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樊善標:老與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樊善標

上星期連日大雨的間隙,有天清晨竟給太陽照醒。睜眼只見強光從紅色簾子的上面射進來。不,那其實是權充簾子的舊被套,用衣夾夾在窗櫺靠近頂端的部分,但沒能遮蓋整個窗子。一種恍惚油然生起,想了一會才記起現在是一年裡的哪一季、哪個月,又想了一會,今天待辦的事情才紛然湧出。

很久沒有享受過不必趕死線的日子了,今天仍不例外。我恨恨地認為,那是生命的消磨,日常瑣事小口小口地要把我咬囓至死。於是想到舊被套原來張掛起來已經半年多了。從對面看過來,這個濃艷但明顯破落的窗戶裡,住的是何樣人呢?

小時候住在旺角的橫街,附近都是九層以下的唐樓,都沒有升降機。住客沿燈光暗淡的樓梯上街及回家,往往我四五級一跳地向下時,一個枯瘦的老頭抓着鐵欄桿以幾乎不動的速度迎面而來。我一跨兩級而上,衝過特別陰暗的三樓,滿腦子是鬼魂索命的幻音,肥胖的上海老太太支着枴杖顫巍巍地探出腳步,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趴在雙層牀的上層,從百葉簾的罅隙看街上,對面更老舊的大廈甚至連百葉簾都爛了。一邊的繩子斷掉,百葉簾像摺扇打開成一個三角形,經年纍月維持同樣的狀態。那邊有人住嗎?住的是和百葉簾同樣既老且殘的獨居者?當時沒有留心核實。比百葉簾更破爛的是用報紙、餅乾鐵罐等雜物抵住的窗子。雜物後面的住客似乎從沒有一窺外界的好奇心。那些又是甚麼人?

中五會考那一整年在向北挨窗的書桌度過,只記得兩個畫面。春夏之間一群鴿子啪唰啪唰地在建築物橫直線條切割出來的幾何天空一掠而過。我知道牠們在大廈之上繞圈練習飛行。自書桌悶人的課本和筆記中仰首發呆,做一隻不用溫習的鴿子多好。另一個畫面是正對面低兩層的窗戶,裡面有一個男孩同樣在書檯前。但他通常在午夜前就關掉檯燈,改為練習掌上壓,又舉椅子練臂力。除了我,鴿子和男孩就是當時橫街裡唯一並非老舊的意象了。

依那時的感覺,今天我的年紀一定也算老舊了。不是嗎?畢業後在社會工作的年數已可用十作計算單位,退休再非遙不可及的事情,將來不再意味和過去截然不同。我不用瞻望等候在更高更寬廣處繪畫軌迹的鴿子,我知道牠們也有繞不出去的無形牆壁。這樣就算過了大半輩子嗎?

父親退休後變得不喜歡亮燈,我猜想是為了節省電費。我很不喜歡孤獨老人一燈掩映的淒涼,常常大力拍亮電燈開關表示不滿。回想起來,也許他不是突然省電,而是在家時間多了,我才留意到他的生活習慣。其實那時他比我現在大不到幾歲。現在我不會惜電如金,但也難保沒有年輕人認為象徵孤獨的古怪行徑吧。

多年前買了一本譯名叫《秋空爽朗》的書,由童話故事裡找出各種關於老年──或者說後半生──的道理,作者好像是一個精神科醫生。我讀完全書,還用熒光筆標註了不少重點,可惜內容已經忘記殆盡。幸而多買了一本送給朋友,後來我更和這位朋友結了婚。兩本書在同一個房子的雜物堆深處,找出來的機會應該比只有一本為大。不過把書找出來重讀之前,以往的幾十年也不至於白過:我漸漸覺得,應該把老和舊分開。老是年紀漸增,機能漸弱,但理論上和年輕時一樣,是不斷進入新境界的過程;舊則是一種感受,覺得失去了變化的可能。老不一定舊,舊也不一定老。

如果有人覺得我的被套簾子礙眼,聯想到背後是暮氣沉沉的老人,這不會令我奇怪。可幸我仍能換掉那簾子,給他一個新鮮的幻想。問題是,我還未決定先裝修房子,還是先把書找出來。


樊善標,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