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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 敏:水晶盤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喬敏

阮玲玉留下一句「人言可畏」自殺謝世的消息,使愛莉受了很大的震動。也許是小報上的細節描繪與生平梗概過於周詳,給人一種密密麻麻的長篇噩夢的錯覺;抑或只是為了,她自己也姓阮,可能與阮玲玉是本家也說不準。

時隔多年,愛莉還記得那天報紙上陰慘慘的圖文映進眼簾時,樓下油煙的氣味倏然湧上了樓,從窗外撲進來,嗆了她一個趔趄。她對廚房裡的姨母說:「細姨,阮玲玉自殺了。」

細姨聽後也有些吃驚,要她唸唸報紙。唸完了,細姨端上來一盤青菜,一盤醬鴨片:「開飯吧……噯,人的名字老是掛在千萬人嘴上,果然是不祥。」

愛莉聽見,心裡又一震。一個人的死,能換得別人茶飯間的一星談資一聲嘆息,纍積起來,已經是驚天動地了。抬頭看窗外,燦燦斜陽蒙了暗暗一層灰,像是年代久遠的日本浮世繪裡的背景色,在紅塵之中飄蓬。遽然間,她覺得義和神君也垂垂暮年了。那樣的傍晚,如同回到漢唐年代似的,遼遠,恍如隔世,帶着秋涼的薄暮闌珊的氣息。屋裡只有杯筷碗盞的聲音,愛莉是聽到樓下人家說說笑笑,才又漸漸地定心,回過神。

那個下午,已經過去整整一甲子了。

 

愛莉從十五歲長到了二十五歲,期間經歷了好幾載的心魄驚悸。十年,對於和平歲月,也許只是指顧間的事,然而此時二戰的陰翳已籠罩了全世界,滬上,北平,香港,無一幸免。這樣的時間直如滴水穿石那般艱辛,緩慢得令人髮指。阮家先後避難在三個城市的祖宅裡,卻被炮火一路追趕尾隨着,無論如何逃不掉,最後又折返滬上,乾脆不逃了,阮父又如常做起了生意。那些年裡,愛莉記憶的反而都是些不相關的瑣事。

街道口賣烤白薯的老大爺,吆喝聲很吸引人,有種麻癢癢的親切感,嘴上時常伶伶含着個煙嘴,沒買主的時候就坐在馬紥上等待。後來不知怎的再也不見了,是被炸死了,還是逃亡異鄉去了,誰也猜不着。戰火裡也有喜慶日子,不知誰家娶親抑或嫁女兒,門口崩了一地鞭炮的小紅紙,整片地面碎花布似的,喜氣洋洋。愛莉站在那裡猛吸了幾口磷硝味,快樂了一個上午。這樣的熱鬧是人間的,切切實實把握得住。愛莉想着,人生既然是朝不保夕的,活得快樂一點是頂要緊的終生大事。而她也的確喜歡奇奇怪怪的、別人看來難可理喻的味道。比如,藥用膠布和新鞋底子的味兒,愛莉嗜之逾越各類香水,包括後來風靡世界的香奈兒在內。細姨笑話她,她卻理直氣壯地回答說,她的癖好恰恰證明了人間的煙火氣,這樣的怪異生趣,小打小鬧似的,從來不會讓人恐懼乃至恐怖。

太平日子終於蒞臨了,接下來本該是「歲月靜好」的期待,詎料更大的轟炸從來不是真槍實彈的。愛莉從前倒是低估了命運的戲劇性。

阮父在抗戰時牽涉進大宗的軍火生意,戰後被指為發國難財的「漢奸」,滬上的報紙一時間都將矛頭指向了阮家,阮父幾房姨太太的家私事、親戚在僞政權中任職的公案,都成了被大肆渲染的罪行。愛莉看見報上連她的照片都登了,像是被人戳了脊樑,一陣陣寒氣。其實自母親十幾年前難產過世,她與父親的關系一直忽冷忽熱,加之姨娘陸續進門,異母弟弟妹妹還有幾個,前年她便乾脆搬出來與細姨同住了。然而她還是逃不掉,休想逃。她是「大漢奸」的女兒,自然也不是清白乾淨的身份。輿論,以消費人的醜聞為己利,怎麽會在乎她這樣的人的未來,乃至死活。她想,「我是甚麽樣的人呢?」

