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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鴻:新詩詩學觀和創作實踐──以《港大詩影》作品為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杜若鴻

這些年,解構詩歌的研究做得多了,越想回到純粹的文學欣賞,詩最緊要是美感,文學分析往往犯了過分理性的弊端,有時詩讀了領悟了感受到美了就足夠了!詩人寫詩往往並不預留千古流傳,學者的工作有時是多餘的。現代新詩問題很多,自由的方尺並非無方演繹,無限中的有限要掌握得好,顯然寫詩非散文,更非報告文學,詩味、詩意、詩境的感覺不可缺,而其前提有可學有不可學,故人人可為詩,但「詩人」的定義可有寬嚴之別。李白詩天然,杜甫詩沉雄,後人難有及者,豈非詩人氣質可學哉?

新詩太雜,然亦有其時代特色,發展至今才近百年,唐詩可接近三百年,宋詞更不止三百年。故我對新詩的發展還是很樂觀的,發展過程中良莠不齊則是無可避免的,關鍵是要懂得選擇和分辨。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新詩亦然,但古典詩詞是寶貴遺產,可點撥成金、傳承及轉化。

從開始創作,我的詩就帶有較濃厚的古典意味,沒有回歸不回歸的問題,很早就認定漢字寫成的古典詩詞是世界上最美的,小的時候,確曾以「詩國」自豪,這些年廣泛閱讀西洋詩,還是覺得中國詩最美,這觀點恐怕此生再不會改變了。但是西洋詩作為參照體,卻給我的漢詩提供了新的元素,和尋求題材新變的可能。

詩的產生不能劃一而論。但一首好詩往往不是慢慢想出來的,我的詩很多是在靈感的驅動下寫成的,這類詩更多是「心性」之詩,有次夜裡一個人,從包兆龍樓的小斜路舉頭凝望,月兒正上梢頭,說不出的靜寂美,感受化成了〈星海〉,多年後蛻變成〈心影〉的意境:

 

小窗前

燈光熹微

唯有燭影

陪着夜深

待月……

 

星空下

未許是心靜

抑或是

夜的塵埃

早已落定?﹗

 

在星月的搖籃中

我成了

無知的寵兒

悄悄融入夜的靜謐……

 

有些是在經過一段時間醖釀和知識積澱,突然遇到一個閃亮點,激發出火花,寫的時候只是數分鐘,如〈三月偶成〉;有的孕育期已有一段時日,如經常在港大校園漫步,寫成了〈港大詩影〉和〈港大的夜空〉。如果靠完成後的太多調度,便失天然。天作之合,是在創作過程中,形式和感知大致達到均衡的狀態。詩史上經典的產生可遇而不可求,邂逅多於相約。

詩有好多類,但寫甚麼主題都好,具備文學美感才是好詩,即「詩本位」,要不,乾脆看報章雜誌的報道文字好了。詩可講理,我曾在《若鴻的詩》裡有一輯〈藝篇〉和〈道篇〉,以「專輯」抒寫,或為首見;但寫理論詩要小心,寫敍事詩更要特別小心,如果成了記敍性的文字,即使主題如何偉大,也不值得詩學研究者的青睞。新詩的用字造句和散文的完整性大有不同,亦不需處處敍述透徹,很多人把寫詩當成寫散文,以為排成詩的模樣,就是新詩了,讀這類詩如同嚼蠟,遑論言盡而意無盡了。

新詩的自由度大,但格律實可獨創,如宋詞的創調,本不一定要有先例可循。新詩的形式和題材的契合方式可以是無限的,但看能否發揮創意。能者常能開拓新格,不似古詩板眼字數俱已限定。〈霧裡〉是依古韻「唱作」的。但新詩也因為彈性大,高下可兩極。因而可說新詩確實易寫難精。詩可苦鑄,亦可達到一定高度,但最終的高度還是得看後天努力的和天性稟賦的綜合發揮程度。總體而言,新詩還是應追求格律美和形式美的,但不需動不動戴着鐐銬跳舞。如〈詩意棲居〉本無預設格式,是寫作時靈活處理而成的:

 

冷鋒 

細雨

斜風

 

依偎

夜靄朦朦

美的淒涼……

 

淡月

清輝

微風

 

偎擁

暗香浮動

美的幽涼……

 

古詩也好,新詩也好,貴精不貴長,意在言外,要能預留空間給讀者思索。我自己較喜愛的有〈獨行〉、〈清叩〉:

 

獨行

 

臨風

獨上

 

入心地品嚐

夢……

 

清叩

 

清雅中我細細雅思

風在哪裡吹起?!

