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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兩堂簾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仁逵

人們撥開珠簾走進來,「咔啦」一聲就過了人閘機。日光暗淡的大房間裡真真假假裝置了好些熱帶木麻,房間另一頭的門洞也掛着一堂簾,樹影與鳥聲全在那門洞外頭,白花花,跳跳紮。來人就循着路走出去,去看鳥,或讓鳥看。兩堂簾子之間,我算過了,十五秒剛好走完。十五秒是多久光景?就是你在心裡哼一遍生日歌那麼久。兩個戴帽子的孩子咔啦咔啦走進來,七八歲左右,大的架着眼鏡蹦跳着走的那個沒有,都穿着印有卡通或文字的汗衫,配一條不合時宜的紗裙。是的,那讓人想起DEGAS畫的芭蕾女孩。姊妹倆也許真的在附近剛練習過芭蕾,課堂完了,捨不得一條裙子,就像傍晚時分那些讓外傭或母親牽着的,穿着日韓武術袍的毛頭那樣。芭蕾女孩們的母親也進來了,同樣戴着顏色淺淡的帽子,汗衫上綴着閃亮閃亮的圖紋,三個骨褲子,式樣很跳的球鞋。她背上的包包該是女孩們的。同學們在雨林裡或蹲或站,氣定神閒的才會坐到地上。好好把握這十五秒,把來人的形貌氣韻,盡量捕捉到速寫本子上吧。正正因為時候無多,才要學習取捨。甚麼該畫甚麼可以輕輕帶過,讓畫去替你說吧。來人三三兩兩,單身的都吊着照相機,都走進日光與鳥聲去了。我畫十五秒速寫那會兒,沒有熱帶雨林,冬日的陽光從高大的窗子灑下來,落在眾人的頭上肩背上木頭座位上速寫本子上,階梯座位烏亮烏亮,教室盡頭最低窪的地方,氈子上站個模特兒,邊上一把椅子一隻暖爐。模特兒把棕髮盤成一個結,骨巉巉,瘦得像PICASSO藍色時期那些坎坷絕望的貧民那樣,全身上下無半點血色,一根肋骨帶一道深深的影。人人都愛畫她,駐場老師也是。這一節,模特兒說,每個姿勢十五秒。老煙槍一樣的嗓音。說畢擺一個架式,那是一闕,不流暢的舞,很慢,也很快,方圓三尺,以那隻老舊的暖爐為中心。人們沙沙沙沙畫起來,那是個,忙碌而祥和的曲子,偶爾有人咳嗽,一兩聲又止住了。滿頭翻飛白髮的駐場老師要是還在的話,該有百來歲了,老先生長年坐在尾二排靠近甬道一個不寒不燥的位子上,甚麼時候看他都在畫速寫――跟大夥一起畫模特兒,或是在修正學生遞來的畫稿,把一根二根畫壞了的失焦離位的胳臂脊樑狠狠地畫回應有的位置上去。他用的線條是如此的粗,狠,準,每筆下去都是個訓示,而老先生本人是不會親口告訴你畫是該怎麼畫的。漸漸地一些畫得糟糕又不捨得畫稿被修改的學生就不讓老先生過目了,只擠在後頭看他怎樣修理別人,然後散去。雀鳥公園真的有趣,許多人看鳥許多人讓鳥看,來看鳥的又讓一些畫畫的看了,變成這樣那樣的圖畫。公園的大罩網外頭,更多的人和鳥在忙着別的事情。有人半條胳臂沒畫好,那物主早走遠了,有人畫一團在動的身影,再添加一些不知有無的細節,有人乾脆只看不畫,過後憑記憶默寫個大概。不是說畫畫是回憶加上想像的勾當嗎?當下的判斷該甚麼時候加進去?回憶是個牢固而脆弱,並且難以證實的物事,白髮翻飛的老教授長年披一件咖啡色燈芯絨外套,不穿樽領毛衣的時候會在襯衣領口裹結一條銀灰絲巾。「出口在另一邊,一直走就會見到。」守門員對折回來的遊人說,她一直坐在入閘機邊上的角落裡,穿一套不算稱身的制服,拿自家的帽子扇涼,後腦勺挽一個髻,像外頭很多祖母那樣。


黃仁逵,1973年學畫於法國。畫家、電影美術指導、專欄作家。散文集《放風》獲第五屆(1997∼1998)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