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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我的神仙朋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廖偉棠

「無米煮,煮泥沙;

無牀睡,睡天下――

台灣民謠歌者林生祥,有首新歌叫做《仙人遊莊》,俊逸詼諧,我特別喜歡,他自己想必也很喜歡,把這題目用作自己巡迴演出的名字。仙人,是指他們客家村落裡總有的一些遊手好閒的精神異常者,遊走在村莊之間,快樂幫閒,得眾人照顧而生。這倒讓我想起我十年前在北京的時候很喜歡的一種狀態:彼時我結交的各路大神,都是「仙活着」的,當然他們都是詩人藝術家,不是客家村莊裡的異人,唯逍遙近之。

北京台灣有相通,這支歌要是二三十年前在香港唱,就很難有共鳴。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是它的所謂黃金時代,誰都閒不着,隨便打個工就叫「打工皇帝」,炒個樓就發達了,自由職業者很少,時至今日,我們的報稅表上職業還是沒有「自由職業」一欄,只有所謂「自僱人士」,即你要有自己的註冊公司。幸好回歸了,金融風暴了,香港衰落了――我的周遭反而變得好玩起來,很多人選擇了寫詩、畫畫、玩搖滾,反正畢業等於失業,上班等於領救濟金,還不如宅在家裡為自己勞動為自己活着。

在香港,解決了空間問題,其他都不成問題。有了空間就有聚落,有聚落就有小群體,小群體包涵着各種自由個體在其中遊離碰撞――說白了,就是物以類聚。我在香港也算一資深自由工作者了,我身邊的朋友也大多如是,也正好有一個空間――一個在「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裡的意外飛地,成為我們的Soul Asylum,容納這些香港小神仙。

每個城市都要找到一塊飛地,這個城市才不至於無趣,我的朋友們位於九龍太子上海街的這個空間非常飛――超過六十年樓齡的唐樓,跳空大陽台,懷舊小方磚――地上有當年劏房的痕迹,據說當年這裡曾經是青樓。哥們兒把這裡命名為「唐三」,唐樓三樓的意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裡並沒有固定用途,因此招徠了許多過客。最常來的當然是香港藝術圈的窮朋友,買幾瓶酒彈彈吉他聽聽黑膠唱片就過一晝。其次是各路拍攝獨立電影的好漢,他們沒錢租大的外景地,而這個房子又如此懷舊,幾乎不用美工甚麼事就能穿越到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所以它經常變裝出現在香港各種小成本製作的電影中。

「唐三」的靈魂人物是小高和查理。十七年前我剛認識他們時,他們剛剛從美術學院畢業,還都有工作,小高的工作竟然是麵包師傅,查理靠譜點是廣告公司美術設計師,他倆除了畫波普風格的油畫,還一起玩音樂,小高是吉他手,查理彈貝司。幾乎和我同時,他們也都在2005年前後獲得自由。小高憨厚老實,都沒想到首先挺身而出的是他,接下一份報紙每週五篇的漫畫專欄之後他就辭去了麵包店的工作。

漫畫要求是幾米風,個人風格原本猛烈的小高不得不溫柔了許多,接着我們才發現原來溫柔是他的真面目。每個月二十幅小插畫,稿費的收入未必有麵包師的工資高,而且小高堅持畫木顏色鉛筆素描風,非常耗時,因此也少了創作大幅油畫。專欄大概畫了三年就停了,現在小高以給各種雜誌小說畫插圖為業,也許是沒有了定期交稿的壓力,畫風卻更加精細了,為了節省生活成本,他從旺角搬到了更老的老區土瓜灣居住,終日與兩貓一兔相伴,稿費收入也多半貢獻給了貓糧兔糧,還有他那些昂貴的英國畫具。

查理更接近北京人「仙活」的狀態,他直接住在唐三,生活成本降到最低――有的時候他一天只吃一頓飯,然而他的理想比較昂貴,是拍獨立電影。DV尚未風行的十幾年前,他就拍攝幾乎絕版的8mm膠片小電影,每盤膠片只能拍攝三分多鐘,然後還要郵寄到澳大利亞或者東京去沖洗。八年前他第一次獲得一筆小基金幾千元資助拍攝一個短片,他則把錢全部用於支付一位他尊敬的老演員在片中演出兩分鐘的片酬!

查理現在還沒有成為導演,倒是因為拍片和把唐三借給別人拍片,被人發現了他的畫工和對電影美術的理解了得,他成了不少獨立電影邀請的美術指導。這些獨立電影大多數和他一樣清貧,也可能錢都給了演員,查理的工作往往只有最低工資一樣的收入,甚至很多只管食宿――有一次他到日本一個海島出外景三個月,吃了三個月的飯團和素菜,因為劇組吃不起海島比比皆是的海鮮。獨立電影和主流電影相似的地方也在於,基層電影工作者被要求為電影理想而燃燒,查理也是火柴之一。

查理是理想主義自由業者的一個極端,在他窮得揭不開鍋的時候,唐三還收留了一個「流亡」的日本電影演員,後者不知何故不能回國,就以在香港影視圈跑龍套為生――但是香港的抗日劇實在太少,他又不懂粵語,因此極其潦倒――查理也許一度與其惺惺相惜,竟讓他住在唐三兩年多。這種國際主義精神,在香港絕對罕見。香港一如內地城市,未成名的自由藝術工作者,往往處於藝術生產鏈條的最低端飽受剝削,誰還有餘力幫助別人呢?

相較而言,唐三的幾個外圍友人,過得寬裕一些。和小高、查理是美院同學、兼任鼓手的小曼,一直堅持創作,一度有畫廊簽約數年,也有品牌合作――因為她的身份導致作品內涵獨特,作為資深女同,小曼一早就關注女性議題在藝術中的反諷呈現,內地女性主義藝術家還在控訴的時候,她已經熟練地調侃和解構女性主義本身,所以她的作品在女同圈中也少有名氣。不過,最近藝術市場不景氣,和她合作的前衛畫廊做不下去了,小曼拿了賣畫的錢到處旅遊,回港則學習意大利菜烹飪,也許有一天她會做一個廚師?

和這些絢爛藝術生活相比,香港以寫作為生的人平淡得多。還是唐三朋友圈,裡面有一位小說家和一個詩人:我。女小說家夏芝然,多年前和小高一起在報紙連載圖文對寫專欄,寫些她以為的心靈雞湯――其實她更擅長的是推理小說,她寫了很多本懸疑推理、愛情推理、輕色情推理等等,按理說會比所謂的嚴肅小說暢銷,但和她簽約的出版社很小,每本書都僅支付相當於首引版稅的預付稿費,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而夏芝然養了十隻貓,幸好她有一個同樣愛貓的丈夫。

至於我自己,當然更不可能靠銷量遠遠低於小說的詩集版稅為生。還好我不是一個只懂得抒情的人,書評、樂評、時評、影評、劇評……除了球評我幾乎都寫過,香港一如內地,一本文學書的版稅有時還比不上一篇大稿的稿費,雖然我出版了二十本書,依然得每個月碼字兩三萬粒,才能得到相當於多年前我最後一份編輯工作的工資收入,精明的香港人都知道這劃不來。

可就是這樣你才有自由――即便犧牲更多時間和精力,但精神上的自由,不從屬於他人,不為他人的理想賣命的自由,當中快意無可言傳,這也許就是神仙的本義了。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現為詩人、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苦天使》、《少年遊》、《黑雨將至》等,雜文集《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