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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慧:從西西到Mr. Pizza的香港文學──立足本土、放眼世界 10 小說舞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新世紀香港小說的趨勢」研討會專輯

作者名:李嘉慧

在傳統的「文學」觀念,人們習以為常地認為文學作品的創作是「作者神話」。但對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來說,「藝術價值的生產者不是藝術家,而是作為信仰空間存在的生產場,信仰的空間通過生產對藝術家創造能力的信仰,來生產作為偶像的藝術品的價值。」(1)人們總是常識、自然地將文學作品與他們所信奉的作家聯繫起來,但很少質疑究竟何謂「文學」?是甚麼確立了「文學」的標準?布迪厄認為文學作品的價值,建立於一種視「文學」如信仰的「幻象」之中,墮入了形式特徵,掩蓋了「文學」傳統與歷史、社會的共生關係,是環境條件製造出「文學」這一真相。「文學」作品對某些人來說,是個人創作想像力的結晶。布迪厄卻認為在更抽象的意義上,「文學」作品是社會上多股力量交叉、集體經營的產物。而「文學」的界定,明顯是一個由「上」(精英知識分子、國家文化體制)而「下」(一般文學消費者)的過程。

一直以來,香港都不是一個重視文學藝術文化的地方。香港的文學研究和批評水準,因為社會缺乏濃厚的文化藝術氛圍,以及得不到政府在經濟上的支持,一直都未能建立良好的文學批評風氣。在香港比較認真的文學評論,亦不過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但基本上都是業餘性質。而且,香港本身在地緣和政治上的關係,批評界一直深受台灣文學界的思潮所影響,故可資借用的文學批評方法,又大多是對文本內部進行細讀的「新批評」理論。這種方法實際上將歷史與文本結構割裂開來,難以回復到作品被生產的發生空間和機制當中,更不可得知作品背後不為人知的創作動機,以及跟當時社會互動的糾纏關係。

也許,歷史上沒有任何有關「文學」的定義標準,並不涉及如經濟、政治等非藝術的因素影響。在香港「文學」作品的建構過程中,經濟現代化、社會改革和政治環境等外在原因,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其中對文字創作是否「文學」作品的判別界定,又因為不同人對「文學」的定義不同而變得極端詭譎複雜。布迪厄曾指出:「這樣就可以看到創作的作家是在生產場中被造就的,有一群人──批評家、作序者、商人,等等,促進了藝術家的『發現』並且封他為『著名』藝術家和公認藝術家。」(2)就因對「文學」的定義標準不同,在內地創作量龐大的網絡小說,這種新興的「通俗文學」作品,早已引起了批評界熱議之時,香港的文學批評者,仍對此類創作興趣不大。

內地作家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獲得國內外的獎項與好評,但在香港備受年輕讀者追捧的懸疑科幻網絡小說──Mr. Pizza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卻得不到香港文學批評界較大的關注。這部網絡小說充斥着大量本土方言和粗言穢語,雖然情節拖沓,結局難解,但男主角游子池在其中有極多內心獨白,牽涉到現今社會對法治、人性和人工智能等國際性議題的思考,確實能帶給讀者一些深刻的反省。其實,網絡小說的優點正在於網上連載,能夠吸納大量年輕讀者,又便於作者在創作時,跟讀者進行即時性的互動。但一般人都會以偏概全,認定只有單獨釘裝成書出版的創作,才是「文學」作品,其他就不是,而網絡小說更是香港文學或文化的庸俗化表現。

「通俗文學」雖然大多流於表面的消遣性娛樂,但作為香港「文學」的研究對象,也不一定是通俗而不及其他。因為當「通俗作品」發展到成熟的階段,也可以轉化成為較複雜和自省的文字創作,同時又能夠兼顧社會心理的寫實描寫。「文學」,不是居住在高處不勝寒的廣寒宮,而是建基於日常生活之中。形式美學只不過是人為性生成的產物,並非恆定、先驗的「文學」作品。那麼,對形式主義的文學「幻象」,進行徹底的「祛魅」,恢復文學和歷史、社會條件的聯繫,正是另一種理解「文學」作品的路徑。《我城》這部上世紀七十年代《快報》副刊的連載小說,王德威就認為是「以文學的方式,為香港主體性做出命名儀式」的「香港文學」經典(3)。從八十年代強調連載小說《我城》的「文學」性,並將注意力集中於作品的美學形式,發展到九十年代被刻意提升為「自我」身份的論述層次。大多數後來的評論者,都選取帶有強烈「香港」本地色彩的解讀傾向,認為《我城》不但呈現了當時香港人的社會生活狀況,而且凸顯了其中社會歷史的發展。由此看來,不僅是「文學」,甚至「文學經典」,都只是一種歷史建構的任意武斷性定義,根本不是甚麼文學理論意義上的恆定因素,而是一種人為性建構。

