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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 舜:膏藥旗下渡童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柳舜

日軍攻入廈門在1938年,我兩歲。老人家追憶說,早一年1937,日本戰機三不五時「集體轟炸」,硝煙四起,人死樓塌,慘不忍睹。

「日本天」對小小心靈的傷害,不如大人感受的那麼深。最要命的是飢餓。長期缺米,缺油,缺糖,其他豬牛魚鮮更不用說了。福建產番薯,番薯粥好吃,年年月月番薯當飯,久食肚子積「風」,雙腿乏力。蔬菜水果全失蹤了,只有水甕(水植空心菜)、芋艿、番薯粗葉。芋艿煮一大碗,醬油一沾味道不錯,且可充飢,不過老人家告誡:誰誰誰不斷地吃,一個個腳腫腹脹,醫生束手。

廈門是僑鄉,當年人口僅十來萬,成年男士都跑到南洋各地謀生,留守家門的老幼婦人,靠每個月的僑匯過日子。日軍進佔,匯款斷絕了,開始掏出儲蓄應燃眉之急;儲蓄耗空了,開始拿家裡的衣物用具去典當;家徒四壁了,「時到時當,無米煮番薯湯」,而且,三餐縮為兩餐。

這樣的「八年抗戰」,老一輩除了痛恨侵略戰爭、期望太平安生之外,不願多想多提,免得撩起傷悲。我在「日本天」逐漸長大,逐漸懂事,有幾件事記錄下來,也算是憶苦思甜。

 

小半罐米熬一大鍋米湯

母親山窮水盡,從牆角拿了個空煙罐,出門去「賒米」。回來時指頭掛個小布袋,裡頭一罐子米。

她有了笑容。她用個大鍋裝八分水,倒進小半罐米,留下的大半罐放進小袋子,打上幾個結。

掀開鍋子――粥熟了!白米珠喜洋洋在鍋裡翻滾。米湯的味道多香啊!

母親左手飯碗,右手勺子,一次又一次打鍋裡、鍋底撈米珠,最後幾勺子都是湯水,點綴三五顆米粥。

她在粥上頭加點醬油,遞給我,一眼的憐惜:「趁熱吃,唔!」

我怔對她:「媽,你呢?……」

她指着大鍋子:「這裡面還很多哩!」趕快別過臉望向門外。

鍋裡盡是清清的米湯,哪裡撈得起米粥呢?我看見的,我看見的!

「媽!……」吞下喉嚨的一口粥又倒溢出來。

 

生日炒飯換來腸絞胃痛

那年,我生日當天,母親照樣拿了個香煙罐,到熟人家去借米。

回來,米有了,還多了一小罐凝結的椰油。

這回用大半罐米,煮了滿滿一碗飯,放進煎鑊裡,舀兩湯匙椰油拌炒。

一整碗油亮的炒飯端來我的面前。

我並不喜歡椰油,它一股濃烈的異味含入嘴裡久久不散。但我整年沒吃過飯,還能挑剔甚麼?

母親笑瞇瞇,輕撫我的瘦肩膊:「今天是你的生日。慢慢吃,吃完它!」

狼吞虎嚥,我把一碗炒飯扒個精光。

不到一小時,肚子先感微痛,接着大痛,一陣陣痛像腸子絞在一起。

母親看我臉色青白,緊張得手足無措。不多久又一陣劇痛來了,母親忙拉過門邊的搪瓷糞缸,嗶哩佈嚕,立刻臭氣沖天。便後,母親要我躺下,一遍遍在我的腹部、背部搽風油。

當晚發高燒,母親徹夜不眠,餵退燒藥,搽驅風油,翌日一早帶我去看中醫。

三姨知道這回事,對母親說:孩子長年沒油腥,腸胃都乾癟了,椰油怪味,又放那麼多,難怪鬧肚子。唉,這夭壽「日本天」,甚麼時候日本才倒?甚麼時候太平日子來臨!

 

大清早趕去公園拾斷枝

為了使骨瘦如柴的我能多吃一兩頓飯和粥,母親替人縫衣服,織毛衣;有個時候到一家日本餐室打工,洗盤碗兼打掃,歸家已是深夜。路上遇到歹徒怎麼辦?孩子誰來照顧?她接受勸告歇了工。

