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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高:詩人因固執而寂寞――讀英培安〈我對你的固執〉和〈清唱三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閱讀筆記

作者名:林高

先讀〈我對你的固執〉。從詩型看,起句特長,有些突兀,是刻意拉長了,還跨行,若連標點算在內,足足二十個字。

 

我對你的固執在遠古的時候已定型。在幽暗的

子宮,於開始聽到呼吸

的胚胎中,在

 

何以故?是要把「我對你的固執」這種愛戀一路追溯,至有史以來的蠻荒古遠時候,在母親幽暗的子宮,生命初始時。情感是凝重嚴肅的。

此詩採「我」對「你」傾訴的方式敍事。我是主體,你是我傾訴的對象;但是,若從此詩的情感脈絡看,你才是主體,沒有你,我的生命將變得淡薄、貧瘠、枯竭,甚至死亡。

第一節僅三行,而且都跨行,最後一行甚至跨節,有欲罷不能的意思。第一節跨越至第二節,在認知上,表示成長與自覺;在情感上,表示連綿不斷。

 

認識淚和血之前,在開始閱讀書寫你

的時候,我是如此懼怕遺忘

你肌膚中的隱喻,語言的結構

 

血淚並舉,這裡的「淚和血」顯然不是一般意義的淚和血。大道多歧路,為堅持信念與理想,往往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淚和血」就標示着吾人為追求生命的尊嚴與價值必須付出的代價。「在認識淚和血之前」的「之前」,作用在於強調「之後」的毋庸置疑――我對你的深情與執著。既然如此,閱讀你,書寫你以表達思念與癡迷,是必然的事。「在開始閱讀書寫你/的時候」,「開始」這個時間點有些搶眼,為甚麼在「開始」閱讀與書寫你的時候就產生恐懼感?恐懼甚麼?

 

我是如此懼怕遺忘

你肌膚中的隱喻,語言的結構

 

這一句頗耐推敲。你的生命(肌膚)裡似乎暗示一種宿命的不祥,你獨特的語言似乎也在暗示,你和我不容於時。這一句也可這樣理解:你的生命和語言裡獨一無雙的特質、與我之間,有一種相默相契的關係。兩層意思其實交織在一起,成為掙扎中的我的摯愛與痛苦。緊接的一句漸露玄機:

 

雖然你的體臭不可模擬

如午後初識我體溫的第一滴雨

 

「體臭」凸顯「你」的獨一無雙的特點,是「不可模擬」的,「如午後初識我體溫的第一滴雨」,也不可「模擬」。「第一滴雨」觸碰到午後正當沸熱的體溫, 應清楚意識到「我」的信念是不可妥協、不容仿造的。詩情發展至此,我與你的關係已晉升到哲理層面:我如魚,你如水,我和你的相知相惜如水中有魚,魚在水中。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魚水之樂是一種東方哲思,難以模擬的哲思。此詩的情感便在相知相惜的同時,因潛伏的矛盾漸趨尖銳,而愈發處於緊繃掙扎的狀態,詩之張力亦持續衍生。

我之「固執」究竟何所指,也漸露端倪。「我到處飄泊如置身異鄉」,矛盾語法凸顯了此句的情感波瀾。身在家鄉為何「如置身異鄉」?何以有「飄泊」之感?所謂離散意識,源自心靈,非肉體,亦非地理。你的「聲音與臉頰」仿若我的家園在我深沉的記憶裡。精神上我竟有急於尋找家園的危機,以至於陷入「離去,歸來/歸來,離去」的窘迫。雖然我依然擇善固執,心如磐石。

我卻又「憂心忡忡」。憂慮甚麼?

 

慾望與榮譽會吞噬我

的記憶,逐漸腐蝕,模糊

我對你的固執與愛戀

 

現實裡是充滿誘惑的,要把我的記憶吞噬掉而後快。我對你的固執會不會因此而軟化?我對你的愛戀會不會因此而變質?詩之結尾留下了疑點給讀者解答。這是個好結尾,我/讀者的意志堅定或不堅定,對「你」之愛戀真摯、深沉到甚麼程度,會有不同的答案。

這首詩頻頻出現跨行,甚至跨節的句字,節奏如弦,蓄勢而發。詩行間,分節裡,又暗流潛伏,忐忑不安,情感因而跌宕起伏,如海,後浪比前浪高。默讀時,思潮澎湃,朗讀時,聲音鏗鏘。

無獨有偶,曹沫的詩作〈來生你若再為芙蕖〉,假借愛情故事寄託詩人對一心嚮往的「願景」之深沉情感,若與英培安此詩擺在一起讀,或有遇知音的喜悅。

 

我對你的固執

 

我對你的固執在遠古的時候已定型。在幽暗的

子宮,於開始聽到呼吸

的胚胎中,在

 

認識淚和血之前,在開始閱讀書寫你

的時候,我是如此懼怕遺忘

你肌膚中的隱喻,語言的結構

雖然你的體臭不可模擬

如午後初識我體溫的第一滴雨

 

