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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店面雖小有氣場——憶「創作書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蔡益懷

整理家中的書籍,看到幾本購自「創作書屋」的書,不期然勾起一段記憶。這間當年開設在七海商業中心地舖的小書屋,曾是我時常光顧的地方,也是我最感眷戀的書店之一。

說來,我與這間書店實在有一種不解之緣,一則,我當時就住在商廈的樓上,份屬樓上樓下的街坊;二則,這間書店的書種很合我的「口味」,主要是一些文史哲方面的書籍。正是這個緣故,我特別喜歡到這間書店裡打書釘,而且常常一呆就是兩、三個時辰。那個年頭,我看書多過買書,理由很簡單,囊中羞澀,付不起高昂的書價。

不怕你笑話,三十年前,我從內地移居香港,從零開始,在左派文化機構工作,由低做起,人工相當微薄。最要命的是,老婆剛一來港便誕下兒子,我一個人要應付三口之家的生活,只好身兼兩職,日做夜做,將日子捱過去。就是因為這樣的生存境況,買書也變成了一種很奢侈的消費。有時,買書回家,還不太敢被老婆看見,以免惹來一句不太好聽的話︰「又去買書?!」這都是當年的事了,不說也罷。我要說的是,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創作書屋」無疑成了我的一座精神寶庫,成了我在沉重的生存壓力之外尋求暫時解脫的好去處。已說不清在這小小的書屋讀過一些甚麼書了,只能說那就像沙漠中的綠洲,令我這在這人生荒漠上長途跋涉的旅人,享受到滋養生命的甘泉。

如今,這小小的書屋已經結業,舊址也已幾經變易,沒留下一點書卷的痕迹,但她在我的心中已然成為一個恆久的地標,生命旅程上的一個符號,定格在心靈的版圖上。有時,不期然浮現舊時畫面、回放當年情景,一點一滴總是歷歷在目。

店子就在商場地面這一層,由電器道入口拾級而上,即可見到右手走廊的小小店面,門外的紙箱擺放着廉價的舊書,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間書店。店面很窄,進門是兩列書架,密密實實排滿了書冊,中間的過道僅容兩人並排而立,倘有一人站在書架前翻閱,進出的人只能側身而過。舖子呈L形,在過道的盡頭向右轉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間,自成一隅,也是擺滿了書卷。緊貼轉角處有一個L形樓梯,通往閣樓,上面四面書架,滿壁都是書,地板上也堆積了一箱箱的舊書刊。閣樓的天頂不高,而且有一根橫樑,稍一不慎就會碰頭,好在店主人將橫樑包上了一層軟墊。

發現這個小小的天地,於我來說無異於找到了一個港灣,一個精神的休憩之所。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還有甚麼外物比書更有吸引力?而對於一個流落異鄉的漂零人,又有甚麼地方比一個精神港灣更能安頓他的靈魂呢?生活到了只圖極基本的需求時,簡單莫如一本書,一間小小的書屋。這就是我對她依戀不捨、流連眷顧的道理。

書屋的老闆也是愛書之人,沒甚麼言語,整天就坐在店子左手邊一個小小的櫃檯後面,看書,或埋頭書寫。我也樂得不受干涉,靜靜瀏覽,細細翻閱。也許,有時我在那小小的閱樓上呆得太久,毫無動靜,老闆會走上樓梯,伸出一個頭看看到底有沒有人在上面,他看見我還在看書,沒甚麼話說,又退了下去,而我又繼續埋頭讀我的書。閣樓上的空氣不太夠,每次從上面下來,總會長吸一口氣,但又感到特別的滿足和充實。

除了看書,我也常常在這裡買到好書,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則莫過於買到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WC‧布斯的《小說修辭學》。這本書名為「修辭學」,實則是小說敘事學的一部經典論著,曾被譽為「二十世紀小說美學里程碑」。我對這本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愛不釋手,但一看價錢,五十六元,便猶豫起來。對於今天的我來說,五十六元,當然算不得甚麼,但對於當年的我來說,這實在太昂貴了。那個年頭,我的生活實行的是「計劃經濟」,量入為出,到鰂魚涌上班只坐每程五毫的電車,中午在外午膳也只能幫襯小餐館,如果我沒有記錯,一個鳳爪排骨蒸飯是九元、十元,這五十六元是我一個星期的午膳錢了。這種掂斤播両的生活,逼我做甚麼都要精打細算。所以,我問,有沒有平裝本,老闆說,沒有。再三猶豫下,我又將書放回了書架,然而一回到家又改變了主意,那實在是一部好書,今天不買,將來恐怕就會求購不得。如此,又一次回到書屋,拿起書反覆掂量,五十六元,太貴了,還是等以後買平裝本吧。離開,折回,又離開,又折回,最後還是把書買下來了,但拿回家時卻不能讓老婆看見,至少是不能讓她看見價錢。

也許是買這本書的經過太反覆,印象特別深,而且一看到這本書,我就會想到「創作書屋」,想到那一間小小的閣樓,還有那言語不多的書店老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愛書人,就是經常在報刊發表書話的作家許定銘先生。我不記得「創作書屋」是哪一年結業的了,但我常常懷想着那間書屋,好幾次從樓下經過,還刻意走過去看看,似乎期望她會奇蹟般重現。後來,我結識了許定銘先生,有了交往,心底裡始終對他保持着一種尊敬,而他在我心目中也總是保持着一個形象——坐在書店櫃檯裡那個言語不多的老闆,讀着他的書,埋頭寫着他的稿。當然,我對他還懷着一份感激之情,就像我對那間小小的書屋懷着眷戀之情一樣。

一間小小的書屋,在許多人眼裡可能算不得甚麼,但我知道,對於許多讀書人來說,這個店子足以成為一個共同的記憶。光顧這間書屋的讀者,有不少文化人。記得有一次,我一進門就看見文化人古劍先生。他當年任職《成報》副刊編輯,工作地點毗鄰七海商場,所以也是書店的常客。除了古劍,還有一些客人也都是熟口熟面的,可想,這一方小店也是一處小小的文化聚落,滋養着許許多多的讀書人。

有時,聽人說香港是一個文化沙漠,把這個商埠看作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地方,我總有些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維港兩岸有許多像「創作書屋」一樣的小店,有許多像許先生一樣的文化人,在默默地守護着一畦文化的田園,令到這蕞爾之地處處書香,花果馥鬱。如灣仔的「青文書屋」、旺角的「文星圖書」等等,都是我常常光顧的樓上書店,在我心中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想到「青文」,我會想小思老師躬身書架前淘書的背影,以及後來葬身書堆的書店主持羅志華;憶及「文星」,我又會想到書友王仁芸,那也是一個書癡,幾乎天天流連書店,當然也忘不了書店門市部負責人游先生……這些小店不管是在樓上還是樓下,是在地庫還是街邊,大都沒有堂皇的裝璜,門面也都不算起眼,有的甚至顯得寒磣,但卻散發着文化的氣息,書卷的馨香,都自有一種格調,成了港九石屎叢林中一道人文風景。

像「創作書屋」這樣的小店,如同牆角巷尾長出的小草,總是在不經意間為人們留住一抹綠色的記憶,那代表的是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這也就是我不會忘記他們的原因。

於今想來,「創作書屋」多少見證了我在艱難歲月的精神追求,也成了我倉皇無地時的靈魂避難所。所以,儘管小店已消失在繁囂都市之中,卻不會因為時間的悄然逝去而走出我的記憶。

店小有氣場,自然有讓人迷戀的地方。


蔡益懷,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