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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古道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9月號總第369期

子欄目:「香港,香港」散文大展

作者名:葉輝

1

新界有不少縱橫交錯的古道,信史可遠溯至南宋末年,及至1661年,清廷頒佈「遷海令」而暫告一段落;七年之後復界了,但在1842年至1898年之際,清廷先後割讓香港、九龍半島乃至租借新界,此等古道經歷了六百餘年滄桑――今日在古道漫步,沿途所見,盡是古村、老樹、石澗、田疇、古廟、里亭……風過之處,滿目俱是「無邊落葉蕭蕭下」,彷彿在傾訴六百餘年的陰晴變幻。

路是人走出來的,在還沒有鐵路的漫長歲月裡,村民需要翻山越嶺,方可走到大埔、粉嶺及九龍的墟市,所經之處,日久便成古道了,有些更是石磴古道――三十年前從西貢漫步到九龍,其後寫了一篇〈石磴古道〉:

 

「看着前面高山上沿坡荒廢了的梯田,一層一層的輪廓依然很清晰,只是線條有點凌亂;可以想像,若干年前,有人挑着擔子從這裡走過,隔着山谷,和對面梯田上的農人互相招呼,打呼吸的迴音在古道和梯田之間迴盪……如今卻只剩下一片山坡上的傷口了,大概在若干年後,再打從這裡走過,傷口已經縫合了,再沒有人認得山坡上有過一層一層從山腳攀升而上的梯田了。」

 

三十年匆匆過去了,如今西貢再沒有像華德英(Barbara Ward)那樣的人類學家充當守護神了,但古道猶在傾訴彷彿無人願意細聽的故事。

 

2

西貢地處一隅,對外交通不便,陸路只靠古道,水路則靠碼頭――話說黃佩佳(江山故人)撰有不少風物誌,當中有〈黿洲〉一文,查黿洲即今日之圓洲,黃氏寫道:「其形為黿,故名」,此地面積約一方哩,高二百餘呎,處潮水所到之灣的南部中央:

 

「清初沙田圍、多石、插桅竿諸村田隴瀕海,潮水則淹,遂先後集資築兩堤接黿洲。」

 

他為黿洲撰文立傳,皆因其時此地乃客旅往來內地與九龍各區的必經之路。何以如此?且聽黃氏道來:「當時新安縣北部及東北部居民,往來港九,無論水陸,必先取道至沙田,而後越嶺,山川形勢之所使然」也。話說黿洲其時之「山川形勢」是這樣的:

 

「潮灣水退,恆達黿洲之西,距潮灣南岸幾及一哩,雖小艇不能駛進,故在去岸最深之黿洲角築石碼頭,長三丈餘,雖值潮退,亦無所礙。由水道來者,必登黿洲角碼頭,然後沿堤走至沙田圍。黿洲角實為當時出洋門戶之一,各處鄉渡雲集,熙來攘往,每日皆有渡船數十艘停泊於此,一時稱盛。」

 

此說有根有據,話說光緒年間,沙田石古壟村人許永慶乃鄉村教師,寫有《瀝源九約竹枝詞十八首》,其中一首對圓洲、多石有此描述:「風光鬧熱是圓洲,客似雲來載滿舟。遙望插桅桿插處,小灘多石亦無憂。」此詩所述乃其時盛況;後人補上「後記」:三百多年前,沙田又稱棘園,後稱瀝源,近稱沙田;又說許永慶所撰《九約竹枝詞》膾炙人口,有說新界客家人俱會吟唱幾句。

3

西貢猶有若干古道,比如蠔涌古道,那是從前由西貢區通往九龍的主要通道,當中大藍湖村民曾以藍布漂染為業,將湖水也染藍了,故名大藍湖;沿途經過百花林,可全眺西貢山水,風光與風水俱奇佳;此一古道曾擔當歷史的要角,話說香港淪陷前,乃英軍抗日之魷魚灣戰線一部分,淪陷後,東江游擊隊在西貢成立港九獨立大隊,一度活躍於西貢各鄉及古道。

西貢今日尚有西沙古道,此乃昔年沙田往返西貢必經之路,從西貢墟起步,途經梅子林及花心坑,就可以走到小瀝源了;又有茅坪古道(或水牛山古道),位於水牛山上,水牛山、馬鞍山及牛押山將沙田與西貢完全隔開,但大山兩邊早就有村民聚居,在沙田那一邊,由明代始,沿城門河已建有村落,比如今天的公屋瀝源村乃取名於原址舊村;至於西貢那一邊,水牛山山腳,正是蠔涌,此村有一古廟,歷史可遠溯至將近五百年。

