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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井邊閒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朱少璋

葉小姐家住八鄉;房子門外種一大片蓮花,自開自落。路經市區而又合時令的話,葉小姐會給我帶三兩個含蓮子的蓮蓬。鮮吃蓮子甘甜清爽。蓮蓬浮養在清水中,可以放上三四天;滿眼清涼。一次閒談談到泡茶難求好水,葉小姐問井水算不算好水;原來她從小到大在八鄉喝的都是井水。我說「井水當然不錯呀」。此後,她路經市區的話,都會給我帶些井水。黃永玉《永玉六記》說在鄉村生活的人總不明白都市人為何要「交水費」和「買花」。對住在鄉村的人來說,水和花都是天然資源;要花錢購水買花實在不可思議。可幸葉小姐明白都市人在喝水賞花上的種種不幸,還特意為我從老遠的八鄉捎來井水和蓮蓬。

說「井水當然不錯」意思其實是有點曲折的。陸羽《茶經》早有「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標準,後人以此為用水的金科玉律,到今天還有人堅持「井水下」的說法。我說「井水當然不錯」的意思,卻是指井水比自來水好。可笑那些天天喝自來水的人卻還死硬高唱「井水下」的老調,蘇東坡〈遊張山人園〉說「聞道君家好井水,歸軒乞得滿瓶回」,講的是徐州放鶴亭附近的飲鶴泉井。好的井水要「乞」才得滿瓶,可見井水不一定都是下檔的。井水比上也許有所不足,比下卻還是綽綽有餘。清早從井裡第一次汲出來的水叫作「井華」,這趟井水異常清冽,《本草綱目》說「其功極廣」。楊萬里說過「旋汲井華澆睡眼」,大概井華亦有明目之效。《齊民術要》則有以井華釀酒的記錄,《瀕湖集簡方》另有「急以新汲井華水,細細灌之,至蘇乃已」的醒酒法;原來是醉是醒都與井華有關。井水清寒甘冽,柳宗元「汲井漱齒寒」可證。《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也有「只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的話。井水自古以來都是清清脆脆的帶着一脈清寒冷冽。

井水有佳味,井邊則甚有佳趣。孟郊說「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一句道盡了井不興波;井水凝而不固、動而不流的特點。井水一旦跟「妾心」連上關係,井邊的一切物事就一下子變得滿有情趣。吳裕成寫《中國的井文化》寫得並不算高檔卻有興味,連打井水用的「轆轤」和「桔槔」都談到。蘇東坡的〈留題石經院〉說「欲知深幾許,聽放轆轤聲」卻深得井情井趣。蘇學士用轆轤轉動時發出的聲音量度井的深度,既合理又合情。蘇曼殊的〈冬日〉詩,有「萬籟盡寥寂,唯聞喧桔槔」之句,詩筆幽幽曲曲譯得出雪萊「And little motion in the air // Except the mill-wheel's sound」的情韻。轆轤是滑車的一種;在一根短圓木上繞以繩索,短圓木可環繞固定軸而轉動。桔槔其實就是槓桿,把一根粗木桿架設於立柱上就可以運作打水。子貢說「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速如溢湯,其名為槔」,講的正是桔槔。妾心既如古井水,自此轆轤和桔槔也可以用來比喻心情。文天祥〈又賦〉「心似轆轤轉」寫得出亂世忠臣的曲折心事。繆蓮仙〈客途秋恨〉也有「心似轆轤千百轉」的唱詞,講的是落拓書生牽掛情人的綿編幽恨。林占梅《林鶴山遺稿》中有一首七律說「心似桔槔頻輾轉」,我總疑心句中的「桔槔」應作「轆轤」。桔槔俯仰,轆轤輾轉;兩般心情,同中有異。一者是七上八下,一者是百轉千迴。蘇曼殊在《文學因緣》中編錄了中英對譯的〈採茶詞〉,第十九首有「縱使愁腸似桔槔」之句,講的才真的是採茶人望天打掛、七上八下的不安心情。英人mesces的英譯「But though my bosom rise and fall, like bucket in a well」甚得原詩神理。「bucket in a well」正是忽上忽下,會意組合正好合得成「忐忑」二字。