雨從哪裡潤集?!

 

清雅中你細細應對

風已吹起億萬年!

雨早潤集天地裡?!

 

而如若

我願是清風

你願否化成雅雨?!

 

我有〈西湖之夢〉一詩:

 

綿綿的絲雨如畫似詩

於是 我又迷迷癡癡

細細叮嚀叮嚀

一聲珍重未落

眷戀的心頓然失據

畢竟 淡妝濃抹

早已烙上我的印記

 

我試圖

將詩人與學者的思維分離

拒絕感性的美

只是 古典 幽香

   溫柔秀氣

    自那邂逅

就注定一場綽約

    忘盡生死

 

夢緣是個美麗的佳約

而你 卻永永優雅如斯

我 捕捉了剎那芳華

   算是回饋一點

     你的靈氣

 

撐一葉扁舟

在你的波心橫渡橫渡

密密斟

這癡 這狂

這越了千年的夢……

 

曾有讀者讀了便按圖去覓西湖,恐怕要失望多,因為詩的想像空間總比現實更美更廣闊。文字為實,想像為虛,虛實相生,故詩意無限。詩意能從歧義、隱義產生多義性,供多重解讀,故言可少而美感可多重。

新詩的主題可比古詩更為廣闊,如寫禪的〈星輝〉:

 

以為那夜星光燦爛

哪知剩下還有無限

以為看盡星光燦爛

哪知剩下更勝萬千

 

彷彿聽見那遙遠的梵音

在敲動我的心扉

說着那道的神秘

我細細揍合

成了四字:「有涯‧無涯」

 

才深悟:

何須眷戀星輝?!

 

又或以詩論詩的〈詩運〉:

 

如何言訴

詩運之高低起伏

在民族的靈魂深處

 

如何言訴

詩運之功敗垂成

在民族的興衰振靡

 

逆入迴鋒平鈎轉向

巧化中幾許凝重?!

卻不能主故常

極天才之世

而終究圓寂成灰……

 

詩人!偉大的詩人!

          早已遠去

只留下慷慨悲歌……

 

和觀人品文的〈讀碧山詞〉:

 

徘徊低唱

孤深蘊藉

 

一片衷腸萬般淒咽

復一縷清寒

   幾多依黯

道是:千古盈虛休問!

所謂春花秋月剩水殘山

竟都成婉約……

 

再讀迷離中的激切

感發中的叨切

委嘆中的情真

湊合 湊合

現了又隱 欲露又藏

風致中翻轉 折進 開闔

浩瀚中竟不能成句吟誦

似這般愁淚入骨?

 

騷人墨客

千古同悲……

 

總之,貴在創而「新」之,形式也好,主題也好,才有文學生命。而詩若要新,靈感的來源也必要新之。以下三首作品是我從網絡世界的瀏覽感驗中產生的作品,第一首直接寫網絡主題;第二、三首節奏的跳躍性源自瀏覽感驗中的隨意和愉悅。其中靈感、主題、跳躍性特色尤其值得一提,因這與網絡發展急速的關係至為密切。

 

網遊

 

你是否相信

——這就是當年的憶記?

灰濛濛的一片光

裹伏於潛藏與挑釁之間

 

你能否相信

——這就是今日的狂狷?

粉紅紅的一抺光

薰染於隱藏與挑撥之間

 

瀏渡中的飛奔

抑止中的無動

統統可以落入不可解釋

許是理智的我

卻絲毫抵鎮不住

這看似磅磚的洪流

 

算吧管他千世紀的多情

這一刻 

且讓不設防的心潮

都交付給冥冥穹蒼……

 

霧裡

 

風停了

雨住了

  霧不散

 

船行了

客過了

  情不淡

 

緣已了

淚乾了

  心未冷

 

凝盡處:

故人何在

煙水茫茫……

 

愁思

 

古典溫柔綺思

酸甜苦辣成癡;

 

綽約嫋娜多姿

纏綿繾綣愛意;

 

楊柳低垂依依

秋楓帶黃愁緒;

 

落日餘暉欷歔

月兒戀戀心事;

 

靜夜西風亂絮

玉簫低迴淒迷;

 

人世浮情空虛

靈魂軀殼寄寓……

 

有些詩歌美麗不可方物,可靜靜欣賞,如〈愁思〉(句式脫胎自元曲〈天淨沙‧秋思〉);而流行的,大多可歌可吟可解,如〈相逢在何時〉:

 

相逢在何時?

在那煙雨茫茫的江南。

 

相逢在何時?