三座大山無阻兩地村民往來,村民不懼險阻而開路越山,由是在馬鞍山、水牛山一帶,滿佈羊腸小徑,走的人多了,便成古道,當中更有些鋪砌了石磴,那就是今日的石磴古道了――山川之間其時處處正氣,恰如文天祥〈正氣歌〉所云:「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茅坪古道的石磴保存得相當完好,甚或比從前所見的古道更為寛闊――走的人愈多,古道就愈寬闊,甚或可容兩至三人並肩而行;古道在山林中緩緩延展,沿路猶有昔日村民的生活痕迹,村舍、宗祠、學校、廟宇都荒廢了,可還有用石砌矮牆,圈圍着一小片耕地,也圈圍着老一輩客家人的傳統精神;然而,年輕一代或出洋謀生,或到市區打拚,荒村猶如石澗,只好留待旅人久不久顧盼,從中或可發思古之幽情。

 

4

旅人所言之東北,泛指大埔新娘潭之東北區域,那是說,此一遠足區域之西北以沙頭角海、鹿頸、南涌為界,東北則為大鵬灣內黃竹角乃至東北七嘴等陸地,向南止於船灣淡水湖、汀角路――此一區域有八仙嶺群山、橫嶺山系、大青山(又名吊燈籠)、減龍脊、水門山、海背嶺、老虎騎石、尖光峒、石茅頭……當中有不少客家村落,散落於海灣及山谷。

旅人今天走在新界東北區域,但見荒屋廢田,從中或可回想昔年先民如何沿岸圍濕地以造田,引石澗之水以灌溉,由是聚客成梓里;晚來的村民就只好在山谷墾地,皆因山腳近海處早已開發了,這大概就見證了客家人的刻苦精神――近岸村落多有小碼頭,出入多靠水路;至於山居村落,則唯有在山野之間憑雙腳走出大大小小的古道了。

新界東北區域於是乃有不少古道,比如橫七古道,「橫」指橫山腳村,「七」指七木橋村,那是昔時連接兩村的要道,村落早就荒廢了,旅人猶可在此古道上找到橫山腳上村、橫山腳下村、上七木橋村和下七木橋村的遺迹;橫山腳村民早於上世紀六十年代遷出,如今多聚居於沙頭角的橫山腳新村,此所以沿途無人,滿目皆是蒼鬱綠意,偶有漫山盛放的野花,乃至棲居其間的小昆蟲,從中或可領略市區難得一見的野趣吧。

有村落的地方就有水源,那是村落的生命之源;旅人漫遊橫七古道,總是不忘溯攀香港九大石澗之一的橫涌石澗,當中勝景倒不少,比如煙水朦朧的龍珠瀑,碧水盈盈的霜碧潭,鬼斧神工的紅番石,又比如一絲縈繞的繞絲溪等等,人在水聲之中,信可流滌塵囂。

東北區域又有鳳馬古道,「鳳」指大埔鳳園,「馬」指沙頭角道馬尾下村,那是大埔早年的交通要道,從大埔鳳園途經沙螺洞、平山寨、鶴藪、丹山河谷地而到達沙頭角道馬尾下村;此條古道之所以重要,在於昔時農產品及副食品俱以沙頭角為中轉站,繼而轉運至大埔墟出售,故此沿古道的村落因而一度興盛。

此外,東北尚有鶴藪沙螺洞古道:鶴藪的「藪」,意為長滿水草的湖澤,那兒有村落叫鶴藪圍,據說姓鄧,祖先原本住在沙頭角禾坑,二百多年前,舉家遷居至此;而沙螺洞山谷有多條客家村落:張屋、李屋及老圍,此一古道貫通兩地,有說乃鳳馬古道的旁支,亦有說乃一獨立的古道。

鳳馬古道如今早已我復悠然,列入八仙嶺郊野公園範圍內,倒是假日遠足者洗滌身心的一片樂土,更是生態愛好者的研究寶庫;在新界逾百條古道中,此一古道一直保有不錯的名聲,在馬尾下村有小墟集,歷盡數十年風雨,小店猶有長者看守,閒談間,旅人或會感受到他們的喜與憂,那似乎不光光是懷舊,倒可以從中瞭解何謂「地方感」(sense of place――那是地方與人的關係,存活於一個地方的信仰、情感及行為的綜合思維,當中涉及「地方依戀」、「地方認同」,乃至「地方依賴」等等。

