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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南翔:回到起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南翔

去夏在毫無計劃下突然搬家,從大埔明雅苑搬往天水圍美湖居,一東一西,足足一個小時車程,所以不少友人嘆說搬得太遠了!的確,搬得很遠,也來得太突然,僅一天時間就作了這一決定,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玄妙。

事情得從幼女打算買樓說起。她的個性較為獨立,以教鋼琴為職業,除了在一家芭蕾舞學校固定伴奏外,也需到各處上門施教;為了工作方便,四年前她就在九龍市區租了一層小樓居住。香港樓房租金不菲人所共知,何況近年樓價節節上升之下,租金亦水漲船高,小女不堪業主頻頻加租,遂動了買樓之念。父母當然大表支持,答應可以資助她一部分首期資金,其餘的就要她自己負擔了;此外,雖然她信誓旦旦說有能力供一層樓,但鑑於她的收入並不算很穩定,我們也告誡她只能購買新界地區的二手樓,加上裝修,即使小單位大概也要兩三百萬。

於是,去年農曆春節一過,她就開始看樓了。先是從大埔我們家居附近的屋苑開始,她母親也一直陪伴在側,給她提供意見。結果,左挑右揀,一直揀到粉嶺火車站附近,終於看中一個實用面積四百多呎的高層單位,業主開價接近三百五十萬。這下子,她母親遲疑了!雖然幼女一再說她可以供得起,但母親卻認為負荷太重,深怕一旦供不起會拖累了父母,難道眼巴巴看着她那層樓被銀行收去拍賣不成?惟父母的能力又着實有限,到時如何挽得了狂瀾?於是,建議她如果執意要買下這層樓,就與父母在此一齊同住,適當時父母可把現在的住所賣掉,償還一部分樓價,這樣不但可以減輕她的供樓負擔,而且今後的日子大家在沒有供樓壓力下心情也會愉快輕鬆些。但她執意不允,說要在廳中擺一架三角琴收生教琴,大家同住怎麼方便?

這下子,做母親的不由有股氣湧上心頭,覺得這個女兒太自私了!當晚左思右想之下,突然記起昨天粉嶺那位女地產經紀曾這樣說:「目前香港只有天水圍的樓價還沒漲得那麼厲害,嘉湖山莊比起大埔、粉嶺來,樓價頂多也只是七八成,我的一位親戚早幾天才去買了一層,我看很不錯呢……」於是,第二天她就獨自揹上背囊,直奔她從未到過的天水圍去了……

當晚回來後她對我說:「天水圍的居住環境很不錯呀,十多年的私家樓,比我們這裡便宜不少。我很喜觀『龍園』那一帶的景色,明天我就陪你去看看吧,當作旅行一天好了。」

天水圍位於新界西北隅,是近二十多年才發展起來的新市鎮。但十多年前它的「名聲」有點不好,被稱為「悲情城市」,電影和傳媒都曾報道和渲染一番,甚至我自己在一篇寫及天水圍的文字中也這樣人云亦云。所以妻子說明天要帶我去那裡參觀,我雖然沒有拒絕,但內心不無躊躇。因為她此行的終極目的昨晚已透露過了:如果資金可以籌劃得來的話,不妨在那裡買一層樓讓我倆自住養老,原來的大埔舊居就給幼女自己去裝修居住好了,她如果有父母心的,就由她幫補我們一部分樓價……這個安排倒是很有建設性。因為雖然我們限於能力,一直沒有換樓的打算,但舊居已住了二十八年,除入夥時作過一次大裝修外,一直沒有動過,惟歲月已把它侵蝕得斑駁處處,連地下有些磁磚也微微鬆動了。兩年來我們也知道房子裝修刻不容緩,但苦於屋內的東西太多,不知搬到哪裡才好,結果一拖再拖,一籌莫展……

第二天,在上水乘搭去天水圍嘉湖山莊的專巴,第一站就到了「龍園」下車,舉目一望,咦!眼前的庭園林木,四圍一幢幢高矗的樓宇,這個景觀似曾相識?

