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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羅貴祥

無意沾魯迅先生的光,只是想從他那篇名著說起。

人血饅頭,我當然沒有吃過,也沒有見過。小時候,不過真有喝過香爐灰沖的水。心理作用吧?病也真的好了。藥對病,是比喻也好,也可能不是比喻。

革命不是救國良藥,但為甚麼國家衰弱才是病?才需要藥?國家富強就不是病嗎?一個人暴飲暴食、過度亢奮、膨脹超過負荷,不就是病了嗎?無節制的發展,不是已為四周環境及大部分的人,製造了不少難治的病嗎?現代化,當然被視為靈丹妙藥了,但其實也說不準,吃下去難保它不會像「墳頭般的闊人祝壽饅頭」。

我在這裡不是要說國家大事,只想談談小小的香港和藥。

都說殖民地時代香港的公共醫療服務做得好,我只記得以前有病,只要不是急症,多數就往家居附近的賽馬會診所「輪街症」。輪候的時間其實也不算短,相比於現在的公立醫院急症室,卻又不算太長。我想,香港人的排隊習慣,可能就是那時候被訓練出來的。要知道,大約在同期,乘搭巴士或紅色小巴,很多人會「打尖」,不排隊的。早上上班,巴士總站必有一、兩名「站長」,負責大聲喝止乘客別插隊,場面不是不像今天的海洋公園。如果你面皮夠厚,又真的趕時間,站長的「惡死」氣勢,也是阻擋不了插隊者的絡繹不絕。沒有站長的紅色小巴站,情況就更凶險了。根本就沒有人排隊,小巴一來,所有人一湧而上,在陝窄的閘門前,身體死命的逼開另一個身體……

在賽馬會診所,當然不容你這樣。那裡有不少雜工維持秩序,病人亦願意排隊等候,即使那些醫生只用幾分鐘替你診症,但大家主要都是為了等藥。

無論等候多久,醫生態度有幾差劣、幾敷衍,藥――那些一粒粒、五顏六色、裝滿一個小膠袋,或一大瓶的藥水――是一定有的,也一定足夠。(任何國家機器要人民耐心排隊等待,不管是甚麼,它必須讓人相信,要等的一定會等到,否則無人會遵守秩序。)如果你與配藥的人熟了,他們更會非常慷慨的多給你藥丸、藥水,分量足以讓你下次再病時,不需再輪街症,便可隨時服用。

「濫藥」這個概念應該很晚才有。那個時代,大家比較迷信藥。主要是西藥,非關中藥。西藥方便,易於收藏,容易服用,主觀感覺上好似效率又快。當然,「中成藥」也是一粒粒的放在瓶內,也貪它方便,只是中成藥種類沒有西藥多。而且賽馬會診所又不會免費給你。

因為這種貪戀藥的文化,私家醫生為了競爭,也無無謂謂的派許多色彩繽紛、不同袋裝的藥。然而,私家醫生的救命靈符,永遠是打針。賽馬會診所那時不會隨便為患感冒的病人打針。印象最清晰,每次見私家醫生,他必定問:要不要痊癒得快些?

在家人的慫恿下(父母那輩比我更迷信西藥),醫務所內那個不鏽鋼扁平容器(令我聯想起現在自助餐必備的食物盛器)必然噹啷地打開,然後醫生或者護士就利落地拿起針筒,插上針管,熟練的試按一下,讓一兩滴藥水射出來,隨即走向我。

廣東話說「快過打針」,在我的記憶裡,打針的過程是漫長、孤獨、虛空,又苦痛的。痛感而且久久不散。

近半個世紀過去,醫療系統可能已起過不少次革命了。最清楚看到的,中醫愈來愈像西醫了:都是一式白袍,坐在辦公桌後權威地看症。都是很快就開藥。開很多的藥。中藥的價錢,也像西藥般,都是愈來愈昂貴。

有中醫師住我的同一大廈,偶然碰見閒聊,他透露任職的中醫機構不斷開設分店,為的是要擴展市場佔有率,也為中醫學院的畢業生多謀出路。

原來,都是市場規律主宰。甚至是供應推動市場需求。近年,西藥界已被揭發,醫生用藥,很多時受財雄勢大的藥廠左右。如果不是支配的話。

環顧身旁,我們似乎完全沒能力、也沒動機要撇除藥癮,比起賽馬會診所的歲月且更沉迷。「是藥三分毒」,難道真是毒癮發作?開會時段,或飯局中途,總見到有人突然取藥出來,迅即吞服,面不改容,就繼續風生談笑。亦有朋友主動邀我,一起集體購藥,增強甚麼,通暢甚麼的,有折扣優惠。

科幻小說常有的情節,要達到某一種心情,就吃某一種藥。這個未來,其實已經來了。


羅貴祥,生於香港,史丹福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著有短篇小說集《慾望肚臍眼》及同名劇本,文化評論集《大眾文化與香港》,評介西方理論思潮的《德勒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