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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山上山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黎翠華

不曉得甚麼原因,我覺得青山和屯門是兩個不同的地方。 

幾代人都居於港島區,近年父母搬到新界北,就像移民,得重新認識環境。為了更換回鄉證,我預約了屯門的中旅社,但誰也不知道怎麼去。問了人,等如沒問。我去過幾次屯門,總是相隔了若干時候,從不同的地點、乘搭不同的交通工具出發 ,無法從經驗中得出一個完整的面貌。雖然有人說:「讀書時期你沒去過青山旅行嗎?」我當然去過,但屯門不等如青山,這怎可能是我中小學時期的郊遊地點?

最便捷的途徑,似乎是先去上水鐵路站,轉巴士到元朗,再改乘輕鐵到杯渡站。出門的時候,天文台報告有雨,但地面是乾的。我們到了上水,外面開始下雨。好不容易找到巴士站,只見一行雨傘花朵似的開在路邊,這麼多人,不知要等多久,就考慮找計程車。一個語調熱情的人告訴我們有直線小巴去屯門,於是我們就上了小巴。

小巴司機提醒我們下車,下車之後仍要問了三個人才找到中旅社。證件倒很快辦妥,回到街上,雨已停,卻感到事情仍未終結。大概好不容易才來到屯門,不甘心就這樣回家。沿路走去,發現一個很大的車站,連結着西鐵、輕鐵和巴士。大堂內看到路線圖,才知道,不少古蹟就在區內,於是忽發奇想,不如重遊青山寺。但怎麼去呢?如此著名的一個古寺,車站裡竟沒有任何介紹。找不到詢問處,只好問票務處的人。那人很年輕,或許他讀書時期已不作興去青山寺郊遊,竟瞪大了眼睛,好像一點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最後教我們去坐巴士。

就這樣,我們到了屯門碼頭。波濤洶湧的海面,重重急浪追逐低垂的烏雲,在天的盡頭糾纏。不知杯渡禪師當年是否在此登陸,但海邊肯定不是他隱居的地方。這回我們學乖了,向一個有點年紀的站長請教,果然,他語氣堅定的指示我們坐516路輕鐵,在青山村下車,然後往山上走。我聽到「青山」這兩個字,直覺上就感到正確,立刻上車。

到站了,沒想到眼前的青山村只是一道窄小的石級,兩旁有些小屋。正思量該往哪個方向走,見幾個人拾級而下,趕忙問她們青山寺是否從這裡上去。她們興奮的回答:「去拜神嗎?往上走就是了。」以為要攀爬好一段山路,然而幾分鐘之後就抵達寛闊的路面。有一座廟宇,但不是青山寺,門樓下很多人在大聲講話,樂聲喧鬧,沒想到擾攘一番只找到這個地方。我們有點洩氣,考慮往回走還是看一眼,終於過去看一眼,心不誠意不正的逛了一圈,出門的時候竟然有人遞上贈品,原來是浴佛節。我們不好意思領受,卻又不好推辭,只見贈者笑得像尊菩薩,就恭敬的收下了,還厚着臉皮問人家青山寺該怎麼走。她好人做到底,指引我們出去轉左找第二個路口。

這時天上飄來幾片烏雲,但走到這一步,一路上麻煩了這許多人,好像特別為了青山寺而來的,能不上去嗎 ?站在路口,才知道,山是從這裡開始,一條斜道探進樹叢深處,望不見盡頭。我好久沒爬山,才一陣子就感到累,氣喘喘的,覺得手上提着的東西好重,見路旁有避雨亭,即使沒雨也進去了。坐下來漸明白,這個亭蓋得不高不低,位置剛剛好,讓一鼓作氣上山的人靜下來,衡量一下自己的能力,能再上嗎?還是回去?繼續走的話應該如何調整自我?那袋贈品好纍贅,倒出來一看,原來是兩盒果汁,一小包餅乾,一本齋菜食譜。我想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東西吃掉,只拿着書,再上路的時候我們的步履輕快了許多。

奇怪的是,名山古寺,一路冷冷清清,而山下的新式廟宇卻香火鼎盛,難道信眾也貪圖交通方便?沿途沒有任何指示。「你曾經來過,應該認得路。」他說。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沒有絲毫印象。「你不是記憶力很好的嗎 ?」我的記憶都是從港島區開始的,而世界翻天覆地的變了,都成了上輩子的事了,怎記得?這時路心一隻黃狗懶懶的站起來,轉頭往山上走,好像嫌我們的腳步聲干擾了牠的靜心修行。雨開始打在我們的頭上,看那勁道似乎不簡單,奮力走了一段路,終於看到遠處刻着「香海名山」的牌樓,腳步就更快了,不久看見黃色的牆,「青山禪院」的匾牌下,大門開着,我們就不顧一切的衝進去。沒有人守門,寂靜的庭院只有沙沙的雨聲。

雨勢越來越猛烈,旁邊的簷沿看來挺寬,我們趕忙過去一避。大雨隨即傾盆而下,打在地面鞭炮似的亂響。面向群山,只見滿天雲煙湧動,朦朧中的遠方應該是海,或許是更凌厲的雨,一切水的角力,看不出是天上下來的還是地下上去的,白茫芒一片甚麼都溶化於天地之間。

一個經過的人發現了我們,他在傘底下驚訝的說:「這麼大雨,為甚麼站在這裡?進去坐坐吧!」說着把雨擋了一下,讓我們溜過去旁邊的寺院。

就像進了他家一樣,他指着兩把椅子說:「隨便坐。」然後就不見了。桌旁掛着一排排籤文,或許他是廟祝,說不定是神仙。

偌大的禪院,就只碰見這個人。我們穿堂入室,隨意遊覽。黃狗不知甚麼時候溜進來,智者那樣低頭走過,在石板上留下一行花朵似的足印。經過一重重低垂的盤香,深邃的影裡,寶座上的眾神向我們微笑,雨聲打在屋瓦上有一種空曠的響。

從佛堂出來,雨已停,石階沖洗得乾乾淨淨,有如未經打磨的璞玉。但見高處古樹婆娑,樓閣掩映其中,我們拾級而上,原來深藏山中的岩洞才是杯渡禪師的修行之處。那真是個好地方,既與世隔絕,又視野開闊,面壁時能閉關打坐,轉身又可遠眺整個山脈和海灣,山光水色盡收眼底,擾擾攘攘的人世就在眼下。然而禪師何曾料到,當年這片漁樵之地,今天已發展成一個人口幾十萬的城市。

雨後,山下的建築分外鮮明,有如滋養得肥肥白白的蘑菇,煌煌然的生長着,連路都不見了。鋼筋水泥建造的城市與滿佈綠色植披的群山成了奇異的對比,這毫不類似又緊密相擁的一對,各有獨特的顏色和形狀,是相迎?還是相拒?大雨說不定就是它們的對話。

雨水打落不少樹葉,軟軟的黏在石階上。遊人穿過「不二法門」的牌坊,就看到寫着「杯渡遺蹟」的另一面,柱子像個金黃色的框,把禪師的山洞烘托得莊嚴而神秘。再往前走,兩方紅柱左右分立,上書「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真是好句。柱旁無門無鎖,一條小路既能上山,亦能下山。然而我等俗人,即使空門大開,又能在淨土上待多久?還是到屯門辦回鄉證才想到上青山寺一遊,馬上就要返回滾滾紅塵之中了。

我突然明白,為何我覺得青山和屯門是不同的地方。青山在山上,而屯門在山下。山上山下似乎不大協調,但我走了這一趟,我知道它們是相通的,雖然當中的過程甚為複雜。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