 

5

東北又有荔谷古道,「荔」指荔枝窩村,「谷」指谷埔村,此一古道以吊燈籠為中心,遠足隊每愛繞圈環走,沿途所見,村落清幽而滿目蒼翠,沿岸盡是紅樹林,也可繞道走到傳說中「上有蘇杭,下有印塘」的印塘海,乃至有「火紅海岸」之稱的紅石門,如果有幸遇上天寒而楓葉(儘管那只是呈三爪的楓香,而非五爪楓葉)盛放,更可細賞極短暫的嫣紅葉子,景色真是美不勝收。

二十九年前曾到此一遊,寫了一篇〈東北有奇樹〉:

 

「有那麼的四株,樹身交纏成一堵牆,隔着淺灘,高聳十丈,枝葉橫伸,遮蔽了半邊天」;「還有那麼一株,樹身橫臥地面,彷彿攔在林間的一條巨蟒,蟒首忽而昂起,在幾株落着滿地硬殼果的大樹之間,探首入林……」

 

二十九年來重遊多次,奇樹猶在,只是當年同遊的人都老了,似乎都不覺得那是奇樹了。

話說荔枝窩村的村民大多是曾姓或黃姓,太平清醮十年一次,於村中鶴山寺前廣場舉行;雖然此村已幾近荒廢,只於假日回來做旅人的生意,常往者漸少了;風水林中的魚膝及四株奇樹,乃至村中拆後重建的古老圍牆,彷彿都在見證此村的盛衰,常與變有若涌澗歸海,一去不回了。

荔枝窩老圍村一帶還有不少村屋,比如說,三椏村、犂頭石村、九膽租、鎖羅盆等等,其中不少早已是無人的荒村了,但猶有苗三古道與苗三石澗悄悄匿藏於其中――「苗」指苗田村,「三」指三椏涌,如此古道與石澗,在無人的鄉野交錯,容易教旅人迷途,走在這一帶,有若誤入迷椏,良久都找不到出口――在下也曾在這裡與婦孺一起迷途,幸遇帶了地圖的毅行者指引,沿山路下超石灘,綑邊而得以出到鹿頸。

九擔租、鎖羅盆一帶地處偏僻,山徑有若迷椏,昔日常有偷渡客,而且村中有惡犬,旅人至此要有村民或執勤警察引路,才可放心入村;近年則幸有問路石及指示牌,傳說鬧鬼的鎖羅盆已演化為行友慣常探險之地了。

走出鎖羅盆,跨澗入林,有小小路牌刻着苗田村,入村所見,村舍大多倒塌,此為上苗田村;前行片刻,跨小澗可見一排廢屋,此為下苗田村;上苗田村多為葉姓及胡姓,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已遷走了;而下苗田多為曾姓,亦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遷走了。苗三古道之下為三椏涌,如今野蔓爬滿村舍,只偶聞三兩聲鳥叫蟲鳴,真是無限荒涼了。

 

6

新界古道歷六百餘年,於今猶在,但九龍村落因市區急速發展,大多早已蕩然無存了;張瑞威所著的《拆村:消逝的九龍村落》正是一部「拆村史」,此書乃「獻給曾在這狹小土地上為生活和家庭進行拚搏的人」,當中刊有一幀九龍寨城的照片,取材自鄭寳鴻所著的《香港九龍》,圖片估計攝於1900年前後,有此圖片說明:

 

「九龍寨城建於白鶴山南麓之下,為了加強保護,城北以外,再建築一個甕城,將半個白鶴山圖建起來……白鶴山的北面,清楚看到獅子山的地貌,不過清朝時期仍稱作虎頭山。」

 

此書又說到「清拆尖沙咀」:話說1864年,港府銳意發展九龍半島,其時要將尖沙咀區內村落全數夷平,「當時尖沙咀區有多個鄉村,包括尖沙咀、尖沙頭、澳仔、左排和泡浮角等等」,填海之後,尖沙頭、澳仔、左排和泡浮角等村落,早已不知位於何處,無可追尋了。

如此說來,觀乎九龍的拆村史,約略可見新界村落雖則大多毁廢,幸有縱橫交錯的古道貫通,堪可供後人憑弔昔日盛時,此實乃不幸中之大幸也。


葉輝,著有散文集《甕中樹》、《浮城後記》、《水在瓶》,小說集《尋找國民黨父親的共產黨秘密》,文學評論集《書寫浮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