我到處飄泊如置身異鄉,離去,歸來

歸來,離去,我是如此固執

地尋找你,固執地

記住你的聲音與臉頰,一如記憶

我的家園。我是如此憂心忡忡

慾望與榮譽會吞噬我

的記憶,逐漸腐蝕,模糊

我對你的固執與愛戀

 

20031026

 

接着我們來讀英培安的〈清唱三首〉,就發覺因固執而寂寞、而掙扎的痛苦在他一輩子裡是揮之不去的。〈清唱三首〉寫於1969年。

 

之一

 

我在一棵沒有名字的樹下

唱歌

 

雨走過

便濕了

我袖底的山色

 

英培安的詩和他的小說往往可作為互補文本來解讀。或者說,可以拿他的詩作為小說的註解。這裡只談詩。三首小詩,題為「清唱」,應是詩人的自語。詩人多寂寞,便喃喃自語以宣洩胸中的塊壘。

第一首第一節僅兩行,一長句一短句。起句便慎重其事告知,「我」是「歌者」 。「我」在「沒有名字的樹下」唱歌。注意:是「沒有名字」,不是「不知其名字」。名字是人類、社會所賦予的,含身份象徵或正/負價值指向。「我」 選擇在「 沒有名字的樹下」唱歌,顯然暗示某種人生方向的取捨,至於 「我」是自絕於或被拒於某種身份象徵/價值取向之外,讀者若放到島國的社會語境裡去琢磨,或有自身的領會。

第一節突兀的句型,塑造了一個寂寞歌者,踽踽獨行的形象。第二節的「雨」是個外來因素, 它的「走過」,對「我」的歌唱顯然造成影響。你看,「我袖底的山色」給打濕了。「山色」藏於「袖底」,與外在的景觀——包括有名字的樹們——恐格格不入吧。「山色」是「我」之所愛乃至於激勵「我」引喉歌唱的動力嗎。「我袖底的山色」是個引人遐想的意象。同樣的,「雨」也是一個意味深遠的意象,指涉何事/何物?其模糊性恰恰衍生了詩意的美感。

 

之二

 

我的影子

割切着

我的自己

 

猶之夜的黑暗

照亮着

他憧憧的夜影

 

敍述者把「我」推遠了,看「我」的影子「割切着/我的自己」――「我」變得不完整了。讀英培安的長篇小說《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就明白「我的自己」被割切了的痛苦。一個完整的人是應該包括我和我自己的。

「影子」是個負面的東西,「我」讓它切割着「我的自己」,那麼「我」 難辭其咎。人本來就複雜得很,正面/負面都有,在腦子裡不同的慾望「你」爭「我」鬥,在某種情況下,「我」可能畏縮了,妥協了,讓「影子」為所欲為。

夜的黑暗「照亮」 他憧憧的夜影,用的是矛盾語法。因為黑暗,反倒讓 「我」 看到「亮光」了,或者說,黑暗使得一線光亮顯得更光亮了,而 「他憧憧的夜影」 便也在「亮光」下現形。顧城的名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1979)讀來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節起句 「猶之」 說明第二節與第一節是一種對等比喻的關係。敍述者何以對「影子」頗為不滿,甚至惡之痛之。用「割切」來描述它,讀到第二節便明白了。「夜的黑暗」所指何物?「黑暗」加之「夜的」,可知它喻示一種和「光明」對立的、非正義的力量。

敍述者冷眼旁觀,看「我」與外在的「夜的黑暗」之間抗衡與妥協,看「夜的黑暗」一步步把「我」腐蝕了。「切割」是個怵目驚心的過程。

 

之三

 

除了水

和射向天空的

這株秋意

 

沒有人知道

整個夏天

噴泉噴過

綠過

 

首節開頭劈空而來,好一個「除了」,把界線給劃出來了。如果知道/或不知道「噴泉噴過/樹綠過」對我們十分重要,有趣的是,「除了水/和射向天空的/這株秋意」,沒有「人」知道!

水和秋意的「存在」都很精彩;更重要的是,它們的「存在」喻示一種更替、一種變化,歲月在消失中同時給吾人以召喚與警惕。而人,竟都「沒有人知道」那水變而為噴泉,那秋色也已換上一身綠的夏裝。噴泉不是很會變花樣嗎,綠過的樹不也曾展示了它「射向天空的」的秋意?而人竟都懵然毫無知覺。人啊,何以麻木至於此田地!

整首詩只一個完整的句子,卻分兩節自有其必要。你看,甚麼都不知道的「人」卻正是句子的主語,佔了詩歌的主體位置呢。此情何以堪!

三首的調子是悲慽的,有對自我的省視,有對社會環境的反思以及對世人的揶揄。清唱也者,喃喃自語乎!詩人寂寞地清唱三首,黯然落淚了吧。


林高,原名林漢精,祖籍廣東揭陽。曾負笈台灣大學並考取文學學士學位,服務於教育界,現已退休。九十年代曾擔任新加坡作家協會副會長。著有散文《不照鏡子的人》、《往山中走去》、《被追逐的滋味》,小說集《貓的命運》、《籠子裡的心》,《林高微型小說》,文學評論集《倚窗閱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