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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街市行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王良和

我常常跟着這個男人逛街市。他不修邊幅,灰白的鬍子爬滿兩頰、嘴唇、下巴,一直爬到脖子上。脖子長了幾個紅點,似乎生癬。灰髮稀疏,幾條頭髮豎起。金絲眼鏡,恤衫,西褲,黑皮鞋。手臂總是挽着一個膠袋──有時是「商務印書館」,有時是「優之良品」。我就想,這個人大概喜歡邊看書邊吃零食,像中學生,或者像小學生。我從沒見過像六十年代紥着馬尾、白衣、黑褲、黑鞋的馬姐,以挽着菜籃的手勢挽着膠袋,穿梭於魚肉攤子的買菜男。

他幾乎只幫襯街市尾段的那個阿珠媽。菜販見到他,照例問:「老闆,今日食乜菜?」他照例說:「我不是老闆,打工仔一名。」紅菜頭十八塊一斤,他嘀咕:「咁貴!」但他還是買了兩大個,還有兩個番茄,一個薯仔。一個星期,他總要喝一次紅菜頭湯,覺得好味。突然,他手中的膠袋突突突的顫響。阿珠媽問:「乜東東?」「海中蝦。」阿珠媽把頭伸到菜堆外,瞧了瞧:「不便宜喔,幾百蚊一斤,還說不是老闆?我都吃不起海中蝦!」他就說養蝦吃了很多藥,抗生素甚麼的,咬下去一陣藥味,吃壞人。旁邊來了個胖婦,他認出是專賣嘉美雞的雞婆,差點讓「雞」脫口而出,可馬上:「啊,你是賣嘉美雞的那位太太。」雞婆笑笑。他問:「還有嘉美少爺雞嗎?」雞婆笑笑:「不知道呢,你到下面檔口看看。」

幾天後,他穿着一件紫色的恤衫,黑色窄腳長褲,尖頭皮鞋,刮乾淨鬍子,頭髮梳得帖帖服服的走進街市。我在門口看到他,即時尾隨他。他沒有走向雞檔,走向了魚檔。四五十歲人,穿十八九歲青年的潮服,還竟然穿那種差不多只有明星才穿的姣紫色恤衫,穿梭於魚肉攤子,還是那個「商務印書館」膠袋,真是奇觀!一個賣魚的阿姐看到他,愣了一愣,似乎給嚇着了,忽然大大聲說:「喂,處女蟹大平賣!」他回過頭來,看看鐵盤子裡一大堆三星蟹,又看看那個阿姐──眼袋有幾顆油脂粒。阿姐和他一照面,又大大聲說:「處女蟹喎,處女蟹都話唔好食?」他轉過頭,默不作聲離開了,走向一個長髮、白臉、年輕、漂亮的賣魚小姐。小姐問:「這麼久不見,到哪裡去了?」他不作聲,買了一斤海中蝦。小姐好像知道他奄尖揀擇,讓他在盆裡逐隻挑,一隻一隻放進膠袋。然後,他拿着一袋蝦,走向大門口,放在公正磅上秤一秤。他側身瞧了瞧,蹦出了一句:「又呃一両!」

