了很久,言語不通又沒有朋友,整天躲在房間裡,左鄰右里對我們的關係開始懷疑。我看不到我們有任何希望。決定回國的是我,你不值得為我受這種苦。」

「你不應小看我,更不該騙我。」外婆激動地說:「我根本沒有病,只是沒經驗不知道有了身孕,如果我知道你說遲些隨我回港是謊言,我一定不會走。」

「這就是我要騙你的原因,你走後我立即搬了家,不給自己回頭的機會。」王堅說。

「這正是我不能原諒你的地方!你憑甚麼肯定我不能受苦,把我騙走呢?」

「我是為了你好。」他想了很久,終於問:「這是何苦,素琴……為甚麼帶着孩子多年不嫁呢?難道多年來一點機會也沒有?」

「機會是有的,但我選擇不嫁,獨力養育女兒,很慶幸我還有父母幫忙。」外婆說。

我無助地看着兩個頑固的老人,相對無言,而幾十年就在這中間過去……

臨走前王堅說他會慢慢跟妻子及兒子提及這段歷史,我們並決定下次媽媽回港時大家再見面。

 

6

2006年的夏天,我和外婆回到愛民頓老家。從飛機上看下去,綠油油一片,還是我印象中不變的低矮平房遼闊大地。接我們機的是媽媽的男友李逸民,Uncle Edmond胖了一點,身上穿着他一貫的標誌卡其西褲黑色T恤,不同的是他竟換了一部全新的四驅旅行車。

Uncle Edmond你的老好福特房車哪裡去了,為甚麼媽媽不來接機?」我忍不住追問。

「你媽媽昨天晚上當夜班,所以我想讓她多睡一會。至於我的老福特,它可以暫時退休享享清福了。去年十二月有一天下冰雨,接你媽放工時連人帶車滑跌到路肩旁的淺坑裡,等了兩個多小時才有人來救,為安全計還是買部四驅車上算,我的老福現時好好的在你們車房裡,昨天還替它打過蠟,我的車房雜物太多了,所以它一時不能回家。」逸民叔好難為情地說。

回家看到車房裡Uncle Edmond十八年的老福特,我的心才有一點安定的感覺。畢竟在我身邊,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就像我愛民頓的老家。然後媽媽起牀了,我們深深擁抱。這一年老媽的變化不大,頭髮依舊烏黑亮麗,皮膚幼白,我對逸民叔叔的好感又不免多添幾分。是他讓媽媽從失婚的谷底爬升上來,恢復自信,在我們不可避免地相繼離開以後,仍有一個可以期待的明天。

事實上,是哥哥Kevin把逸民叔叔找回來的。

哥哥讀大二那年放暑假回家,常到市中心的一家餐廳和舊朋友吃午餐。有一天他很興奮地告訴我說找到一份暑期兼職,替一個餐館東主把資料數據輸入電腦,餐館東主一向只負責廚房的工作,電腦由妻子負責,但他的妻子幾個月前突然去世,兩個女兒遠嫁卡加里,各有自己的家庭。他每天對着一大堆單據發愁,一點辦法也沒有。認識哥哥簡直如獲至寶,他告訴哥哥打算把相關數據整理好以後,便會把餐館放售,反正他覺得一個人也很難把餐廳支持下去。

那東主就是逸民叔。

真正認識Uncle Edmond是再過一年後的事了。那時他的餐廳已經賣掉。哥哥放暑假回家,和他的一班電腦老友打算開發一個餐館點菜的方程式,找來逸民叔做顧問。他們還打算邀請他贊助一點經費,我的老哥Kevin是很會利用人際關係的。

逸民叔叔第一次來我家探訪,帶了一大袋蔬菜,是他家後園的收成。那天媽媽下班剛洗完頭,散開過肩的長髮在當風處吹乾。我媽長髮飄飄的魅力是沒法抵擋的,此後Uncle Edmond成了我家的常客。他是外婆的園藝顧問,媽媽的候用司機、修車顧問。而老哥Kevin,這個滑頭的傢伙,就不時從他身上討點小便宜。

