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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文革寫實小說在香港的現實意義──略舉寒山碧、林也牧、林曼叔作品以為論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8月號總第368期

子欄目:「新世紀香港小說的趨勢」研討會專輯

作者名:黃維樑

今年(2015年)59日《香港文學》雜誌社主辦研討會,主題是「新世紀香港小說的趨勢」。我應邀參加研討會,並發言。事後《香港文學》主編陶然兄邀稿,要我把發言內容寫成文章。下面這篇文字,即據發言內容增補而成;我執筆時已是6月底了。

拙著《香港文學初探》於19855月出版,至今剛好三十年。男女結婚三十年(在美國全國,現在男男、女女同性也可以結婚了),加以慶祝,稱為珍珠婚。書籍出版三十年,作者即使「敝帚自珍」,通常也不會為它舉辦一個慶生會。提到自珍此書,因為其中的觀點,基本上都三十年不變。此書之後,我在1996年出版《香港文學再探》,2004年出版《期待文學強人》;後者有一半的篇幅論的是香港文學。此後還陸續寫了論香港文學的長短文章多篇。我持的觀點其本上一以貫之。

上述的諸書諸文,以小說為評論對象的比較少。一來我的學術興趣不限於香港文學。二來小說中的長篇,閱讀時間花費至巨;加上1990年代湧起的「後浪」,常現新潮,閱讀花費的時間更多,我負擔不起。以現代主義甚或後現代主義手法寫作而著稱的小說家,如董啟章,我曾嘗試開「啟」其篇「章」而讀之,卻因為難以讀「懂」而作罷。看到董夫人黃念欣教授的文章,說其夫君的作品難以讀懂,我不禁舒了一口氣,原來「知音」實難。羅貴祥的詩和小說,湯禎兆和馬世豪都說「令讀者陷入迷離紛擾的世界」。我又因此舒了一口氣: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不要讓一些文字書寫來大大困惑自己了。吳美筠說曾獲大獎的黃碧雲《烈佬傳》「難以讀通」,韓麗珠的小說「艱深」;於是,我逃避閱讀的行為就更有藉口。

說到董啟章的讀者,啟卷後難懂其篇章,這裡要補充一些說法。黃念欣為他編的《董啟章卷》(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4年),其「導讀」開宗明義就指出難懂的特點;我下面再引一段文字,摘自2014713日《晶報》(深圳)的一篇文章〈「天工大王」董啟章〉:

 

比起「性別作者」,董啟章的「城市書寫」更遭「冷遇」。「難讀」不光是受眾的偏見,其妻黃念欣也說《V城繁勝錄》「太難讀」,「意態太難觸摸,構思太古怪,語言繁複得太過分」,對此董啟章回應,「我的目的就是要寫一種華麗、造作、豐滿,以至於過盛、泛濫的語言,這就是『繁勝』的本義了。」

 

詩也好,小說也好,香港的作品當然有很多很多是易讀好懂的。文學的花園,用個最陳舊的比喻來形容,原來就應該百花齊放;即使在鉗制言論極其嚴厲的時代社會,花卉也不是只有牡丹或者罌粟。自由的社會,包括香港,文學作品以及文學活動,都是活潑紛繁的。對,由我主編、在2000年出版的一本書,正有這兩個形容詞:《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1999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多年來讀的一些本港作品,都可以印證這個「活潑紛繁」。我在本港乘車,已有長者的優待,目前處於半退休狀態,且舉退休題材的作品為例。男作家陶然與女作家辛其氏,都有短篇寫退休生活。陶然的題為〈簽〉,辛其氏的題為〈浮生〉,都納入「選集系列14」《香港文學小說選》(香港文學出版社,2012年)中。前者明快,後者細膩;陶然筆下的男主角,因為退休脫離職位和權力而感懷失意苦辛,辛其氏筆下的女主角,則因為退休離開職位和事務而感覺自在陶然。

根據研討會的主題,我要談新世紀香港小說的趨勢。趨勢一詞帶有推測未來之意。世事難料,文學的走勢雖然不若股市,也難料。不過,如同上面所說,自由社會的文學總是活潑紛繁的。我這裡不如就說說紛繁中的一些作品――是一些寫實小說,而在我看來,它們在目前的香港具有一種現實意義。

香港有所謂南來作家,這個名詞所指的意義,一時難以說得清楚明白。1955年我八歲,從家鄉澄海來到香港,廣義而言,也是個南來作家。這裡要說的是較為「本色」的幾位。他們在內地經歷過反右、文革,南來香港後,寫出其過去親歷或耳聞目睹的事情。其一是寒山碧。他的長篇小說《狂飆年代》三部曲《還鄉》、《逃亡》、《他鄉》,我唯讀了極少的部分,這裡沒有資格評說。我引述《逃亡》一書的內容提要如下:

 

林煥然的妻子是歸國僑生,獲批准去了澳門,但他申請出國卻不獲批准。他第二次申請時妻子已懷孕,腹大便便從澳門回來哀求校長和公安局,不料仍然不獲批准。他被迫走上逃亡之路,在沒有戶口沒有糧食的情況下四處流浪。他第一次偷渡因遇颱風而失敗,第二次偷渡下水前遭軍犬噬咬再次失敗。他坐過監牢,曾強制勞動改造,期滿出獄時又逢「文革」,社會大動亂,無立錐之地。他第三次偷渡,有同伴墮崖摔死,又有同伴被海浪沖散,生死未卜。他獨自望着澳門的燈火奮力向前游……

 

逃亡、偷渡、沒有戶口沒有糧食、遭軍犬噬咬、同伴墮崖摔死、同伴被海浪沖散……,這是甚麼生活甚麼境況?論者說《逃亡》中的主角經歷,有作者寒山碧自己的影子;儘管有藝術加工,所寫實在是當年他偷渡的寫照。

另一位南來作家林也牧,2013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左右風景》,時代背景就是反右和文革。諸篇所寫,都是作者親身經歷,和對周圍人與事的觀察。隨意舉其一篇名為〈山村女教師〉的加以解說。所謂學校,是兩層極為簡陋的房子,下層是課室兼教師的廚房,上層是教師的辦公室兼寢室。「教室裡,沒有一張像樣的課桌,也沒有椅子。」這間小學的唯一教師,揹着她的小孩,一邊教書,一邊哄着他。雖然非常艱苦,女教師教得好,受到學生與家長愛戴。她只有初中畢業的學歷,「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所以便升不了高中」。一年,臨近寒假,當局派人檢查學校。派來的「幹部一看女教師的檔案資料,見到她是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的子女,馬上就通知公社把她辭退了」。大概一年多之後,小說的敘述者在一個市集遇見她,她在擺賣一些苦蒜、刺藜之類,陳舊的衣服添了補丁。兒子在她身旁呆坐着,「小腦袋顯得特別的大,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他的那條細脖頸上掉下來一樣」;這裡大概有小孩營養不良之意。女教師則「無精打采地蹲在地上」。這篇小說沒有曲折情節,更無殘酷或暴力的內容,而貧困與階級歧視的寫實性狀況,充分地呈現出來。

又一位南來作家林曼叔,近年出版了他唯一的短篇小說集《風雨當年》,題材與上述寒山碧和林也牧同類。我也頗為隨意地舉其一篇名為〈一袋藥根〉的,加以解說。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那時,資本主義行為不被縱容,「國慶節,一樣要,堅決執行,黨的政策」,這些情形我不用細表;這裡要說的仍然是物質的匱乏。是一年一度的國慶節,生產隊對學校裡的老師特別慰勞,分配給這個學校兩斤豬肉。學校有六個老師,每個老師分得三両三。

面對這稀罕寶貴的食物,一個老師問小說的敘述者:「該怎麼吃,才是最合理的安排?」後來該老師「親自下廚,不消十五分鐘,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豬肉湯放在他桌上,自個兒慢慢體驗那無窮的肉香,咀嚼着那久別重逢的滋味。害得我(敘述者)只好一邊吸煙葉,一邊吞唾液。而我的那三両三,小心翼翼用報紙包着,準備今晚和家人慶祝國慶的。」該老師平時睡到半夜三更,總會一陣陣咳嗽,打破寂靜,把人從夢中吵醒。「可是昨夜吃了那一碗豬肉湯,整夜睡得又香又甜,一點聲音都沒有。快十點了,他還沒有起來呢。」

敘述者帶着稀罕寶貴的食物,從學校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先是一驚,因為發覺用來包豬肉的那張報紙,上面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是被人發覺,可就大禍臨頭了」。跟着是下面敘述者和他兒子的對話。

小兒子問我道:

「爸爸,你手裡拿着甚麼呀?」

「這是豬肉。」

「豬肉是甚麼樣的?讓我看看。」他好奇地問道。

 

看官,小孩子不知道豬肉是甚麼樣的!跟着妻子做飯了,有豬肉吃了:

 

