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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回十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閱讀筆記

作者名:惟得

說句懺悔話: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到現在我只看到第五十五回。我是個感情不專一的讀者,剛捧着《紅樓夢》,聽說一本新鮮出爐的小說成為報章上書評人議論的對象,立刻想找來看,友人說一部遊記寫得好,又引起我的好奇心,一部改編成電影的小說,當然是我狩獵的對象。停停看看,曹雪芹花了大半生寫的一部巨著,我過了半生還未看完,惟有輕嘆一句:生命裡有太多的誘惑。我倒不在意,反正《紅樓夢》由一系列片段組成,沒有懸疑的情節需要讀者一開卷便窮追到底,事實上,若果看書只為緝拿兇手化解密碼,也不過是無事自擾。放下一年半載再撿來看,自然忘記上文下理,一些章節需要重讀,看得更慢。然而有些章回寫得真好,當時固然紓緩步伐流連忘返,過後回味,禁不住又再讀幾遍,譬如第十七回。

曹雪芹頗為狡猾,起初權充嚮導引我們遊大觀園,其實對大戶人家的生活作了一番反思。財富恆常是金碧輝煌的後盾,大觀園果然美輪美奐,正門的筩瓦築成泥鰍脊,台階鑿成西番草花樣,虎皮石在粉牆上砌成紋理。開門見山,園內百景卻未必顯豁易見,根本整座園的設計就像八陣圖,崚嶒的怪石間現出羊腸小徑引向石洞,出來後又有雕甍繡檻的高樓在樹叢間若隱若現,過橋後又見房舍,房裡固然有小門通往後花園,繞過綠台階又回到前院。賈政說:「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問題是在迷宮中捉迷藏,來到庭院相信已經筋疲力竭,更不用說讀書了,多吃膽固醇高的山珍海錯,有時也想換換口味吃素。由前院盤旋竹下出來,設計了一道黃花牆,裡面有數間茅屋,外面卻由桑榆槿柘編成綠籬,籬外山坡之下更有土井旁邊固然懸掛轉動汲水桶的架子和轆轤,下面更有田畝種植蔬菜,令賈政動了心,萌生歸回田園的意念。只是大觀園的景致鋪陳得再奇趣,到頭來都如他們的姓,只得一個「假」字,賈政許是感情用事,寶玉卻是一目瞭然,田園自成一個家,並沒有與其他村落毗鄰而居,又沒有城牆阻隔,孤絕的一座山,也未曾與其他山脈相連,就算有水,也找不到源頭,山上既沒有歸隱的寺塔,下面又沒有通往鬧市的橋,怎能算是大自然?富貴人家大興土木的山水,不啻是海市蜃樓。若嫌諷刺未夠突顯,曹雪芹索性在收筆前點題。話說賈政一行人等走進可以題為「紅香綠玉」的廳堂,已經分不出間隔,四面的雕空玲瓏木板倒是包羅萬象,分格架子也各有擺設,五色紗糊的竟是一扇窗,彩綾輕覆的則是一扇門,一時大家都迷了路,似乎有門可通,走近卻有窗阻隔,轉身又被書架擋住,回頭見有門徑,迎面卻是另一隊人,處處碰壁,驀然發現人馬與自己一般音容,原來望進一塊大玻璃鏡,門窗擺設都如撲空的花月。湯顯祖的《牡丹亭》之後,曹雪芹撰寫新版本的《遊園驚夢》。

