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仲鳴:馬師道記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仲鳴

馬師道,位於灣仔區也。南北走向,南接軒尼詩道,遙指天樂里;北至維海之濱鴻興道。路不長,名不顯,究有何事可記哉?

馬師之名,緣於曾任三朝督憲之輔政司威廉.馬師(Willam Marsh)。殖民時代,路每以洋人高官為名,亦無稱奇處。不贅。

余自童蒙時起即居於此,至八十年代末始搬離,箇中風光,箇中人情,迄思之仍歷歷在目,仍難捨難割;而可供咀嚼之事亦多,特誌之。昔日街坊街里有緣得睹拙文,必起共鳴也。

是為序。

 

斜塔

日前,與一阿伯品茗,談起灣仔舊事舊物,興奮不已。我問他:「你知道灣仔有座斜塔嗎?」阿伯年逾八十,又是老灣仔,料他知道。孰料他摸首再三,苦思不出,最後要我揭盅。

「金國大廈!」

此言一出,他即拍拍腦袋,「啊」一聲叫了出來,道:「是啊!記得了,當年好哄動!」

金國大廈地處馬師道、謝斐道、高士打道三角之位。在六十年代初,是灣仔最高的大廈。唯建成入夥不久,即聞地基不穩,有傾斜迹象;時人便以「香港斜塔」謔之。後來灌漿扶正,而此時也,吾家便由高士打道一唐樓搬來入住,毋懼「斜塔」。

金國大廈與「姊妹」國民大廈相對,中間只隔了一條謝斐道。入夜後,兩座大廈燈火通明,嘈聲不絕。此嘈聲乃麻雀之聲。麻雀即麻將。說來奇怪,當年港人多窮困,連一副麻雀也買不起,多往士多租賃。噼噼啪啪,我之雀術,就是坐在大人身邊旁觀而學懂。大人缺腳,找我頂替,竟有紋有路;其後出戰,更橫掃樓上樓下,技驚斜塔,大叔大媽封我為「小雀王」。

當年,金國有間酒樓曰悅盛,常往一盅兩件。小子是文青,嘆茶之餘,便亮出原稿紙,拿起筆桿龍飛鳳舞。賣點心阿婆每問:「你寫乜嘢字?」有次,有個侍應說:「你寫字,有個人卻畫公仔。」問是誰,侍應說:「和你同姓,住在國民的。」後來才知,那位黃姓塗鴉客,乃黃玉郎也。馬師道果真出人才。

酒樓迭轉名,其後變了桑拿會所。而本人亦遷往沙田矣。至灣仔大樓迭現,高者無數;斜塔不再斜但已破舊不堪,拆卸前幾年,據云已有不少南亞人進駐,人流甚複雜;整座大廈已無復當年睥睨同區的盛況。

 

戲院

馬師道有家國民戲院。七十年代初上演邵氏首輪電影,我那時最愛張徹的武打片,未上映先有午夜場,即晚上十一點半場,小子如我必定捧場,還一早輪購,否則向隅也。可見張大導的威風。有夕散場後,兩幫人由戲院出來,當街駡戰,其後續演武打片,追殺之聲震天,嚇得我們縮在一隅。警察到來,武鬥者已作鳥獸散。

除了首映戲外,還有公餘場,即五點半場。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尚讀小學,前座雖兩毫子,但阮囊羞澀,每在戲院外央求大人攜之進場,蓋小童免費也。附近洛克道的環球戲院,我一於臉皮厚,亦用此法看了不少戲。六十年代中已發育得牛高馬大,此法已不靈。

愛上電影,當由國民起。七三年拆卸時,不勝欷歔之至。


棋店

馬師道有爿裁縫店,老闆亦姓黃。裁縫黃不務正業,我每次經過,多見他和人在下象棋,只有一個夥記在忙碌。常與裁縫黃發炮躍馬者,乃一白頭老者,兩人棋術相當,殺伐得極激烈。老者中午輸了,旁晚必大駕光臨再戰,務求一勝才心安。