台灣文學評論家施淑曾指出,「我城」的歸屬感,既不排除中國,也不排除世界,在自我肯定之餘,又始終保持着開放態度。西西最近接受廖偉棠的訪問時曾提到,「《我城》的結尾,阿果接通了未來的電話,問了一句:世界會更好嗎?我最後也問西西這句話,問她我城到底有沒有變好。西西沒有正面回答,卻講了另一個近乎科幻的故事:『最近看到新聞,在我們的宇宙發現另一個地球,真是開心──《我城》最後不也想像有這麼一個星球我們可以去嗎?雖說六百光年外,但到時我們就有新的辦法前往,未來世界的人不像我們現在這樣了,可能只要送一個腦子、靈魂前往就可以,不需要這個臭皮囊。它令我覺得人類還有希望,這個地球已經無可救藥了。』」(4)西西的《我城》雖然有着強烈的本土意識,確立了居於香港的「城市身份」立場視點,成為了後來香港人對這城市自我身份肯定和宣稱的「經典」之作。但事實上,西西心目中的「我城」,從來就不是排外、拒中,也非自我膨脹的香港意識,而是立足本土,放眼世界。這是一種萬物與共,能夠理解、寬容、接納他者,融入世界的香港都市空間和國際視野。而西西這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先鋒性「地球人」身份概念,在現今趨向「全球化」的廿一世紀香港社會,顯得特別合適和行之有效。

西西七十年代的《我城》,讓我們看到香港「城籍」走過怎樣的道路,來到現今本土與外來二元文化對峙的社會局面;而西西在副刊連載小說的創作經驗,發展至現今Mr. Pizza的網絡連載小說,又凸顯了在香港文學批評界長期存在,純文學與俗文學二元對立的文學創作觀念。無獨有偶,香港導演陳果最近為作家西西拍攝了紀錄片《我城》,又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改編成為電影上映。不單觀眾對陳果執導的影片褒貶不一、眾說紛紜,即使整個香港社會也正處於各持己見、互不相讓的局面。最終的結果,也許就如熱愛香港,但可惜已離世的學者也斯所說:「香港的故事?每個人都在說,說一個不同的故事。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甚麼位置說話。」(5

文字創作若是一個地方、一個時代、一個群體最佳的心靈縮影,那麼西西的《我城》,在香港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確實見證了「香港」或「文學」,從最封閉的狀態,朝向最開放多元的環境,完成了現今香港社會罕見的「多元」盛世。對立,是一種偏執;但容許對立,又是另一種開放。這是一事的兩面,可以互相指責,也可以相互包容。其實,香港社會獨特的歷史地理文化環境,本該多加珍視。也許,我們慣性地以為,只有本土主體意識的建構,才是「香港」,其他就不值一提。這種想法,明顯存有偏見。「香港」或「文學」的定義是不斷地被建構形塑而成,又不斷地處於建構生成的過程之中。「香港」或「文學」並不是某些虛幻的概念,能夠先驗地推斷出來。這些定義概念,只能通過歷史分析,將經驗研究和觀察後的結果,加以歸納和梳理出來。況且「香港」或「文學」這些概念,又是那麼容易陷入唯恆定解釋定義的中心主義誤區。

與此同時,要檢驗一個地方、一個時代、一個群體的文化特質,都不能避開文學藝術不談。西西的《我城》,作為香港文學的「經典」之作,強調的是互相溝通、聆聽、理解和尊重別人的重要性。小說中這種多元共存、兼容並包的開放態度,恰恰體現了西西對香港本土社會的共融文化,抱有信心的一個註腳。小說結局寫道:「當我提起電話的聽筒,我甚至可以撥一個電話給一個我並不相識的人,就說:你好嗎,不管你是誰。……電話聽筒對我說。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聲音很模糊,非常遠。我聽見了聲音,有人和我說話了。聽筒那邊有聲音過來,我因此很高興。……人類將透過他們過往沉痛的經驗,在新的星球上建立美麗的新世界。電話聽筒那邊的聲音說。我不知道聽筒那邊的聲音是誰的聲音,陌生而且遙遠。但那聲音使我高興。電話有了聲音,電線已經駁通,我的工作已經完成。我看看錶,五點正。五點正是我下班的時間。那麼就再見了呵。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6

 

 

【註】:

1)轉引自(法)布迪厄著、劉暉譯《藝術的法則:文學場的生成和結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頁276

2)同(1),頁204

3)轉引自王德威〈文學的香港史──十個關鍵時刻〉一文,《明報月刊》20112月號,頁26

4)轉引自〈發明另一個地球  訪‧西西〉一文,廖偉棠《浮城述夢人:香港作家訪談錄》,香港三聯書店有限公司,201210月,頁37

5)轉引自張美君、朱耀偉編《香港文學@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頁1112

6)轉引自西西:《我城》,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頁237239

 


李嘉慧,現為香港樹仁大學中文系講師,曾獲歷屆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文學評論組」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