在那泛黃帶紅的深秋。

 

相逢,是夢,是幻,

是千年的等待!

 

相逢,是癡,是狂,

是宿世的情債!

 

相逢在何時?

在那不經意的邂逅,

在那冥冥中的安排……

 

似寫江南情結,卻是抒寫緣份的永恆主題,2008年譜成曲在港大表演,隨後多次演出,頗帶浪漫情調。

詩有不可解,有〈剎那〉的美感,也可有〈黯動〉的渾然忘我,往往不為文學史而為,切忌犯評論的過分理性。我的詩有崇尚唯美的傾向,如〈春帷〉、〈綺羅香‧紅葉續寄〉、〈一萼紅‧梅思〉、〈覓綠蔭〉、〈芳菲雜踏〉、〈賦絕〉,自己有點樂此不疲。下引〈梅花賦〉一首:

 

幽柔愁斷

芳影零亂

飛花狂拂

一枝芳信凝暗香

 

向山高水遠

盡攜相思曲

舞一回風蹤

癡一抹情浪

 

對瑞雪霏霏

相映成清夢……

 

對於雨,也是情有獨鍾,如〈夜雨深深〉、〈雨絲〉、〈紐約的雨〉……不一而足。對於浩劫後的雨特感迷濛,如在〈愁雨〉中:

 

聽聽那愁雨

點點是離人淚

聽聽那愁雨

點點是相思血

 

聽聽那愁雨

我如今

竟聽不出一點美

 

愁雨啊愁雨

請憐惜

這浩劫後的天地

已承載不了一滴滴……

 

而家國情懷,不可迴避。血脈裡深愛着中華大地,自幼已然。或因文化工作天天在做,「愛國詩」反而寫得不多,自己較滿意的有〈百年夢〉,這詩曾在多個場合朗誦,現場效果奇佳,卻是寫作時未曾意料到的驚喜。而文化反思的詩作,這些年越寫越多,如〈孔子塑像〉,從批孔到尊孔的斷想,其中深深寄寓着我的思想:

                       

你站立着,

默默守護歷史的滄然,

我的指尖從你的眼角滑下,

殘留的民族靈魂兀自感傷。

在北風中,你為何絲毫沒有反應?!

 

你的睫毛下垂,眼神神秘,

姽嫿中的注視,似在沉思,

思想何曾真正遠逝?

我的心只有顫動,

與你呆佇相對,

胸前的襟花兀自飄零。

在北風中,你為何依然故我?!

 

笑人力

怎能抹殺這二千年的輝煌?

經受得起

宏偉與瑰麗的加冕;

又如何禁受

浮沉與興衰的一次次衝擊?!

 

何必總要別人多情,

把你低低放下,又高高舉起?

且讓不設防的胸襟,

都自然地交付給冥冥穹蒼,

用你的孤傲和本真,

抵抗這混濁的洪流,

讓世界在濾定的空氣中,

停下沸沸騰騰的腳步

不為何種目的……

 

我創作期間往往又在做學術文章,大部分詩的產生是在感性和知性的交纏下迸發的衝動。如要分類,或可大致分為三類:一為心性之詩,那是純粹的詩人之詩;一為知性之詩,那是學人之詩;一為文化之詩,那是哲人之詩。但無論哪一類,主要還是以感性為詩之主脈,理性是隱然的、內緣的。詩的魅力應來自於運用抒情的筆法進行理性思索,而非硬銷式的議論。

詩是戀人,一旦成了妻子,往往苦樂參半。理性一點,大可不必把「詩意人生」看作當然,寫詩暫能抒愁,但愁會隨時再悄悄來臨,愁上更愁。詩是越美越好,生活還是越平淡越好。

佛學說癡是人生四大忌之一,可是一般人卻破不了,既然是生命的推動力,又無壞正事,何故非要放棄?!於是,緣於一個癡字,產生了這些年學術研究和文學藝術的多棲生涯。這些日子對於我非比尋常,但以後的路還長着,恐還要交煎一大段日子,在矛盾之間產生詩之火花,心理狀態就正如〈縱橫氣〉一詩中,豪放與婉約交契的複雜性:

 

浩然波瀾起伏

天地何曾偉言?

而下自成蹊!

 

動與靜之間

一股縱橫氣

在宇宙馳騁……

 

看英雄兒女

底蘊承載

多少柔情淚?!

千千萬萬年……


杜若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博士。現任職於香港大學,教授古典詩詞和中國文化。著作有《若鴻的詩》、《西湖之夢》、《柳永及其詞之論衡》、《北宋詩歌與政治關係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