事隔十年,她再次想起了阮玲玉。悲劇,就是那片刻的事,可是愛莉心裡卻比從前敞亮了些:她想,自殺的人並非出於絕望,心死了人就不會死,說到底,還是不死心,希望落敗了,乾脆以命相抵。

她以前對政治漠不關心,父親的生意和宴席,人群的熱愛與鄙夷,都與她無干。現在迫不得已地都明白了,大廈將傾時人們倉惶逃竄,危險過去了,那些人又開始正義凜然。

愛莉那些日子就在她和細姨的公寓裡,足不出戶,窩在自己的寢室裡繼續寫作。

「你倒是淡然得很。」細姨給她擱下飯菜。

「噯。還能怎麽樣呢?」

「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以後的打算呢?」

愛莉笑笑:「等風聲鬆一點,接着發稿吧。我現在還有些積蓄……到時候恐怕要用筆名,細姨有沒有甚麽建議?」她生怕細姨心裡煩厭了跟她同住,還要照料她飲食,忙將計劃和盤托出了,言語裡透露出自己不會白白賴在這裡混吃喝的意思。她說完,心下一片慘然。

細姨立在牀邊笑道:「你藝術的事情別來問我,我是一竅不通的。」說着,替她掩門回自己房裡了。

  

愛莉看看月份牌,她已經三個半月沒怎麽在白天外出過了。棣之也一直沒有音信。想來棣之是不會再跟她訂婚結婚了,所有的人家怕都正不知怎樣惶急地想跟阮家撇清關係呢。她立在窗前,輕輕撥開一道簾縫向外望。晌午的太陽正是明媚濃郁的時刻,然而她覺得太晃眼了,趕忙又束緊了窗簾。她一向喜歡陰暗的房間,在灰色調的心子裡,有慘淡的清醒,有悅人的怡靜。

「手指碰到窗台上的四季海棠,葉子竟是冰涼的,難道植物也懂得心寒的道理麽?我分明看到了葉片上清晰的葉脈,那濃綠色的血管,伸手去摸,卻沒有沸騰的熱血。還是冰涼的……」愛莉在稿紙上寫。

恰時,窗外街道上傳來擴音機的聲音,她側耳聽下去,模模糊糊調子拉得很長,只有一句聽得明朗,「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愛莉不覺間滾下兩串淚來。她想,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逃難,給炸彈炸成了灰,在陽光裡灰飛煙滅,一了百了。過後,又驚異自己竟胡思亂想到這樣可笑的地步。

月末,下雨的傍晚,棣之終是來了。他坐在牀沿上,愛莉拉開一點窗簾。街上青石板的路染成水潤的灰黑色,像在宣紙上洇了墨未乾,水濛濛的樣兒;浮氽着楊樹葉瓜果皮的小溪在街前不緊不慢地流。

棣之說:「我本來想寫封信給你,又怕被人扣住,暴露你的住處。所以要來一趟。」

愛莉聽着笑了一下,道了聲謝。

這一聲謝,一下子在屋子中劃出銀河一樣的距離,將兩人生生地隔在兩岸,錦水湯湯地流,預告着「與君長訣」般的貞烈。她想,人真脆弱,脆弱到以這樣的方式來展示堅強,維護尊嚴。

交談了一會兒,棣之起身告辭。愛莉送到門口,望着他的背影,心內鈍刀絞痛。怕他回頭,更怕他不回頭,她一狠心,索性「砰」地關住了門,好像這樣就能將痛苦拒之門外。

窗外的雨絲一閃,一閃,似有若無,滿屋的風雨味兒。愛莉闔了窗子,背貼着牆,開始啜泣,很久很久,身體順着牆皮滑下去,放聲嚎啕起來——窗外的雨停了,心裡的雨卻剛剛開始滂沱。

 

愛莉再發表小說時,離日本投降已逾一年。

雜誌社郁主編知道她的一些身世,也知道她要用錢,便引了一個電影編劇來介紹給她,促他們一同合作,把她賣得好的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