只有我,冷眼看着逸民叔叔入侵我的家,心裡總有點酸溜溜的感覺。頭髮花白,身形微胖,大半生在北國邊城的廚房出沒的Uncle Edmond,怎麼跟我香港大學工商管理畢業的爸爸比較呢?昔日爸媽一同站出來,是多麼好看的一對璧人。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爸爸再婚後,跟我們的聯繫愈來愈少了,而逸民叔叔,就住在同區街道的一角,把我們全家照顧得妥妥當當。

逸民叔叔在北部的湖邊有一間木屋,這個假期我和媽媽跟他去住了幾天。同行的還有他的赫斯基(Husky)狗肥肥。我們天天釣魚,帶着肥肥漫山遍野的跑,倦了便在屋前的樹蔭下看書睡懶覺。叔叔還會煎最美味的牛排和煮新鮮釣回來的湖鱒魚(Lake Trout)。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想我在香港失去的三四磅全長回來了。但管它呢!這段日子我覺得找回失去了很久的母親,母女關係是前所未有的親密。

回港前三天,我在書房整理舊物,無意中聽到外婆和逸民叔叔的一段對話:

外婆:你和麗玖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短了,有沒有想過挑個日子結婚,給她一個名份?

叔叔:婚我求過了,但Lisa(媽的英文名字) 說如果我們再婚,雙方的孩子可能覺得不適應,稱乎上也有改變。她說名份對她而言已不重要,所以還是維持現狀算了,我想暫時最好的策略是支持她的決定。

外婆:外國長大的孩子,對父母再婚可能覺得沒有甚麼大不了,而且他們也不小了,不會有問題的。

叔叔:有一點可能你沒想過,我們和前配偶都有些產業預備留給雙方的子女,加拿大的稅制和繼承法非常複雜,如果我們再婚,會將現時的一切打亂,將來恐怕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爭執,這是我們不願看到的。

外婆:胡說!找個會計師商量一下,沒有甚麼是不可以事先安排好的。你們都一把年紀了,不結婚更待何時!

叔叔(息事寧人的語調):好吧,好吧!我跟Lisa再商量一下。

在暗角靜靜聽着這段對話,感觸良多!我們的長輩實在太委屈自己了。我亦不得不承認,逸民叔叔比我的爸爸更成熟及照顧我們的感受。我想現在是適當時機跟美國的哥哥通個電話,看足智多謀的他有沒有辦法耍點手段,讓這對過分考慮周詳的老人家早偕連理。

 

7

「我已經跟所有人說好了,記得是參加十公里的那個類別,不要報錯名呀!」電話那邊傳來露芙爽朗的聲音。露芙是我少數還保持聯絡的小學同學。透過她,我漸漸在香港找回一些朋友。像這一次,她便組織我們一班老同學參加一個大規模的慈善籌款長跑。不知道是她的組織能力強,還是那個比賽夠吸引,一下子便找到十多人參加。

這件事開始時我也是很熱心的,但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我卻有種騎虎難下之感。對我這種疏於運動的人來說,跑十公里可不是簡單的事。十公里有多長,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我可以跑十公里嗎?」我問身旁的Jack。那是一個星期五蘭桂坊的快樂時光,我們一班NET每週的常規聚會,圍坐的一群人簡直像個聯合國;檯面上的飲品,更是五花八門,集世界之大成。初來香港,我們都被各類飲品的色彩味道吸引,但漸漸我開始感受到它們的酒精含量及熱量的威力,便盡量限制每次只喝一杯。

「如果你多練習幾次,我想不是很難的事。」Jack回答說:「記得我們有一年抽籤派不到學校的停車位,把車停在學校附近然後走路到教育大樓,那段路已經有三公里,有時還要在冰封的路上走呢!」得到這個信心的保證,我告訴露芙今天回家便上網報名。