哦!我記起來了,兩年前我曾來過,那時幫香港中文大學一位黃姓教授出一本書,我送書到他這裡的家居來。只因當時乘搭的是一輛租用的小型客貨車,只准在屋苑停車半小時,來去匆匆,但一瞥之下已覺得此處空間廣闊,寧靜雅潔,確是居住的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它位處偌大的天水圍何個方位,所以一直印象不深。現在重現眼前,還不待妻子開口,我已先建議到銀座商場找地產公司看看去。

這天是201433日,果然這裡的樓價只及大埔的七、八成。連續看了好幾個賣盤,傍晚時分終於購下嘉湖山莊最後一期的美湖居高層一個兩房一廳的小單位,建築面積幾近六百呎,比我們大埔居所大了些,也夠夫婦倆居住了。妻子隨即致電告訴幼女這一消息,並謂已決定將大埔舊居給她自已去裝修居住。她高興極了,當即說會「幫補」我們一部分樓價,並每月會「孝敬」多一點錢給父母作家用。我們聽了自然老懷大慰,想不到這一無意間的安排,卻有個各得其所、皆大歡喜的結果。

不過,當晚回到大埔後,我卻對今日這個突然的搬家決定有點戀戀不捨,徹夜失眠。舊居誠然狹小且已顯殘舊,但它讓我度過了人生最重要的盛年時期,在這裡建立起小小的事業和略有收穫;另外,這裡還有一班相處多年的晨運友和二胡友,他們帶給我何其可貴的情誼和豐盛的人生!還有,住所附近海濱公園誘人的花草樹木,吐露港、林村河的優美景致,這一切都那麼讓我懷戀不已,難以割捨……

兩個多月後,我們天水圍的新居入夥了。當我站在三十樓客廳的大窗前細望眼前開闊的景觀時,突然有一個驚異的發現:近前,是香港濕地公園的一部分,一片翠綠的草樹中鑲嵌着一塊塊池塘,像一面面明鏡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稍遠一點,是一列蒼綠的小矮山,東北一端就是著名的尖鼻咀,矮山前是一列白色的村屋。再遠處,矮山後面那片渺渺煙水,就是深圳灣(香港稱後海灣)了,海灣北面可見深圳的高樓大廈和那起伏的遠山。這個方位突然使我精神一懾,再仔細望去,呀!那可不是當年(1967)初冬的一個深夜,我和另外三個同伴冒險游水過來的後海灣登岸之處嗎?登岸後的第二天,接我的舅父帶我在這裡的流浮山巴士站出發,經元朗轉車往荃灣,一住就接近二十年,再在大埔住了二十八年,人生彷彿兜了一個大圈就基本上定型了。經過差不多半個世紀的蹉跎,現在帶着歲月滄桑和滿頭白髮,回到了當日登上港境的起步點,心中不禁驚喜參半,思潮起伏……

現在,剛好在天水圍居住了一年,經歷了四季的變化,對這裡的生活環境也大致上熟悉和習慣,並特地去過我們當年登岸的海邊憑弔。香港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昔日這一帶阡陌縱橫,田疇四佈的景象,已為新市鎮的高樓大廈所取代。雖然,天水圍新市鎮誕生初期因交通不便,配套不足和找工作不易等因素,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甚至家庭悲劇,但隨着連接東鐵的西鐵線早已通車,各項設施日趨完善,這個現在接近三十萬市民居住的區域,我覺得跟香港其他地方並沒有甚麼異樣。記得搬到天水圍約半年後,有天傍晚下班乘坐專巴行經天水圍運動場旁邊的一處紅燈前停下,這時我不自覺地望向左邊的運動場,但見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成群結隊地沿着偌大運動場橢圓形的跑道或緩跑,或急步,或散步,大家都朝同一個方向前進,形成一道壯觀的人流在緩緩地旋轉,彷彿是一股生命的韻律在躍動。這種景象一下子吸引了我,以後天天下班途經這裡時,只要天氣放晴,我都喜歡注目這一景觀,因為它呈顯了生氣勃勃的生活氣息,讓我有一股衝動,也想加入去成為人流中的一分子。

是的,日久它鄉即故鄉,無論住在大埔或是天水圍,只要我們熱愛它並主動融入社區去,這裡就是我們安身立命的家園。

 

2015710


黃南翔,長期從事書刊編輯、出版和寫作,著有散文集、人物特寫集和香港歷史掌故集共十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