行書那天穿着一身藏青嗶嘰的西裝,淺灰的圍巾鬆落落地垂着,柔和而秀氣,又天然帶着一片蕭然自遠的清氣。

那是愛莉第一次見到他,有點距離感,又覺得自己只穿着居家的那件淺紫綢衣,很失禮,過意不去。

行書望了兩眼愛莉,似乎是覺得她有些神秘,一直有點尷尬地笑着,說了幾句勸愛莉「出山」的話,頭微微地低了下去。

「阮小姐,不知你肯不肯?」

 愛莉面露難色地婉言謝絕了。環境剛稍稍好一點,電影的噱頭太多,她不想做太招搖的事,以免報紙甚至導演,都又拿她做文章。何況她沒寫過劇本,她得對辛苦攢下的讀者負責,不能自砸招牌。

行書第三次來時,愛莉終於同意了,電影原作者署她的筆名,而且劇本「改則勿用」。事後她想,生計所迫也許只是一個並不那麽重要的原因,行書任情而緘默的眼神,一定給了她很深的印象,在內心深處震撼了她。她鍾愛這種性格,沉靜卻不覺呆滯,偶爾笑若孩童,讓人新奇,讓人難以絕情。

電影公映以後,行書邀請愛莉去他家裡做客。愛莉挑了一件蔥綠色的旗袍,配了一件餧空的月白流蘇坎肩。進門時,行書深深打量了愛莉一眼,兩人不自覺地都淺淺笑着,低了頭。

從客廳出來,尾隨着行書走到屋後的花園小坐,愛莉見到小徑的兩側掛滿了玲瓏的紅綠燈籠,她心內被驚訝的喜悅衝擊了一回——幾年前她的小說處女作就有這樣一個花園場景,也是掛滿中國紅的燈籠,女主人公就在那一刻對男主人公產生一種崇拜的情感。愛莉欣悅地望着這座小花園,輕微的眩暈感,一切都沐浴在溫柔的光線裡,紅雲輕遊。令她想起大團圓一類的古典戲劇。

行書在糯米糍小茶碗裡斟好了茶水,低聲喚她。

她抬手端了茶碗,行書忽然拉住她的袖子,撚下來不知何時蹭在袖口的一根線頭。他沖她一笑,又頷首喝口茶。桌子上玲瓏剔透的水晶果盤裡擺滿了葡萄和提子,剛清洗過的樣子,水潤飽滿。愛莉低頭看見,想起了她最喜歡的一句李義山的詩「一生長對水晶盤」。

愛莉想,也許她就是在那一刻深受感動,發覺了自己對行書的愛情:要是能在這個小花園裡,就這樣與世無爭地跟愛人過一生一世,也算是極樂了。從前的不愉快,便一筆勾銷,命運與她從此兩不相欠。

那個瞬間,歡欣的她一直在反省,以往是否把「絕望」這個詞,用得過於輕率了。

  

行書在賣糖果髮夾的小攤子上給愛莉買了一隻蝴蝶形的小夾子,翅膀上鑲着藕色和淡粉的玻璃珠,透着水盈盈的光。

他還掏出一隻玲瓏剔透的水晶果盤,對愛莉說:「我看你家的果盤是瓷的,有了劃痕,這個給你。」

愛莉笑着說:「我不戴髮夾的。難為你想到這裡。」

行書低了眼皮,含着笑道:「那麽你收起來,也許有需要的時候。」

愛莉聽了,便用綢子一併包了,放進她裝信件和書稿的匣子裡。行書見她如此鄭重其事,赧赧地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他一生只送過女生一次這樣的禮物,她一生也只收到過這一回來自男生的飾物。一輩子收着,從來沒有戴過,打開來永遠都是嶄新的。

水晶盤一樣的日子,使人恨不得緊緊地抱在懷裡,永遠,永遠不要放開。

擴音機裡傳出《二泉映月》的二胡調子,愛莉隨口哼了兩段。

行書笑道:「你好像只癡迷中國的樂器。」

愛莉答:「噯。沒有情感的音樂只是道器,『未成曲調先有情』,中國人重情,遠甚於技巧。」又加一句,「西洋樂器的抒情大概是不在我的經驗範圍內的,聽上去很有壓迫感。」

行書聽後只是笑着,未置一言。

細姨中途送來一點水果,與他們寒暄了兩句,便徑自出門了。細姨不過問愛莉的私事,從前對棣之只有一句「他看起來有些浮浪」的評價,見外甥女沒有太大的反應,也就沒再多說;後來對行書的評價倒好,覺得他話不多,但眼睛很誠。她看人,總是說眼睛裡就有乾坤。愛莉聽了,也只是笑,但心裡快樂了好一陣。