Jack聽到我和露芙的對話,也大感興趣,跑步雖不是他的強項,但在我們擁有無窮精力的大學年代,一班男女孩總是在運動場上跑來跑去的。

「我也可以參加嗎?」他問,我告訴他那是一個公開的長跑項目,任何人只要繳交很少的費用便可以參加。一下子在座連Jack在內,便有五六人決定報名。多了這批生力軍,我也很興奮,立即便把這消息告訴露芙。

「等我回去把這件事傳開,一定有更多人參加。」Jack說。他發現自己的飲品已喝光,便招手打算再叫一杯。我一看時間已經接近六時,便提醒他:「等一下我們還要去吃飯,不要再喝了。」

「噢!你的語氣真像我老媽!」Jack笑說。

「你不是說笑吧?」Alan說:「以我所知,你媽比你喝得還要多!」整桌人哄堂大笑。我也尷尬地隨着他們笑。心裡不由想起在加拿大的日子,一家人出外吃飯,哥哥和我都習慣性要一杯飲料,媽媽例必反對說:「這杯簡單的飲品簡直貴得不合理,以這個價錢在家可以給你們調五六杯了。」認識逸民叔叔後,她更振振有詞:「逸民叔叔的酒廊比他的餐廳還要多賺錢,而他的酒廊只請一名調酒師,面積不及餐館的三分之一。」那時我覺得媽媽很小家。看到這群聯合國大軍在蘭桂坊喝雞尾酒像倒水一樣,令我不禁想到媽媽的話。而曾幾何時,我也是他們間的中堅分子,甚麼時候令我從他們中間跳出來思考這現象?

後來我和Jack去吃晚飯,他又要了一杯餐前飲品,怪不得他的肚皮越來越大了。

 

8

長跑那天早上,我出發時天還沒有亮,但通往起點的交通工具已擠滿了人。從他們的裝備顯然都往同一地點同一目的進發。看到這情景,我心中有一種奇異的牽動,覺得今天見到的,不是我心目中冷酷蒼白的香港,也不是每天跟我擦身而過互不招呼的陌生人。此刻人人都笑臉相看,空氣中瀰漫着興奮與期待。

露芙是一個很好的組織者,她事先約好我們在出發地點附近集合,由一個當物理治療師的同學帶領我們做熱身運動,然後才一起到達起點。

在出發的地點人頭擁擁,無可否認,這是我一生人到此刻見過的最大場面,人群令我想起不同種族的人因不同的原因聚集在這裡,大家可以各適其適和睦相處,這個小島有某種凝聚力和包容性,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

這是第一次我對於香港,我的出生地,有一種自豪和歸屬感。

人實在太多了,出發不久我們這一群人便開始失散。首先是Jack和他的朋友,外國人身形比較高大,很快便跑到我們的前面去。我因為和露芙一班人有約在先,覺得離群不大好,便只好跟着他們的步伐。Jack夾在中間,幾次回頭示意我跟他們跑,後來見我沒有加速的意思,便跟着他們去了。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不無感觸。他不肯停下來,我不願追上去,我們這四五年的感情,最終會怎樣走下去呢?但在這忙亂的人群中,一切也無暇多想,很快我便被身旁的朋友包圍,並漸漸習慣了他們的步伐。

最終我們這一班人,雖然花了將近兩小時,也算跑畢全程!

