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芸：本年度最好看的文章

2015年最好看的散文，在我看來是夏志清的未亡人王洞所寫的「夏志清情史」，它好看在於主角知名度高、配角知名度也高，執筆人挾夏夫人之名講的是老公風流史；不為逝者諱，尤其在學術會議一片歌頌夏公的場合，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兩岸三地文化人不被吸引，不成為話題也難矣。

況且又是第一人稱，有名有姓、有事件、有來龍去脈、有血有淚，如果她在夏志清生前曾多少受過他的氣，那麼，這篇情史出爐，甚麼仇都報了。

愛看八卦的讀者、夏公的粉絲們、內裡所提到的知名女作家的讀者們可算有眼福了，王洞披露了女作家們的另一面貌，其一是明知夏公使君有婦，堂而皇之當人家老婆面挨上門去，其二是還要寫文章寫自傳數人家老婆的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不講江湖道義，也難怪王洞餘怒未消，夏公死後在公開發言場合來算算總賬，台下的人不知做何感想。

或有人曰：能寫這樣的文章，不是最愛他就是最恨他，傻啦，當然兩者皆有，自入君門又自君別後，幾十年的人間歲月，愛恨情仇甚麼都有，而夏公的弟子們、徒子孫輩，或許早已見怪不怪，夏公情多，艷史不斷，但夫人王洞孤單奮戰，此役八匹馬也拉不住；回台從下飛機之後見的都是舊時的人，想的都是舊時的事，從聯合文學出版人張寶琴擁抱着她，小小聲說一句：你是最後的勝利者……（看到這裡不由得笑了，寶琴妹妹好會安慰夏夫人呢。）只是這樣的勝也只不過是慘勝吧，許多女人都慨嘆道：丈夫丈夫要等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才算真正屬於你……

天下男人不二色者，我未之見也，像王洞筆下的夏公，已經算是很坦坦蕩蕩真出軌的談愛說情，生平情事未有不可語其妻者，比起一般俗人之東遮西蓋幾頭瞞，的確君子得很，看來夏公出軌也出得幾有型矣。王洞女士千萬不要見怪，也不要動不動就認為別人是利用了你老公的影響力，其實，這麼多女作家中，既得利益者也不過張愛玲一個而已，而張與夏之間真是清白到不能再清白，那夫人口中的陳若曦、於梨華這兩位，不用夏公加持或狂捧，人家亦早成名在夏公為她們寫序之前了，所以不必太介懷，牛唔飲水怎麼按得牛頭低？

普天之下的女人都認為自家老公有錢有才有江湖地位，天下女子老中青莫不趨之若鶩，所以婚前婚後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幾乎視個個都是假想敵，這點就是王洞的心病吧，只怪她見的世面太少，身在美國的家庭主婦，像她這樣宅在家中的尤其不免疑神疑鬼，當年從高信疆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已覺得她實在……信疆說夏公晨跑，王洞亦緊隨其後，夏公狂吞維他命，王洞也照辦煮碗，總之，你要長壽，我亦不想早見上帝，大家攬埋一齊。幾十歲的夫妻，人生的半路才相逢，愛得深恨得也不淺，總之在王洞的人生中，夏公是一個巨人，不幸這個巨人的名字老是要和其他才女連在一起，她口中送上門來的女人，一個個到夏公退休才門前冷落，唉！唉！若夏公有知，恐怕真不服矣！而她口中的那位當年聯合報女記者，信疆兄亦曾說起此姝人稱二毛半，因這位丘姓女記者生平偶像是三毛，衣着言談舉止無不仿效三毛，故有此花名。某年某月，千里迢迢到訪夏府即稱病不起，引得夏公親自噓寒問暖、煮粥餵飯，一纏七、八年，也難怪王洞說起來有氣，幸有寶琴妹妹英明，妙計送她出國，拆散了一老一少這對冤家，想來夏公的情事，若有朝一日由寶琴妹妹來八卦一番，旁觀者清，更多一手資料，必更有引人入勝之處，恐怕不是王洞說了算。

生平只和夏公有過兩三面之緣而已，夏公對着我這張他口中的江浙面孔也曾放過電，但那真是很有趣的放電，他說是若我肯養他，他準備留在香港不走了，我則聞言大笑曰：夏公想吃軟飯乎？可曾聽過吃軟飯也要有吃軟飯的條件呀……這玩笑一句起兩句止，引來哄堂大笑如此而已。在我印象中，他像老頑童，天真有趣，毫無架子，可親可近，還可以胡說八道，卻從未想到還可以曖昧。是以看了王洞的文章，也為她如許認真的吃醋而啞然失笑，似乎對老公不是太公平，尤其已沒有了解釋還擊的機會，唉唉，問世間情是何物……

情之為物，有時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想當年我父親乃八位子女之父，又無錢又無勢，母親還常無來由的提起陳年往事，餘醋未消，想不到王洞高學歷，名校任職，才子教授之妻竟有如吾輩上一代的女子般如許看不開，也許夏公真有他那能叫他的女人如是生死不依不饒的魅力吧。

本年度最好看的散文，何止言之有物，簡直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繁花似錦的夏府百花齊放的春天，怎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