「你就只與細姨同住,如今也不回你父親那邊了麽?」

「幾年沒有回去過了。我父親受盡了官員的輪番敲詐,自身難保,也顧不得我。如今要建國了,他預感更不會有甚麽好的出路,預備要逃到海外去。我是不會跟他走的,前兩年的稿費還予他許多,也算是盡了女兒的本分。其他的,即使想做,也不能夠了。」

愛莉這樣說着,也覺得自己心狠。書桌淡湖色的綢子桌布緊緊伏貼着,邊緣每一小撮流蘇上都挽着一顆圓圓的紐,底下的穗子微微地一搖,一搖,愛莉和行書各自注視了一晌。

「我十四歲時母親難產而死,因為那時年紀還小,關於母親的記憶全部都是快樂的。」愛莉說話的時候,加重了「全部」兩個字。

行書深深地看着她,說道:「難為你。」

愛莉無謂地笑了:「父親的事,拖累了很多親朋好友,都遠着我們。為了寫作,我更是幾乎得罪了所有親戚。還好細姨從來不看我寫的東西,若她也要尋找蛛絲馬迹怪罪我,恐怕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行書理解地感嘆着:「中國人好像從來不明白虛構與現實的距離,所有小說都當自傳,難怪親戚也要自我折磨地對號入座。」

愛莉感激地笑了。

 

和平年代日子過得飛快。

四九年之後,一直到五一年的秋天,愛莉的記憶始終落在深深淺淺的紅色裡,淡紅,正紅,深紅。她敏感到自己的那些病綠、暗黃封面的書封,確乎是「病態」的了;衣櫃裡疊藏的十數件旗袍、好幾匹絲綢,此時已經無益甚至漸漸有害了。像她這種人,是再也用不着了。

時勢變了。而且還在往更加悖理的方向上發展着。愛莉蹀躞在霞飛路上的商店櫥窗前,不情願地走開了。她知覺又回到了轟炸時的日子,一個人縮在公寓房間裡不敢出來,太寂寞了,她害怕那種寂寞,害怕到無恥的地步。現在比那時還要寂寞,因為周圍鑼鼓喧天地熱鬧着,只撇下了她一個人,走在遠逝的韶華和廢墟之中。

愛莉一路尋思着,快要落雨的天氣,灰突突的。她下意識地加快了步子。

隔天行書來了。穿了一身米色絨線高領套衫,深褐色的隱豎條呢褲,油亮的皮鞋。還有,那條第一次見面時就戴着的淺灰色圍巾。

南昌路上行道樹的高枝,已經快要高及愛莉家的陽台了。她開了窗戶,平視着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秋涼的空氣緩緩,緩緩地撲面來了,倒比往年要涼些。她拽了拽自己毛線衫的領子,進屋冲了兩杯曼特寧。

行書信步在房間裡走着,隨手取下書架上莎翁的十四行詩,翻到愛莉夾着書籤的一頁。

她端來咖啡,見他臉上有點變色。便悄悄瞄了一眼書封。

「你不能公開給我恩寵,免得有辱你的名聲。」愛莉知道,他大約是停駐在這句上了。前些日子讀到這裡,她鬼使神差地在句子底下畫了藍色線條。然後再也讀不下去了,就隨手放在了書架上。

 行書抬起頭,接過愛莉的目光,又遞出窗外。

愛莉心中打了個寒顫。這兩年原已經平復的輿論,似乎隨着新政權的建立,又開始喧囂了。那倒也不要緊,愛莉的父親已經出國了,她自己還不至於受到流言太嚴重的困擾。

行書說:「要麽就結婚,他們能怎麽樣。」愛莉不知道,這個「他們」是指報紙,還是指他的父母。她清清楚楚,縱然他們彼此有情,他的家族裡也容忍不下她這樣一個「異物」。既然她下定了決心,何必在如今風聲鶴唳的時候帶累他,毀掉他視之如命的半生心血事業。