 

9

三月初的黃昏,我和Jack坐在維園的長椅上,看一班小朋友在前面跑來跑去玩捉迷藏。這令我想起我們讀大學的日子,校園裡的青草地……放學後我們會一同上圖書館,去看球賽,有錢時一大班人上運動酒吧,日子簡單而踏實,來港快兩年,我覺得Jack的改變不大,仍是那個單純的小鎮青年,喜歡一大群人嘻嘻哈哈的過日子。真正改變的是我,短短兩年期間,我覺得心境比他成熟了很多。

「做完這個合約有甚麼打算?」我靜靜地問,長假期過後,大家各忙各的,我們也鮮有討論將來的動向。

「我的學校有跟我談過續約,但因為學生少了,可能要跑兩間學校,Carol的學校不打算和她續約,Alan也不打算再教了。」Jack說:「我們本來便約定做完這個合約拿到獎金Bonus後一同到歐洲邊玩邊工作一兩年的,你還記得嗎?我是全心全意要去的,加拿大那邊有三個朋友也想加入,你覺得怎樣?」

「那是讀書時一起發的白日夢,我可沒有決定要參加。」私底下我懷疑家人會贊成這樣一大班人去流浪。但家人只是藉口,其實我心裡也有自己的疑慮。想了一會,我說:「我厭倦了現在每天對着不同班級都是幾句不着邊際的會話,或帶他們去超市認字,我想找一間中學認真的對着兩三班同學,看自己是否能灌輸他們一點知識。」

「做一個本地的英文老師!」Jack很驚奇:「你是否瘋了?那可不是人過的生活,我親眼見到的。」

「如果他們能做到,我也會做到。」我頑固地說:「如果我留在香港,你會因為我留下嗎?」

「我不知道。」他似乎真的很難決定:「一群人一同去歐洲玩是我多年的夢想,我不想輕易放棄。給我一年……不,兩年吧,到時我錢花光了,一定會再找一份固定的工作。」

我一時無語。

「到時你的老外婆走了,我倒不介意住到你的舊房子裡。」Jack開玩笑說。

「我會收你天價的租金!」我也笑着說。Jack視生活如一個好玩的樂園,他不會傷害人,但也不願有太多的約束及承諾。如果中間出現過大的痛苦或不便,他會選擇離開,我心裡其實很清楚。

我想起我可憐的外祖母,不到二十歲,便義無反顧地託付了一生一世。她自己可能不覺得怎樣。她那一輩的人,把自己的快樂看得很微不足道;但我做不到。年紀漸長,人也會變得聰明了,有些事真的不能輕易決定。尤其是我很清楚,本質上,我是一隻蜜蜂,喜歡每天努力工作求取回報,而我面對的,是一隻蝴蝶……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而外祖父最大的錯誤,是視祖母如一隻蝴蝶,他低估了婆婆的能力,以為自己選擇放棄可以保護婆婆,終於把兩人的幸福送掉。

最終我和Jack沒有作出任何協議。但回家後我決定開始認真地找下年度的新工作。

 

10

有一天,祖母拿着一大包的阿花花芽菜(Alfalfa Sprout)對我說:「這個菜怎麼炒呢?這麼幼嫩,我看下鑊一炒,兩口便吃完了。」

我不知好氣還是好笑:「這是阿花花,你在街市怎會買到?這個菜外國人都拌沙律油生吃,沒有人會炒的。」

「隔壁那個男孩送給我的,他可是自己種的呢!」祖母微笑着說:「我到過那邊參觀,他洋台有一個溫室,種滿了各種小菜,他告訴我好收成時自己吃不完便送人。」

那天的午餐,我做了阿花花沙律配鹹牛肉三文治,祖母也說好吃,不過我看得出如果可以選擇,她一定不會主動買阿花花,畢竟這不是她的那杯茶。

從此我對鄰居種阿花花的男孩起了好奇心。

 

11

五月初一個週日早上,我賴在牀上不願起來。窗外有幾隻小鳥,吱吱喳喳地飛來飛去;大概剛吃飽了鄰居植物上的幼蟲吧!看牠們快樂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學期快完了,其他的老師已忙着預備期終考試,做NET就有這種好處,沒有甚麼課餘的責任。然後我聞到一陣陣咖啡香味從廚房傳來,還有剛煎好的蘿蔔糕,肚子咕咕作響,我實在忍不住了。