除了這白頭老者外,還有一怪。此怪年四、五十歲,乃馬師道橫街一補鞋匠。此怪生意特佳,但嗜棋成癡,可以一邊縫縫補補,一邊口呼車三進五,炮四平二,由對方代行。他的棋術亦甚了得,到他攤檔挑戰者多屬庸手,要與高手如裁縫黃、白頭老者較高下,一定要到旁晚收檔。於是,入夜之後裁縫店便塞滿棋迷,好不熱鬧。

認識裁縫黃,當然是由下棋起。有次,店內殺伐聲起,我心癢起,貿然闖進做塘邊鶴。只見裁縫黃被攻,正皺眉、苦思、拈子、難下,對手悠然吹煙。我忍不住問:「友誼賽?」裁縫黃點點頭,我即說如此如此吧。裁縫黃恍若撥開雲霧,照行可也,果然化險為夷。一局方罷,立邀我加入鏖戰。如此便成了棋店常客。

裁縫黃下棋常見急躁,一子錯就怨天怨地怨己。白頭老者沉穩,贏了不驕,輸了必定不服,苦纏再戰。補鞋佬則每見己優勢,一子之得和行將殺局時,必定眉飛色舞,口水多多;處下風時沉寂不語,黑着臉。至於本人如何,不說。袁枚有詩:「攏袖觀棋有所思,分明楚漢兩軍持。非常歡喜非常惱,不看棋人總不知。」信焉。

裁縫黃寫得一手好字。午間無局之時,便攤開宣紙,握筆、蘸墨,大書特書,鐵劃銀鈎。八九遊行時,他的大字標語分外矚目。除書法外,還愛吟詩作對,是聯謎會、作家協會成員。琴棋書畫,他懂了三項,而且還是高手;當年的書法大賽、徵詩徵聯比賽,他每參賽和屢得獎,被我們呼為「獎金殺手」。他曾將生平作品以毛筆書寫,釘成一冊,曰《高華集》。高華者,裁縫寶號之名也。九十年代不幸英年逝世,《高華集》和他的一些舊書,散落坊間,遭淘書者方寬烈老先生在舊書店購進不少。

這家棋店,在裁縫黃逝世後已關門大吉,一眾棋癡已沒落腳之處。曾見白頭老者和補鞋佬在街邊廝殺;補鞋佬這時必定丟下工作,專心應戰;高手過招,豈容分心!裁縫黃曾為吾等起綽號,他自稱「棋霸」,意即提供地盤殺伐也,霸佔一方;白頭老者為「棋殘」,一因殘局甚了得,二因日下夜下,每見其疲態畢現。補鞋佬曰「棋怪」,街邊兩手謀生,口呼棋路;有時左右各一局,一人應戰兩人,其架勢雖遜阿城筆下的王一生,但頗有型焉。至於本人,裁縫黃封為「棋奴」,因自小嗜棋,竟成棋之奴隸,不亦悲乎。

 

機迷

馬師道有間遊戲機舖,位於地牢。我常過門而不入,蓋不喜也,不想沉迷也。

那些年在報館工作,凌晨兩三點下班,例去消夜。有同事乃大畫家,為報社美術部主管,姓蔡名浩泉,人呼蔡頭。此君好酒嗜煙,消完夜後每不願歸家,必死纏爛纏要去某處。某處者,機舖也。同事多散去,獨我見憐,陪之而往。他為了相就區區,遂驅車來到馬師道。

蔡頭機癮甚大,一邊吞雲吐霧,一邊雙手並用,兩目放光,陷進熒幕之戰鬥。他技藝高,「醉手」(非醉拳也)了得,往往勝出。本人不喜械鬥拳鬥,也不喜賽車,唯愛打麻雀,尤喜四川麻雀,但常不敵機器,奈何!

機舖對面有一列大牌檔,天光大白出來,蔡頭還意有未盡,要飲咖啡,罷罷,光顧大牌檔吧。當年我總覺得,蔡浩泉是個浪子,是個文章繪畫俱了得的才子。在馬師道,他不是才子,是浪子。二千年病逝,剛過花甲。哀哉!

 

後記

於今,斜塔沒了,戲落幕了,棋局散了,茶涼了,人也去了。每走過馬師道,總有股淒涼意。


黃仲鳴,廣州暨南大學文學博士,資深報人,現為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副教授。著有《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一個讀者的審查報告》、《不正則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