愛莉不響,過會兒搖了搖頭。她不能留,他也不會走。他們之間隱隱的鴻溝,就像命運又擺了她一道。那回文藝圈的一次會議上,她隔着遠遠的藍色制服堆砌的「人山人海」,望着發言席上衣着素樸的行書,表情肅穆,她鼻腔裡油然而生一種酸楚,漸漸覺得五內俱焚,臉上卻依舊看不出甚麽。

行書現下直直地望着愛莉,她回望了他一眼,伸出手輕輕去握他的手掌。行書溫熱厚實的手掌,讓愛莉有些震動,他的指尖勾住了她的指尖,指甲掐在她指頭的紋路裡,像是要刻進去。

「決定了嗎,一定要走?」

「噯。」她的聲音輕得如若遊絲。

五十年後前塵回顧,她既慶幸她的離開是明智的,否則這幾十年不知要過怎樣的日子,何況會更加帶累他;卻又仍然耿耿於懷,八年光陰,中國的抗戰都勝利了,她和行書之間的愛情卻終於也沒有抵達終點。論起原因,命運是一層,性格又是一層,畢竟他們的生長環境太不同了。因人的,不怨天,是命的,別尤人。

愛莉臨走前一日,窗外夕陽燒得天空一片鮮艷的玫瑰紅,彷彿也是受傷的樣子。從飄蓬的窗簾穿過,落在老式的家具上,地上擺出长长的陽影,一晃一晃。愛莉走向行書時很鎮定,彷彿她的目的十分簡單,彷彿如果他們都避而不談過去的往事,就能夠「一生長對水晶盤」,不用理會「若是曉珠明又定」的前提。行書默默地幫愛莉收拾行李,愛莉看着他的臉,她永遠記得他的那個表情,悲傷,獨特。愛莉的喉頭火燒火燎一樣地澀疼,一句話也沒說。她的內心已經抵達了他。

  

十多年後,細姨給她來過一封信,很簡明地說了說棣之和行書的情況。棣之在報上誠言自己早已經浪子回頭,跟她一刀兩斷了。她看了,沒甚麼表情。行書到底還是受了她一些惡影響,真真假假的一堆罪名都擱在那裡。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呼喚,要活下去啊,曲曲折折地活下去。

洛杉磯傍晚的雨夜,別有一番風味,千家萬戶的燈光搖曳在水濛濛的霧氣裡,讓她想起童年時的七巧節,母親帶她去看的滿河的河燈,一晃一晃地飄遠了,散成滿河的小星星。愛莉回到小房子裡點了兩根紅蠟燭,她跟母親一樣有點迷信,母親以前常常說,「紅燭高燒」是吉兆,可以保平安。她想着,自己倒是無所謂,在這個沒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和過去的地方,如此心安,這份吉利,留給行書吧。

愛莉當晚夢見行書騎着單車載她,行到一個緩坡下坡的曠地,忽然鬆了車把,雙臂攬住她,她嚇得驚叫着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閉緊眼睛縮在他的懷裡;接着又夢到阮玲玉的遺書,卻是《詩經》裡的「仲可懷也,伊可畏也」八個字,寫得齊整娟秀,比凌亂還可怕,像有預謀,她夢裡已嚇了一身的冷汗。醒來,愛莉坐在黑暗裡,自嘲根本沒有想像的豁達。也合該瀟灑不起來,那是行書,又不是別人。她不敢輕易地寄信去,省得再給他添麻煩,只好給細姨郵了一張明信片,託她從香港想辦法再打聽些消息。細姨叫她放心。

 

愛莉收到上海的明信片時,是十幾年後的事了。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吻。

「洛杉磯好嗎?異國的生活好嗎?你,好嗎?」

好,洛杉磯很好,異國的生活很好,知道你很好的我,也很好。

 

 那個剛下過雨的早晨,清洌朦朧如夢……他走進來坐下,輕輕吹着曼特寧咖啡上飄出的熱氣。她就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默然相陪,沒有講話。整個世界沒有喧嘩,沒有愛憎,甚至沒有心事……是她唯一愛如水晶盤般初戀的世界,想到就心酸——已整整過去半個世紀了。

                                  

 

2015521


喬敏,1990年10月生於中國河北省石家莊,2013年9月入香港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院攻讀碩士,中國研究專業。現為報社記者和編輯。小說和散文作品散見於《美文》、《城市文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