睡房外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世界。祖母在窗前打毛線,窗前的盆栽已開出美麗粉紅色的花,這個房子好像比剛搬進來時漂亮很多。

「婆婆你不是眼睛不好,不再織毛衣了嗎?」我問。

「眼睛不好戴上眼鏡還是可以織的。」外婆說:「問題是加拿大的房子都有暖氣,室內穿毛衣太熱,出外太冷,毛衣不管用。織好了也沒有人穿,所以索性不織。香港的天氣穿毛衣剛好,這裡可以買到質地最好的毛線,你看我給你織的外套多漂亮?」

電話響起,是Jack的來電,他們有一大班人決定去看電影,問我要不要出來。我說不。在家太舒服了,而且我答應外婆今天陪她去配眼鏡。

「我眼鏡可以過幾天才配,反正舊的還勉強可用。」外婆說:「你和Jack不是有甚麼問題吧?」

「沒有……」猶豫了好一會,我終於說:「也許有一點吧!」

「告訴婆婆!」

Jack和其他兩人決定教完這個學期不再續約,他們會到澳洲農場做三個月短期工作,然後再到歐洲半年。Jack想我跟他們一起,但我不想去。」我說。

「你知道,年輕男女分開很容易發生問題的,尤其是他們這樣男女混雜的一群,你不擔心Jack會變心?」

我不得不承認:「問題早已發生了,Jack承認有次喝多了酒跟Carol上牀,事後很後悔,跟我說對Carol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愛我一個。」

婆婆瞪大了眼:「他主動告訴你?」

「他才不會那麼笨!」我苦笑:「是Carol有點不懷好意先向我提起,他才不得不承認。男人都貪這種小便宜,沒有感覺也跟人上牀,算了!」

「就算不發生這件事,我想我跟Jack也很難發展下去。」我繼續說:「我愈來愈覺得彼此的分歧太大。我不想再跟他們這樣混日子,上酒吧。新學年我想找一份固定的學校工作,儲點錢買層新房子,錢不夠暫時租也行,最重要有電梯,這層房子雖然很好,但你的膝關節上落樓梯遲早會發生問題。前幾天媽媽來電說會跟逸民叔叔在暑期結婚,方便我們回去。外婆你還是留在香港陪我,讓他們過過二人世界吧。

「我正有這想法呢,」婆婆笑着說:「前陣子附近一個相熟的經紀向我提起有人想收購這個老房子,出的價錢還真不錯,我打算留起一點作養老,剩下的作為首期,由你去供好了。」

「噢,婆婆你真的捨得這房子?」我問。

婆婆說:「房屋身外物,我這個年紀,有甚麼捨不得?年輕時有一種很傻的想法,以為留着房子等他回來,現在這件事已經完結。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決定留在香港,不回愛民頓了嗎,那裡是你過去十多年的老家呢!」

「『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這可是外祖父說的。」王堅的話,一下子便湧到了嘴邊。

「愈來愈貧嘴了!」外婆笑說:「不過看來這兩年你的中文還真進步不少!為了你,為了我的老關節,搬就搬吧,反正其他的都是陳年舊事了。」

我們緊緊擁抱。

 

12

某個週末下午,我和朋友逛完商場回家,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剛從計程車下來,手上拿着大包小包,大部分是攝影器材,數量太多,要一次過拿到樓上,看來有點難度。

「你住哪一層?」我問:「讓我替你拿一部分吧。」

「四樓,太麻煩你了。」他說。

我主動和他握手招呼:「噢,你是種阿花花的鄰居,我叫何康妮。」

「你是余婆婆的外孫女兒,我從她口中認識你很久了。我是嚴台生,Tyson。」他自我介紹說。

「你在台灣出生?或者你的父母是拳擊迷?」我猜測說。

「只對了一部分。」他笑着說:「我是台灣出生,但根據我祖父的說法,改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們祖籍台山,所以是永遠的台山人。我祖父是國民黨空軍,在滇緬路上打過仗的。這層房子是他五十年代逃難到香港時買下,後來他帶着祖母和我父親輾轉到了台灣,我的唯一姑姑則寄養在香港的親戚家。這層房子一度空置,姑姑長大了有一段時期住在這裡。不過十多年前她和家人搬到附近較新的大廈去。我姑姑是素食者,這裡便順理成章成為她種菜的溫室。」