內子看見一大塊豬肉,高興得甚麼似地,一拿過去,在鍋底用力那麼轉了幾轉,就留起來,以後煮菜再用。看那鍋底立即油光滿面,還有幾滴油珠在那鍋底跳舞,炒出來的菜真是又香又甜。於是,我們全家吃了一頓有油氣的國慶大餐。

「媽,今晚的菜真香啊!」孩子說。

「感謝爸爸。」媽媽說。

「我們要感謝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我們當前的家長和老師,擔心孩子超重,怕油太多怕得要死,而小說裡「有幾滴油珠在那鍋底跳舞,炒出來的菜真是又香又甜」。

張愛玲、阿城、嚴歌苓等等都寫過飢餓,寫過舌尖上的空虛,而且寫得使一些人悲嘆,甚至流淚。林曼叔這裡客觀平實而出色的描述,不同的讀者反應如何,我沒有做過調查,不能隨便發言。可以說的是,林曼叔這篇〈一袋藥根〉,如同剛才所說張愛玲、阿城、嚴歌苓等寫飢餓的小說,香港的青年讀過的一定不多。在物質豐裕的香港,不少青年對從前的貧困中國,據我觀察、接觸他們所得的印象,理解並不多。年來的「佔中」、「驅逐蝗蟲」、「反對政改方案」等行動,顯示這些青年對自己國家缺乏認識,有非分的訴求,甚至有充滿敵視的態度。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發展,並不完美:「二污」向來嚴重;國民的平均所得仍然不高;國民生活的文明程度,整體上也遜色於先進國家。我說的「二污」指的是「貪污」和「污染」;有各種各樣的貪污,有各種各樣的污染。最新的食物污染,是儲存最久的所謂「殭屍肉」。現在都在治理二污,成效有大有小。這些都是大難題、大工程,十多億人口的超大國家,要等待「河清」,非常地清,不是一步甚至百步就可到位的。無論如何,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達、物質豐裕、國力大增,乃世界所共見。有人說中國的GDP快要追上美國了。

而這樣,另一大難題來了。美國叱咤全球一世紀,豈能淪為二阿哥?日本一向野心勃勃,而今鄰國愈來愈強大,怎能不焦躁擔憂?美日於是聯合起來對付中國,圍堵之,遏制之,擾亂之;攻擊性威嚇性的言論,美日幾乎每日都散發出來。香港頗有一些親英國、親美國的政客和學術界人士,親英親美也就往往意味着拒共抗共。這些人中,萬一有人真的在所謂「真普選」中當選為特首,這個人對國家還有對香港會帶來甚麼好處?香港的特首,誠如眾多人士說過的,必須由愛國愛港者出任;也誠如眾多人士說過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尹浩鏐先生有〈給佔中三子和泛民議員的公開信〉(2014104日《大公報》以「來函照登」的方式刊登),指出「佔中」之非,並述其理由。吳康民的書《「佔中」是怎樣煉成的?》今年1月舉行發佈會,他對「佔中」成因的論述清晰而全面。尹先生遠居美國,是一位退休醫生、教授,吳先生是頗多港人熟知的老牌愛國人士。兩位老先生論述精辟,愛國愛港之心洋溢;我真想抄錄其文,給仍然不太瞭解國家和歷史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閱讀。

中國鴉片戰爭以來的苦難,真是罄竹難書。近月我人在澳門,閱讀一些「苦力貿易」的史料;由澳門、香港等地被拐賣的、被輸出的「豬仔」,其悲慘情狀,令人不忍卒讀。寒山碧、林也牧、林曼叔關於物質貧乏等的描述,自然遠遠不若豬仔們和戰火中逃亡者和遇難者那樣悲慘苦痛;卻也可從反面告知讀者,當前國家的進步,百姓相對意義的幸福,得來絕不容易。本文所述的幾篇小說,沒有《文心雕龍》所說「經緯區宇」、「彪炳辭義」那麼偉大(其實又有多少當代作品能如此呢?),但它們至少可令人鑒往而惜今。文學的題材、思想、形式、技巧多元多樣。香港文學活潑紛繁,有些作品不好懂;寒山碧、林也牧、林曼叔這類文革寫實小說,則十分好懂,而且對歷史不很知識的年輕讀者來說,有很大的現實意義,可以說是教育的意義。                                 

 

2015630日完稿


黃維樑,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文學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學廿多年,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歷任美國、台灣、大陸多所大學的教授或客座教授。2012/2013學年任澳門大學中文系訪問教授。著有《中國古典文論新探》、《香港文學初探》、《突然,一朵蓮花》等十多部;編著《中華文學的現在和未來》、《火浴的鳳凰:余光中作品評論集》等逾十部;歷任各地多個文化學術團體主席或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