如此看來井水事小,井邊事大。張祜〈閒居〉詩云「井欄防稚子,盆水試鵝兒」。圍着井口的短牆就是井欄,有了井欄,「井」就不再只是地面上的一個洞。陳曼生製壺有「井欄」一式,顧景舟仿此甚得下略寬上微窄的張力與神髓。陳曼生銘壺十六字「汲井匪深,挈瓶匪小,式飲庶幾,永以為好」鑴刻得出芥子藏須彌的境界。井欄有圓有方,望去如小一座矮矮胖胖的石塔或土墩。也許與事實未必相符:有了井欄,才大致上可以把「洞口」構成「井畔」或「井邊」的優美意象。那一年有飛機在沙漠上拋錨,飛行員與同伴小王子卻在沙漠上奇蹟地找到一口井――「我們到達的那口井不像撒哈拉沙漠地帶的井。撒哈拉沙漠地帶的井只是一些簡單的洞,向沙地窪下去。這口井卻很像村裡的井,但是那裡並沒有任何鄉村,於是我相信我在做夢」。

《格林童話》有〈井邊的牧鵝女孩〉,故事中的三公主被國王放逐,女術士收留了她,卻要美麗的公主戴上醜陋的「面皮」在日間放鵝。晚上,公主會在井邊卸下醜陋的面皮,並用井水洗臉。故事中的伯爵看見井畔美人,看得入神從樹上掉下來。向來都有讀者誤以為這故事就是〈牧鵝姑娘〉。其實〈牧鵝姑娘〉講的是工於心計的陪嫁女僕出賣公主的故事:公主淪為牧鵝姑娘,而女僕則假扮公主嫁給了王子。德國哥廷根大學的博士生畢業後親吻的銅像是〈牧鵝姑娘〉中的莉瑟公主。1901年建成銅像以來至今已過了一整個世紀,百年來的新科博士偏偏冷落了另一位在井邊換面洗臉的牧鵝女。也許與事實未必相符:牧鵝姑娘一般都貌美。像井邊的三公主、像與女僕掉換了身份的莉瑟、像珍珠慰寂聊的梅妃江采蘋。劉繼卣畫的「牧鵝少女」倒是無名無姓無井不是公主沒有王子,卻甚具少數民族的情韻。畫幅中的姑娘一樣明眸皓齒,紅裙下群鵝延頸待飼。畫幅鈐蓋的「從生活中來」五字印明白如話,說明不是從井邊來不是從童話中來不是從歷史中來――對都市人來說,井或井水卻只能從童話中來從歷史中來卻絕非從生活中來。葉小姐在千禧年代的八鄉汲井打水大概已不必用上百轉轆轤或忐忑桔槔。香港自禽流感爆發後,放鵝事業每況愈下日見凋零;格林兄弟筆下那井邊的牧鵝女孩恐怕要在最新修訂本中加戴口罩。

葉夢得《避暑錄話》有「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說法。今天難得井水在案,不妨邊泡茶邊讀柳永的《樂章集》。桌上仿宋瓷天青色茶盞圓圓寬寬的杯口真像井口,瓷盞中茶湯清亮綿柔;倒影其中,杯弓蛇影之間頗得井蛙之趣……飛行員在井邊向小王子說:「這很奇怪,甚麼都準備好了;轆轤、水桶和繩子……」小王子笑了,他「碰碰繩子,玩玩轆轤。而那轆轤輕輕地哼着歌,好像沒風的日子一架古老的測風器微微哼着古調一樣」――如是者邊喝茶邊回憶古調,葉小姐送來的井水要兩天才喝得完。


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