這個泰臣真是多話又坦白,五分鐘內把他全家的歷史都告訴我,我忍不住說:「哦,原來那些菜不是你的!」

「我要鄭重聲明,現在所有菜全是我的。」他笑着說:「我在美國十多歲便幫媽在後園種菜。這裡姑姑早已放手不管了,她只會偶爾來共用收成,還有當我要離港工作時,她便要過來幫忙。」

到了門口,泰臣請我進去坐一會,我反正有空,好奇心驅使下便隨他進去了。房子的內部比我想像中簡單,除了睡房外,陽台和客廳都是棚架和植物,窗簾捲起,光線直接射進屋裡,所以沒有舊房子的陰暗。他說所有設施都是姑姑留下的,他搬進來後沒時間也懶得去改變。不過我想如果不是本身有興趣,要拆除幾個棚架有何難度?

也許因為背景差不多,很快我們便無所不談。泰臣的廣東話很流利,原來因為他媽媽也是香港人,當年到台灣讀大學,跟他父親相戀更結了婚。婚後他爸爸隻身到美國升學,畢業後在當地找到工作才把家人接過去。像我一樣,泰臣很小年紀便隨父母姐妹在外國居住,所以他拿的是美國護照。

「我爸告訴我們,他的前半生常有國籍的難題。」泰臣說:「爸爸在香港出生,當時香港是英國殖民地,但他不是英國人,也不算中國人,後來到了台灣,更不能說自己是台灣人,因為祖父堅稱他們是正統的中國人,終有一天要回大陸去的。所以爸爸拿到美國護照之後很開心,笑說自己終於有國籍了。但父親不理解我的感受。那時他在明尼蘇達州一個小大學當教授,我們是罕有的三數家東方人,在學校我跟同學格格不入,整天跟人打架生事,直至進了大學,找到一個白人女朋友,才算結束了我的煩惱青春歲月。」

「女朋友還在嗎?」我問。

「早分開了。」他簡單的說:「美國小鎮生活單調,她畢業不久便結婚生子了,是我選擇了離開。我畢業後用平時省下的錢給自己一個畢業旅行。到了香港發覺有現成的房子居住,姑姑對我很好,便試試留下。我在大學讀的是傳理,攝影也是課餘愛好,很快便在電視台找到一份工作。最初在英文台,去年被調到中文部分,不久將來我會拍一個旅遊節目,可能還要出鏡呢!為了方便到內地工作,我利用父母的關係弄到一張香港身份證,不知這算不算雙重國籍?」他伸伸舌頭說。

「我在香港出生,也有一張香港身份證,幸好加拿大是承認雙重國籍的。」我告訴泰臣。

我們相對苦笑。

泰臣的陽台向南,下午有微微的涼風,我們坐在植物中間聊天,簡直不知時間過去。

意外地,泰臣還泡了很好的台灣高山烏龍茶。

「父母的禮物。」他告訴我:「早上我要喝兩杯黑咖啡,不然提不起勁工作,下午便要改喝溫和一點的茶,你說我算不算中西合璧的最佳人選?」他笑說。

我想起祖母的米蘭香六安,是的,我倆相似之處實在太多。至於東西要合璧,兩個相反的方向談何容易?老實說,我覺得我們更像迷了路東西不辨的兩個孩子。

「我爸現在看開很多了,」泰臣說:「三年前他退了休,現在年中有一半時間在美國,另一半回台灣陪祖父。」

「祖父多大年紀了?身體還好嗎?」

「九十三歲,住在安老院,去年開始只能起牀坐兩三個小時,每天在寫回憶錄。」他說。

我肅然起敬,九十多歲的老人家,還可以寫回憶錄,真不簡單啊!