秋末冬初,風颳得特別凌厲,半夜裡醒來,常聽見呼啦啦的風雨聲。第二天大清早,母親催我起牀,洗刷完畢,穿上厚實的毛衣,母親帶我到公園去。

我家距中山公園慢步約二十多分鐘,母親捎了幾條粗繩子,我們從最近的南門進入公園。

一夜秋風,園裡觸目都是紅葉,層層疊疊。我學母親撥開葉子,檢拾斷枝殘椏,先選粗大的,細枝別檢。看看成堆了,母親取出袋裡的繩子,兩頭捆得嚴緊,一綑綑倚在樹幹。我們繼續往前行。樹多的地方,掉落的枝條也比較多,母親老馬識途,她帶着我跑完一大圈,枝條多得很,我們拋開細枝,專檢大的。後來她要我停下,說:搬不動了,回家吧。

母親左右手各提兩大綑,我一手抱着小綑,一手拖個大綑,母子倆慢吞吞走回家。

整個冬天,我們用曬乾的樹枝燒水蒸薯,有時還可以賣點錢。我和母親的鐵牀下塞滿了一綑綑乾柴,直到日本投降,僑匯恢復,日子漸漸好過,牀底下還存有五六綑,母親不捨得丟掉,堅持用完它。

 

擺賣花生十五個剩九個

有個熟人賣烤薯,掙了些錢,母親也試着找來大鐵桶,一個個番薯勾吊在桶裡,桶底炭火烤熟。連續兩天街頭擺賣,買的人稀稀落落,看情形這行業幹下去會虧大本,後來停了。

有人在街邊搭個小攤子,上面放幾撮糖果,幾包蜜餞,由小童「有準無」(有也好無也罷)看管着,一小份賣五分錢,好像天天有幾角錢入息。母親靈機一動:我們孫氏祖厝外頭,近馬路有個石埕,這石埕夠大,不時有小攤子擺賣。母親找來一張長方形三夾板,一隻小木櫈,她拆開一大包帶殼的熟花生,分成每份十五個,叫我坐在木櫈上,有人來買,每份五分錢。

我那時六、七歲,開頭乖乖坐着,東張西望,稍後有點疲倦了,昏昏欲睡。面前的花生等待換錢,不能睡,不許睡――我對自己叮嚀着。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不見有人來買。風帶着刺冷拍在臉上,從頸項透進腹部,肚子覺得空空,那是餓!飢餓來作怪了!我得忍住。不知過了多久,我不自覺地盯住一份份花生,我聞到花生特有的香味。別想別想,這些東西是賣的,母親辛辛苦苦做工,用錢去買來「做生意」的,你別想去動它!

漸漸黃昏降臨。哎呀,肚子怎麼不聽話!餓真難受,吞下唾液一次次也不能止餓!受不了啊!

我從右下角的十五個中「偷」了一個,剝開,兩粒花生送入口――真香!真好吃!

沒法子罷手。我從第二份拿了一個,然後第三份第四份……我並不傻,我讓每份十五個各減一個,都成了十四個。

誰知道聰明的結果。十五個減成十四,不多時,又各減一、減二、減三。母親出現的時候,每份只剩下九個。

我像個犯重罪的可憐人,對媽媽該怎樣交代呢?

母親不發一言,收起木板木櫈,花生倒進紙包。「走,回去!」

這件偷吃花生的事,母親對誰都不提。

她的淚往肚裡吞。

即使吃完所有的花生,她也絕不會責備我,這我明白。

 

機群掃射木屐不見一隻

母親怕輸,不足四歲就送我到鼓浪嶼的懷德幼稚園;搬到廈門不久又送我進小學。

阿伊烏哎哦,日文拼音很有趣,我的日文課成績不錯。祖厝一間廂房租給一家台灣人,他們的兒子已是個小青年,行動舉止像極日本鬼,我不認識的日文常請他講解。

一天,我身穿母親為我縫製的綢褲(學校舞衣裁剪成的),腳蹬木屐,揹個小書包,沿中山路上斜坡去上學。剛從五腳基跳下石級過馬路,嘎嘎嘎……一連串聲音耳邊急響,跟着轟轟、轟轟頭上掠過一大塊黑影。前頭有人迅速覆身路面,我跟着覆下。幾分鐘後聽到喊聲:飛機遠了!街上行人相繼站起來,緊緊張張走散了。平日大人警誡過,我知道剛才是機群低飛突擊,有投彈的有掃射的。我這深度近視眼能瞥見黑影掠過,可見戰機近距離開火。

我不想上學了,怕半路又來掃射,外婆家很近,八九分鐘可到,我半跑半走,敲響外婆家的門。

「咦,沒去學校?哈,你左腳的木屐丟哪裡去了?」開門的舅媽兩隻眼睛睜得好大。

 

*可能是聯軍飛機轟炸日軍佔領區――作者

 

