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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哭不得所以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何福仁

數年前,土瓜灣馬頭圍道一幢五層舊唐樓轟隆一聲下塌夷為磚碎,死了四五個人。我聽到消息後頗為震驚,這比911在電視熒幕上看到紐約世貿中心的雙塔冒煙然後頹然倒下,要吃驚得多;那是遠方的戰爭。報載這是因為樓下擅改樓宇結構,把支撐樓宇的牆柱拆去,支撐了四五十年,諸多老病,畢竟勉為其難,竭盡職守,一旦無理遣散,有甚麼後果呢?不幹了,整棟樓宇最後一聲呼喊。而我就住在不遠,僅距離兩個巴士站,而且有時,不,經常徒步從樓下經過。我一位朋友的朋友好像就住在那裡,我見過這個比我稍為年輕的朋友,大學畢業做了兩三年事貯了一點錢就流浪去了,輾轉歐洲,最後到了南美洲,幾年後回來,有許多有趣的經歷,但再找不到工作,我記得的,但名字,我怎麼老想不起來。我沒有問朋友,反正這朋友同樣許多年沒見,漸漸已少聯絡了。上一次見面,那是十年前,一群舊朋友飯聚,談起時事,幾個竟然一分為二各持己見吵起來。我在夾縫之中,這幾乎注定是我的位置,只覺公說公有理,婆說……當我這樣表示的時候,我這位朋友就罵我和稀泥。

塌樓之後有一段日子,在樓與樓之間留下一個令人不安的缺口,我要是經過,通常老早就繞到對面馬路去。斜對面一間神廟,經過的長者,不少當初也會合什喃喃禱告。這裡一直丟空。四五年過去,終於開始重建了。那表示我們學會遺忘。人世的傷痛是要忘記的,那「忘記」一詞,重點在前面的形聲字「忘」,從心從亡,亡是聲符,後面的「記」字被動,並不重要,不然心死了後來偏又記得?倒有點像地道的流行曲詞。近日我這朋友因某些事情忽爾來電,真仿如隔世,聊起來,我想起這位朋友的朋友,於是問:「沒有事吧,樓塌的時候。」

我聽到另一頭的笑聲。

「那表示他沒有事。」

「怎麼沒事!」她說。

「那你為甚麼要笑?」

一段空寂無聲,然後她說:

「哭不得所以笑。」

這時輪到我不知怎樣應對才好。

「那……」

「死不了,霉氣還未到底,塌樓之前搬出去了。」

「那就好。」

「不夠好,不過從一個劏房搬到另一個劏房。你以為為甚麼會樓塌?」

「為甚麼?」

「因為非法改動樓宇結構,任意鋸走承托僭建物的鐵枝,令中央主力柱崩塌。加建劏房、樓宇物料老化、失修等……」她一口氣說:「你不能永遠走在塌樓之前。你其實應該比我清楚,土瓜灣九龍城一帶舊區,最多劏房,而且越劏越多,可政府一直不理。」

「的確不理,但怎麼理好呢?」

「就像你一樣,天塌下來你走開,不理、逃避,就好像沒事了。」

我這位朋友可說是我的畏友,多年前我們因為對電影對烹飪對這樣那樣的共同興趣,經常在一起,朋友之間還認定我們是戀人。我不知道,看來不是的。但也因為這樣那樣細微瑣碎的原因,我們逐漸疏遠了。分開了,我忽爾覺得舒坦起來,或者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壓力吧。例如一次幾位朋友在某某家中飯聚,每人負責炮製一味菜式,她事先分配停當,避免重複,食物要有水裡的,有飛翔的,有吃草的,當然還有菜蔬之類。但她因為其中一位女士蒸的魚多放了一點鹽,完全拒絕。我覺得沒有問題,照吃如儀。你甚麼都可以放進肚子裡,那不如買外賣好了!她從拒絕食物變成怪責我了。大家都變得很尷尬。又有一次,我只能記得這麼的一兩次。――當我討厭一個人,當然有討厭的緣由、事故,但過了不多久,那些緣由、事故,我往往再說不清楚。那個人變成了一個我固定情緒反應的形容詞。我想,記得那麼仔細,人會活得更愉快嗎?我喜歡一個人,大概也是這樣。那一次,印象倒比較深刻。她偶爾來探訪我,來了就會替我打掃、整理一下。我的書本、雜物總是到處亂放,我的解釋是其實亂中有序,我知道它們在這裡那裡。是的,我穿髒了的衣服,總隨便掛在椅上,要出外,就從髒衣服中選不那麼髒的穿上。吃過的晚飯,碗碟放在水盆裡不洗。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的,她說。這一次,我心血來潮,回答:你認識許多男人麼?你替過許多男人執拾麼?玩笑也許開得太大了,她氣得直瞪着我。我只好一味莞爾。好笑麼?嬉皮笑臉!

「哭不得所以笑。」我想起書本上的句子。誰寫的呢?對了,應該是顧隨。

這一次,連她也哭笑不得。

但我還記她最後一次來訪,像突襲。進門看到我裝裱後剛掛出來的書法:「樂天知命」,凝定了好一陣。那是我一位長輩從外地回來寫給我的墨寶,不知是代表他的還是我的心境。她說:「你很滿意自己的現狀麼?」那些年,我們都不過三十來歲。畢業後,我在一所中學裡做文員,自信沒有大錯,可以安安穩穩,一直做下去。我在大學唸的是哲學,出來後發覺沒有適合的工作,這社會並不需要哲學。她呢,做的是社工,是學以致用。我想解釋,「樂天知命」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沒有積極的意義。但怎麼說好呢,我一直沉吟思考,我知道她絕對不是因為我是個小小的文員而嫌棄我。那天我們彼此都很沉默,原本想一起做一頓飯,她帶來了食材,結果打了兩三通電話,有事走了。

後來我好像打過一二次電話找她,找不到,就算了,那時還沒有手機,我用詩經的句子安慰自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即使我不找你,你為甚麼不主動捎個音訊給我?然而沒有,沒有就沒有了。

最後一次見面,就在十年前,那已經是彼此沒見好幾個月了,到頭來還是不歡而散。她為甚麼忽爾打電話來呢?原來她兼任我鄰校的社工,一個被認為諸多麻煩的學生新學年會轉到我的學校來,這學生其實一直有病,精神上的,她想跟我校的部門主管聯絡,促請他留意。我校不是另有社工麼?一個新來、沒有經驗的年輕人;而且一星期才來兩次。

「不要罵我好不好?」我說。

「不是罵你,……」她終於抬高聲調:「謝謝你,我會找李老師的。」

今天下班回家,好幾個鄰居圍着管理員理論,好像在抗議甚麼,我在等候電梯時聽到甚麼的劏房。

「周先生,」一個我比較熟悉的大嬸叫我:「我們這座大廈不得了,樓上有人在改建劏房。」

「樓上,哪一層?」我聽不到拆樓裝修的聲音,大概因為已經上班。

「八樓。」

八樓,啊,豈不是我住的一層?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