泰臣看出我的迷惑。他告訴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回憶錄,較年輕時他的確想過寫點當年戰事的點滴,後來這件事因某種原因不了了之。晚年被送到老人院後,是一個很難侍候的老人家,常常無故發脾氣。有位聰明的護士發現給他一張紙寫回憶錄,他便會安靜下來。所以現在他們每天在起牀時間給他一張紙亂塗,大家便有清靜的日子過。」想想那個情景,我們相視大笑。

 

13

七月的最後一天,我送別了Jack和一大班朋友。其實JackK和我昨天晚上已出來見過面,離別在即,舊日一切已成往事,兩個人都不願多說話,Jack整晚在喝悶酒,最後我怕有意外,還叫了計程車先送他回家。

似乎所有在香港工作的NET都選擇在這天離開,我們不斷碰到熟朋友,機場內的氣氛是鬧哄哄的,像一個嘉年華派對;沒人有一丁點的離愁別緒。這也難怪,對大部分人來說,他們要回家了,世界另一端有等待他們的親人和朋友。

Jack是有點傷感的,我看得出來。臨入禁區前一刻,我和他有默契地離開人群,走向機場的一角。

「你知道我和Carol不是認真的,只是一時衝動,我已經和她說清楚,這件事不會再發生。」Jack向我保證。

「我們的問題不在於Carol或其他人,而是一些更深層更基本的因素。」我說,私底下我懷疑Jack的保證,我清楚知道這種事在他們中間很普遍,但這個已不重要了。

「那問題是甚麼?」「我不知道。也許回到香港,令我覺察到內心深處,其實是一個比想像中更東方的東方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不過,如果我倆的感情夠深厚,或許這一切都不重要!」我說。

「噢!明白了。我會跟你保持聯絡,再見!」Jack很快在我的額角輕吻一下,便轉身朝他的朋友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禁區的轉角處,我的眼淚忍不着一滴滴流下。Jack的離開,可以說是我少女時代的一個終結,有些東西是永遠消失了……!我們單純快樂的校園歲月,和一些昔日共有的珍貴記憶。

今天的我是甚麼人呢?又是甚麼令我們改變?站在機場的一角,看着人潮在我面前經過,不遠處飛機相繼起落,我想起不久前看過一本有關浮世繪的書,書中有一段說:「我反省自己是甚麼呢……戀夢的至情不必說,凡對異性慾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更即奉戴之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些滴着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葡萄酒與強壯的婦女的繪畫,都於我有甚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流水藝妓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麵的紙燈寂寞地停留着的河遊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永井荷風浮世繪的世界距離今天是太遠了,但我和流着同樣血液的祖父輩的距離,恐怕比我想像上更近呢!

這個世界愈來愈小,機場是我們的集散地。地理上的距離在今天根本不算甚麼,反倒是人的距離恐怕一時很難拉近。為了種種原因,我們這一輩人不得不活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以滿足自己及身邊人的期待。

──今天Jack和一大班朋友走了。

──明天泰臣將到台灣參加爺爺的葬禮,見證一個固執生命的終結。

──葬禮後他會立即出發到世界各地,開拍一個尋找生命軌迹的旅遊特輯。

──哥哥有一份新工作在中東杜拜。

我是比較幸運的,暫時找到一個停留的地方,八月婆婆和我會搬進新居,九月新學期開始我更會成為一名本地的中學英文老師。

快樂與不快樂,無論到世界何方,每天的生活仍需繼續。


小藍,原名盧德儀,廣東南海縣人。九歲隨父親移居香港,香港金文泰中學畢業後任職護士。業餘喜愛閱讀及寫作,曾任《大拇指週報》編輯。小說及散文收入《大拇指小說選》、《香港青年作家小說選》及《香港現代散文名篇選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