我看得出,他十分提防魚販呃秤。真奇怪,在這個造假的年代,究竟他執著誠實,還是捨不得磅上輕掉的十元八塊?魚販用大網撈蝦,放到膠袋中。他一邊走,一邊提起膠袋,看膠袋的底部有多少水,然後把一袋蝦放到公正磅上秤一秤,再走到豬肉檔附近的坑渠,把膠袋倒轉,收窄袋口,望着裡面的水一絲一滴的流走。他再把那袋蝦放回公正磅,側身瞧了瞧,蹦出了一句:「輕了二両!」他後來買蝦,要魚販用網撈蝦後,搖一搖網,漏些水才把蝦放進膠袋,放進膠袋後,還要倒轉膠袋,把水瀝出來。魚販面色一沉:「一籮蝦買回來,人家也不會幫我們瀝乾水再秤。也沒有多少水啦,能輕幾両?」他馬上說:「二両!我秤過!」然後說:「以前的人賣魚,會用秤鈎勾穿膠袋,甚至用手把膠袋一角撕破,讓水流到地上,流得差不多才秤,現在無秤無陀,無呢支歌仔唱啦!」看那感喟的語氣,真有一袋(代)不如一袋(代)之嘆。他後來變本加厲,買大花蝦的時候,盯着那些顏色鮮亮、頭身緊貼、不斷游動的特大蝦,一隻一隻挑,又一隻一隻甩甩水,才放進袋中。魚販在磅上秤了秤:「不夠一斤。」隨手在盆中抓了兩隻大蝦放進膠袋裡,再秤:「斤一両,都給你啦!」他走到公正磅前,打開袋口,看到兩隻顏色發白的死蝦。他嘆了一口氣,好像感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幾天後,星期天下午。他穿着T恤、短褲、帆船鞋,和一個瘦瘦的女人走到街市來。夫妻檔,拍拖買餸,街坊裝,兩手空空,總算正常一點。阿珠媽今天沒開檔,他們走到陌生的菜檔。籃子裡只有三個很大的紅菜頭,但葉子軟耷耷,不大新鮮。他拿起又放下,賣菜的女人說:「雪櫃裡還有一些,我拿出來給你揀。」他說好。女人打開巨大的銀色雪櫃門,拿出幾個更大的紅菜頭,放到籃子裡,就去招呼其他顧客。他挑了兩個巨大的紅菜頭,交給另一個菜販秤,菜販把兩大個紅菜頭放在磅上:「三十六蚊。」他老婆抓起一小籃特價五元的小唐菜,交給原先招呼他的女人,女人把兩樣菜加起來,算了算:「四十一蚊。」他說:「四十蚊得啦。」女人說:「唔得呀,讓老闆知道不得了呀,這裡裝了閉路電視。」說完指一指天花板。他抬頭望望空蕩蕩的天花板,笑了笑。忽然,那個女人問另一個賣菜的女人:「嗰個嘢說買紅菜頭,有冇買到?走了?我還拎多幾個給他揀。」他愣了愣,原來是說自己:「買了,就是這一袋,三十六蚊!」女人愣了愣,突然醒悟自己失言,笑着對另一個賣菜的女人說:「哎呀,劉太,幸好沒亂說話得罪人!」他聽後哈哈大笑:「不過你已經『嘢』了我啦!」女人一臉尷尬,逕自笑着:「嗰一蚊唔收你啦,齊頭數,四十蚊!」他望望頭上的天花板,逕自笑着,給了她四十元。

今天,我又看見你到街市來。我瞪大了眼睛:你穿着整整齊齊的西裝,刮乾淨鬍子,挽着公事包,頭髮梳得帖帖服服的走進街市,好像要參加甚麼重要的商業會議,好像要和甚麼重要人物談生意。然後,你拎着一個白色的膠袋走出來,看得出,裡面濕濕的。你在小巴站等車,上車,坐在靠窗的座位,然後,你別過臉來,看到我。你的眼鏡片,真像鏡子,在日暮的餘光裡,閃着清冷的光。我走近這面鏡子,越走越近。旁人會說,他們一定是朋友。他來送行的嗎?不上車,只是愣愣地望着窗邊人?總有一個旁人看着我。如此擔心,不知道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中。如此率性,在這個不能率性的時代之中。我在車上的窗玻璃,看見你的臉:你太執著了,斤斤計較!我看到你市井的一面、可笑的一面。甚麼?你在自嘲?真幽默。有時也想抽離一點,冷眼旁觀。存在。我麼?你真的認識我?車門關上了。我們,明天還會見面嗎?又是漫長的旅程。我不想睡覺。我打開手機,上網,看電郵,覆電郵──老師,你的服裝教學法,真令人意想不到!尊敬的X教授,誠意邀請您蒞臨……街市……

 

2015718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