為人師表原來是個小偷

有一天,家裡來了個高個子女人,她是母親的老同學,在祖父辦的崇德小學同過事,後來轉去別間學校當校長。

她筆直地站在那裡,着淺綠旗袍,瘦削的手臂白晳,短髮齊耳,鼻樑上一副細框眼鏡,兩粒靈黠的眼珠子透過鏡片老對我閃呀閃地,果然是為人師表的模樣。

媽媽要我喚她阿姨,把家裡能吃的東西(其中有留待年節才吃的幾顆軟糖)全傾在桌面。校長極有禮貌地推辭,然後談着談着,手伸向糖,指頭一夾就連忙拆開臘紙,飛快塞進嘴裡,嚼得嗶吧響。

晚上,她同我們一起番薯當餐。時正冬天,她同母親越談越爽,幾次說我該走了,可屁股還黏住交椅,母親趕緊再煮一壺滾水。

遲了!――母親說,外頭黑天暗地,今晚留下吧,我們三人擠一張牀。校長馬上同意。可是我沒帶寒衫,夜裡冷怎麼辦?沒關係,我的羊毛衣讓你穿。

母親打開箱子,仔細捧出最底層一件美麗的毛衣,圓領長袖,撲鼻的樟腦香聞起來好舒服!這件毛衣是母親婚後高價選購的、最最「寶貝」的珍藏,至今只穿過一次。

翌日大清早,母親把我喚醒,情緒很激動。

「阿姨走了!天沒亮就快快跑了!」

我睡眼惺忪,茫然看着牀邊留下的空位。

母親低聲嘆息,口裡喃喃有詞:讀書人,校長,一表斯文,哼!人一窮,臉都不要了!

母親為她失去唯一貴重的毛衣,好多天悶悶不樂。

奇怪,那張端莊的瓜子臉,頎長瘦削的體型,薄薄鏡片下閃呀閃的兩粒眼珠子,時到今日仍然鮮活如昔。

 

半夜三更醉鬼推倒柴門

廈門的祖厝類似四合院。進大門有「節孝」大匾額,高掛在牌樓似的頂端。走進去一個石板大庭院,院子兩邊右左廂房。幾個梯級上去大廳,廳裡供奉歷代祖先的靈位。太平時期,逢年過節族親們攜兒帶女前來焚香祭祀。大廳左右側各有大房間,隔成前房後房,右邊兩房住着祖母和小叔叔,左邊前房母親與我,後房以及左廂房租給外人。

「天天難過天天過。」族親住在同一條巷子,進進出出有事沒事,總會碰面聊家常。其中一家不知何故搞上日軍關係,生活闊綽八面威風,族人大多貧窮落魄,卻也不願、不屑同他們太靠近,免得無事生事。

又是一個地寒風洌的冬夜,一家人提早入寢。夜裡十一二點光景,大廳右側廚房通往「古井」的柴門,啪啪啪乓乓乓,有誰把門擂得鬼叫般響,忽然傳來嘭――――――,顯然有重物摔倒在地上。

祖母點亮煤油燈,起來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叔叔、母親隨着下牀披衣,我也驚醒起身。

幾條黑漢子歪歪斜斜擋在廚房口。一陣冷風撲來,我倒吸了一口氣。

三四個黑衣鬼都是日本鬼,聽不懂廈語,也不懂普通話,嘰哩呱啦比手劃腳,聲勢洶洶。老天!幸虧我們的廂房住着一家台灣人,此刻他們都被吵醒,開門出來探問,小青年同黑鬼們咕嚕了一些時候,黑鬼們似有不甘,悻悻然,跨過倒下的柴門,前顛後踅走出去。那裡一條窄窄的通路,不遠有個古井,盡頭幾級土坎子,登上去便是馬路。

台灣小青年說,這幾個醉漢說醉話,大概要找消遣,胡跑亂闖,推倒我們家廚房的柴門,找個藉口謊稱看見歹徒躲進這條通道,他們是追拿歹徒闖進來的。

祖母說:謝天謝地,多謝你啊少年家,要不是你在場,不知道後果會怎樣!

母親補一句:柴門崩了,明天該找木匠了。

祖母不住地搖頭,喘息着:臭日本!等天公去收拾!

一場騷亂過去了,柴門倒下空出一個大缺口,西北風呼嘯直穿入骨髓。是驚?是冷?我們個個止不住全身顫抖。


柳舜,原名孫澤宇,1936年誕生於廈門,1948年遷居新加坡。五十年代《人間》文刊主要編輯之一,曾任銀行職員、商行經理、報社記者編輯。著有《MD是這樣選出來的》(短篇),詩集《憂思曲》,散文集《仙人掌叢書──柳舜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