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陳曦靜:塔門的石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曦靜

中國某些城巿的街道,三更半夜開始熱鬧起來,擺地攤的大叔大嬸其貌不揚,袖着手偶爾搭一兩句話,腳前鋪一塑料布,布上站一盞煤油燈,旁邊幾塊地瓜或南瓜大小的石頭,不吆喝不招徠,自有人蹲下來,捧起石頭,就着燈光端詳,合意了問個價,掏出錢揣了石頭就走。那價錢說出來嚇死人,幾百塊到幾萬塊都有,據說一轉手,能賺十幾倍。不過也有人反駁,說那是收藏不賣的。石頭本無價,不喜歡的人,它就是塊石頭;喜歡的人,它是無價之寶。無論如何,到河邊揀石頭變成中國小部分大叔大嬸的「淘金夢」。

知道揀石頭、收藏石頭是件優雅的事,因此不敢說自己喜歡石頭。況且,自己的喜歡缺乏強烈的行動,僅止於一句讚嘆:「哇!好漂亮哦!」或拍張照片。三年前跟幾位朋友遊陽朔,坐船看九馬畫山,主角遠不及配角吸引:石灘上形狀各異、色彩豐富的石頭,很快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於是,我們翻遍石灘,希望翻出最特別的石頭。同行有對夫妻,丈夫掛着相機,追着河流中愈行愈遠的幾頭水牛,連環快拍,牛糞噼哩叭啦一陣亂響,濺起一串串水花。妻子找啊找,挖了顆竹筍大小的藍色石頭。丈夫拒絕揹石頭回家這等蠢事,妻子也不讓步,兩人相持不下。我們在旁起哄,說這石頭長得多有氣質,多有性格,多有品味。丈夫端起瞄幾眼,突然眉開眼笑說它左看像猴子,右看像小丑,遂樂呵呵放進背包。妻子翻兩下白眼,不無縱容,我們明目張膽偷笑。我跟友人自拍,拍石頭,拍夫婦,拍流水,回頭又「導演」那對夫婦拍浪漫的「小鳥依人式」照片,做丈夫的腿曲向左彎向右,伸直又屈膝,總找不到舒適的坐姿。風中飄拂的灰白頭髮和寛鬆的襯衫遮掩不了的肚腩,還有笨拙的經妻子拉一把才站起來的動作,少了年少輕狂的瀟灑,自有其動人處。臨走時我也撿了幾顆小石頭,藍的,紫的,紅的,如今安然泡在辦公桌上電腦前的玻璃碗裡,圖案依舊清晰。整天盯着電腦,偶爾休息一下,這些美麗的圖案總把我帶回當天的場景,石灘上的歡聲笑語,又一一重現。它們是否也思鄉——那淙淙流水,岸邊翠綠的原野,還有形體各異的同伴們?

我的朋友都極具創意,到我家,見到一塊胖嘟嘟大腳板狀的石頭,有的拿它當石枕,美美寐上一覺;有的當它是隻偎在身邊又貪吃又懶惰的大肥貓,順幾下它的頭,敲它兩下;有的說它是個熨斗,抓着它把瞇成一團的嘴臉熨開。當他們聽說這是花錢從深圳大芬油畫村「扛」回來時,都不屑的撇嘴翻白眼說:你燒壞腦啦?腦袋進水了?沒事吧?石頭還用得着買?錢多咬人了是吧……

不買上哪兒拿?我問。嗯……到處都有啦!滿街都有。是嗎?欸……是啊,當然是的,滿大街都是!到處都是。開始中氣不足。最後有個朋友斬釘截鐵道:塔門!塔門的石頭跟牛糞一樣多!真的!跟牛糞一樣多!這可是件新鮮事。想像中的牛糞如一張張笑臉,我得去看看。朋友又說高原的牛肉乾最好吃,因為那是快樂的牛。塔門的牛肉應該也不錯,牠們自由的方便,不用收告票,理應很快樂。我的朋友說得沒錯,我不應該買石頭,我應該到塔門揀石頭。於是,塔門以簡單的形象進入我的腦海:草地、牛群、石灘,當然,還有一朵朵盛開的牛糞花。

塔門=石頭。塔門=石頭。百無聊賴時,我就想到塔門揀石頭,最後總以無關緊要的理由告吹,一晃一年。暑假又到,同事臉上笑容多了,腳步也輕快起來,走廊茶水間碰面,互相探詢旅遊計劃。塔門的石頭又向我呼喚,於是我於社交網絡上呼朋喚朋,響應者全為應屆學生。天文台「連日暴雨」之預告沒有嚇退我們,大雨滂沱也沒有澆滅一夥年輕人的熱情,早上八點鐘的大學火車站,齊刷刷出現的是日夜顛倒的年輕人灰撲撲的臉,倦怠中暗暗一層光亮。