第十七回最引人入勝,還是賈政兩父子的心理戰,大觀園頓時成了沙場,這邊廂寶玉手指繞着髮辮賣弄聰明,那邊廂賈政拈鬚故作威嚴,當然封建時代始終是一言堂,賈政隨時破口大罵,寶玉始終不敢回嘴,惟有借文才把父親比下來。父權社會的掌門人嘴硬本來是環境的悲劇,聽曹雪芹娓娓道來,竟帶點喜劇味道。實情是賈政本身的題詠平平無奇,近日聽得私塾老師說寶玉雖然無心向學,卻有鬼才,吟詩作對自成一家,賈政有心相試,高聲一喝,把寶玉趕進大觀園裡。初試啼聲,看見山口一塊鏡面白石,眾人議論紛紛,提出「疊翠」、「錦嶂」、「賽香爐」和「小終南」,寶玉一句「曲徑通幽」,指出怪石間顯露的羊腸小徑,點題貼切,艷壓群芳。賈政滿意地微笑,又恐防兒子被讚壞,進退兩難。寶玉的思想架構是「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金」,只是一本通書不能看到老,來到翼亭,就要變通一下,「有亭翼然」與「瀉玉」雖是模仿古人,卻與眼前的景致不相稱,寶玉提議「沁芳」,倒夠新雅,賈政果然語塞。寶玉再吟一副七言對:「繞隄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蘊藉含蓄,賈政也只能點頭微笑。題匾是很考功夫的學問,來到後院,泉水開溝尺許灌入牆內,大家主張的「淇水遺風」和「睢園遺迹」,賈政認為「俗」,寶玉認為「板」,寶玉提出「有鳳來儀」,賈政的評語也只是「管窺蠡測」。田舍的籬門外豎有圓石碑,有人提議書寫「杏花村」,副車倒成了正村,寶玉從唐詩裡抽出「柴門臨水稻花香」一句,把村落正名為「稻香村」,再提出「杏簾在望」,暗中又糅合了「杏花村」的意思,卻被賈政臭罵,嫌他無知,懂得幾首舊詩便在長輩面前賣弄,倒像在試寶玉清濁時發覺他出塵不染,心有不甘。步入茆堂,聽寶玉說不及「有鳳來儀」,反為指責他不懂清幽氣象,其實寶玉比賈政看得透徹,知道這村落看似「天然圖畫」,終究是人工所造,只是賈政不肯面對現實,叱喝着要把他揹出去,轉念又把他喚回,命他題聯,寶玉雖然戰戰兢兢,題的「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 似乎暗有所指,屢次被賈政奚落,似乎只有歸省的元春可以庇護他這個讀書人。水簾洞旁也有一塊石頭,眾多選擇包括「武陵源」和「秦人舊舍」,寶玉的「蓼汀花溆」,包羅草地花水,另闢蹊徑,可惜又被賈政指責胡說。穿過清涼瓦舍,突見高入雲霄的山石把所有房屋遮住,旁邊很多異草,賈政茫無頭緒,寶玉卻如數家珍,不止認出藤蘿薜荔,杜若蘅蕪,又會細分茞蘭、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只是未曾報告完畢,又被賈政截停,也不細心想想,寶玉會引用離騷文選,吳都賦和蜀道賦分辨草木,先前人說他無心向學,已經不攻自破。賈政越來越蠻不講理,來到大橋,寶玉提出用「沁芳閘」,賈政也不解釋,悻悻然說:「偏不用沁芳二字」,賭氣像個孩子。又到另一庭園,種有芭蕉和海棠,「蕉鶴」和「崇光泛彩」都說一漏二,惟是寶玉的「紅香綠玉」兼容並包,賈政偏搖頭說不好。賈政是個感情不肯外露的人,也有出人意表的時候,先前眾人走進羊腸小徑,曹雪芹突然描寫賈政「自己扶了寶玉」,無論是照顧寶玉,或是握着兒子的手臂當導引棒,區區六字,都還給賈政一點人性。

提匾對聯不過是曹雪芹另一個藉口,咬文嚼字,無非想表露自己的才情,也讓讀者領略中文的美,寶玉只不過是他的代言人。曹雪芹對花草樹木的學問也令人折服,奇花異草的名字琅琅上口,甚至借寶玉的口懷舊:「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地喚差了……」如果他認為當時人對大自然的認知不成氣候,再過數百年,花草樹木在我們眼中更是面目模糊。遊大觀園時,寶玉還吟過一首七言:「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配合寶玉較後的七言對:「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靡夢亦香。」自成一首懂得生活情趣的詩。賈政只會針對他抄襲李白的「書成蕉葉文猶綠」,卻不探究這首詩意境深遠。想當時,綠煙裊裊婷婷自茶鼎上升起,就此在空氣中凝住,久久不散。古人完全放棄時間觀念,那份閒情逸致,如今都在市廛中消散。


惟得,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現居溫哥華,作品多發表在《香港文學》及《蘋果日報》的「蘋果樹下」﹐小說〈十八相送〉收錄於《野炊圖――〈香港文學〉小說選》(2009)﹔近作〈捉「家」「春」「秋」的字蚤〉收錄於《我為人人:中聯的時代印記》(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