遠遠見得一排房屋,始知塔門有居民,隸屬大埔。我們沿着路標上山,夾道一列綠蔭列隊歡迎,一群「聞肉味而至」的亡命之徒也飛攏而來,親吻眾人,人與自然拉開第一場對抗的帷幕。被「親吻」過的手腳迅速腫起,毛孔撐大。忽發奇想:被蚊子咬得全身紅腫的人,體重會否增加?奶媽斬釘截鐵:當然不會啦!腫塊並沒有改變皮膚的密度,再說,被咬得那麼嚴重的話,應該會失血,所以體重應減輕而非加重的!聽起來怪有道理的,大概是這樣吧。嘉晴道:真被咬成那樣子,已經窒息而死了吧?眾人嬉笑討論,邊拿出「蚊怕水」,「唧唧」幾聲,空氣中瀰漫着辛辣的氣味,蚊子落荒而逃,人類文明初獲小勝,得以享受勝利的成果,駐足欣賞蜘蛛表演雜技。

雨後殘存的蜘蛛網上掛滿水珠,一圈圈,似是樹木為赴宴戴上的一串水晶項鍊。家園被毀的蜘蛛沒時間悲傷,早已覓得適當「地基」,編織另一家園。蜘蛛如何從一無所有開始建造王宮的呢?我們看到一隻穿着黃色橫條的蜘蛛織了大半的網,但見中心一拳頭大小不規則圓圈,圓圈外圍放射性散開的蜘蛛絲如一把蒲扇,主人不斷把自己甩來甩去,如猴子在森林中盪鞦韆,拋出去彈回來,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又三條絲搭好了。舞蹈般的動作,似雜亂無章,又亂中有序,看得我們直眨巴眼睛。

往石灘途中,雨又飄然落下,仰看絲絲小雨,想起三毛曾對荷西說:把春天的雨捆起來,就是粉絲了。荷西相信了嗎?小雨做的粉絲,真好吃啊。每一條雨絲從一開始就是一條線,還是由無數顆小水珠組成的呢?羽壽同學毫不猶豫的說是無數小水珠組成的。那麼,在飄落過程中,其它小水珠可加入這條直線嗎?當然可以,因為雨水不是垂直飄落的,新的小點隨時可以加入。依然是毫無商量餘地的語氣,看來,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雨點、雨絲、雨網,單純又複雜,我看不透它。

「連日暴風雨」的預測令我們獨享美景。觸目所及,石灘一片藍灰色,隙縫間滿是塑料垃圾。扔下書包,脫掉鞋襪,我們跳躍於石塊之間,尋找心目中的美麗石頭。石頭大多呈楕圓形,難得找到一兩顆破碎的心、偏心,為其拍照,美婷笑說,照片中的它看起來像超人底褲。羽壽找到一塊深灰色沒有特色的,宣稱是全石灘的唯一。其他人興致缺缺,斜躺在石灘上,聽浪濤的聲音。

於是,我們開始猜「你是甚麼控」。觀眾發問:是人?植物?動物?食物?……藉此收窄範圍,控主只能回答「是」與「不是」。我們紛紛猜出紙巾控、氣味控、西裝控、煮食控。較棘手的是奶媽:「能吃的嗎?」他支支吾吾:「要吃也行。」是甚麼呢?每個人每天接觸、「要吃也行」的家居用品,究竟是甚麼呢?答案居然是——拖鞋!毫無疑問,奶媽進入「最騎呢控主」三甲位置。亞軍是嘉晴的「叔控」,時間關係,不得不腰斬她長達兩小時的「黎耀祥為何迷人」之演講。冠軍得主是羽壽同學,令他着迷的是一種關係,一種由父親和不超過五歲的女兒組成的單親父女關係。其他人起哄:這擺明是騙女孩的招數,「要仔唔要乸」,最殘忍的是那女孩不能長大。我們找來無線滑鼠、iphone 5 和燒餅為獎品頒予三位「騎呢控主」,奶媽帶走燒餅,另兩位控主不為新科技所動,瀟灑的把它們留給有需要的人。

最後,我還是帶回幾塊石頭,給自己,給同事。另一天逛志蓮淨苑,日式庭院、怪石、字畫,彷彿走進另一個空間,一個空靈、雅靜,「禪」的空間,令人忘俗。這是另一個層次——有關美、藝術、理想、品味、心靈的層次。中國某些城巿凌晨被買走的石頭,大概也屬於這樣的世界。我也喜歡這樣的石頭,但這一刻,我深深明白,它們跟自己的塔門揀石之旅完全不搭界。它們是兩個概念,是兩個世界的石頭。塔門的石頭,是自己的唯一。於他人,它毫無價值。

哪一天有空,我還想到其他離島揀石頭。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任教嶺南大學社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