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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奧列:「霧」裡看廈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張奧列

我是第一次到廈門,走下飛機,正是大雨剛過,地是濕漉漉的,天是灰濛濛的。

廈門的名字我並不生疏,自幼就刻在腦海中。鄭成功收復台灣,就是從廈門發兵的;愛國僑領陳嘉庚,最終也魂歸故里廈門。而我移居澳大利亞後,更得知廈門與澳洲也有淵源。據澳洲官方史料記載,雖然第一個定居澳洲的中國人是1818年來自廣州的木匠麥世英,但第一批到澳洲的契約華工則是來自廈門的閩南人。1847年,英國洋行的「寧羅號」船載着一百二十人從廈門開出,一年後抵達悉尼港,開創了中國勞工赴澳的先河。今天七十萬華人在澳生活,也是這一歷史的延續吧,所以我一直有種瞭解廈門,感受廈門的渴望。

當我抵達廈門加入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採風團後,即走出酒店,到附近的湖濱散步,其實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廈門的風貌。呼吸着瀰漫在空氣中的水氣,眼前總像蒙着一塊面紗。朦朧之中,也覺得廈門很美,到處綠樹繁花點綴,街道很新淨,樓房也很新淨,不像千年古城,倒像新開發的現代都市。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乘輪渡到對面的鼓浪嶼。

廈門本身就是個離岸的大島,好幾條跨海大橋及海底隧道連接着岸區。而鼓浪嶼則是大島旁邊的小島。大小島之間海面不寬,大約相隔一公里之遙。船上望去,綠樹婆娑,隱約露出洋房別墅。島上一側伸出海面之處,聳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像。隨團導遊黃先生說,那是鄭成功雕像,有十五點七米高,是按鄭成功本人的身高放大十倍來雕塑的。很難想像,這位親率二萬五千將士橫渡海峽令荷蘭守軍膽寒的民族英雄,個子竟比中等身材的我還矮了許多。據說自1985年建成此石像後,颱風每每拂過廈門,都沒留下甚麼災害。不過,此時的鄭成功也似乎未能驅雲散霧,眼下早已雨過天青,我很想看清不遠之處的石像,但灰灰濛濛的只有一個輪廓。

低頭看海面,那海水也是灰暗一片。聽得有人發問:怎麼廈門都有霧霾?船上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當即回應:「廈門沒有霾,只有霧!」她說得斬釘截鐵,那一臉的自信、自豪,令人不容置疑。不過,我剛看過《穹頂之下》,知道十多年前,北京也發生過一場霧霾,當時人們都以為是濃霧,報紙還刊發新聞稱:北京出現大霧,首都機場航班嚴重延誤。而今天解密當時的氣象資料,清清楚楚表明,那確確實實是一場嚴重超標的重霾。眼下這位姑娘,是否也如當年那樣不知情呢?

上得島來,畫面明晰了許多。這個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島,自鴉片戰爭被英國人佔領後,成了公共租界,並設有十三國領事館及教堂。如今,這些殖民色彩的建築經過翻修後,仍保留完好,加上南洋華僑興建的各式別墅,整個小島就像西洋建築博覽會。這時,太陽早已出來,身上感到暖融融的,地上也留下人的影子。我有意識舉頭望天,但還是看不見太陽,只有一片光亮的雲層鋪滿天際。真的是雲嗎?遙望對岸,一幢幢摩天大廈也披着薄紗,沒有陽光直射之下那種特有的耀眼光澤,遠處的大海也躲在薄霧之中,看不清海平線。

漫步林蔭小道,穿越橫街窄巷,我滿腦子還是關於霧與霾的糾纏。即便是經過「中國婦產科之母」林巧稚紀念園,或流連於那座收藏着從澳洲運來的七十多架古老名琴的鋼琴博物館,我腦海裡仍跳不出那些朦朦朧朧的問號。也許我長期生活在澳洲,對空氣環境有一種敏感,忽然覺得,廈門好山好水,靚屋靚地,此時是否也正受着霧霾的光顧呢?

帶着這個疑惑,我們又來到集美的陳嘉庚陵墓。天仍是晴天,地仍有陽光影射,但太陽仍羞於見人,老躲在雲後難見其真容。不過,這也許挺適合陵墓那種莊嚴肅穆的氛圍。極盡哀榮的南洋富商陳嘉庚,不僅曾傾盡財物支援中國軍民抗戰,也曾慷慨解囊辦教育,今天的廈門大學,還有那個匯聚了十多所大學、中學、小學、專科學院及幼兒園的集美學村,都是他當年的大手筆。走出陵墓鰲園,就可以看到學村那一幢連一幢、恢宏渾厚的校舍,分外醒目。醒目在於它的氣勢,也在於它的格調。

我忽然悟到了甚麼,因為這些校舍,都是中西合璧的建築風格。生長在南洋的陳嘉庚,鍾情於建築物的中西結合並不奇怪,但有意思的倒是其結合的方式。這些房子的主體是西式的,堅固的磚石外牆,寬敞的玻璃門窗,精細的雕刻花飾,充滿着古典主義風格,但屋頂卻迥然不同,是傳統的中式樓閣、綠瓦飛簷,形成了一種「穿西裝,戴斗笠」的陳嘉庚式建築風格。這種西式在下,中式在上的設計,顯然是強調了「東風壓倒西風」的理念,這也許是當年陳嘉庚對愛國精神的理解吧。有趣的是,在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在廈門市區看到的那一片一片新樓宇,則是中式的水泥樓身,頂着一個華麗的歐式紅尖頂。這也是中國城市常見的建築新景觀。時移勢易,中西倒置,倘若陳嘉庚活到現在,真不知作何感想?!

隨後的幾天,我們來到了閩西北的武夷山,卻明顯感到空氣不一樣了。湛藍的天空,碧綠的溪水,明媚的陽光,清新的空氣,跟澳洲的感覺無異。當我們攀登天遊峰時,右側削崖立壁,左側溪水蜿蜒;上看,挨着屁股攀爬的人流吊在半空,遠看,亞熱帶原生性林木錯落有致;陽光下,宛如一幅熠熠生輝的山水畫。明淨的環境,連空氣都充滿靈氣,難怪宋代理學家朱熹,也來武夷山廣設書院,講學授徒,著書立說,弘揚理學哩!

遊武夷山,最為愜意的莫過於九曲溪上乘竹筏。武夷山有三十六峰,九十九岩,九曲溪貫穿於峰岩幽谷之中,遇岩而轉,繞峰而行,盈盈一水,卻有三彎九曲,諸多變化。我們在天遊峰下的灘頭,分六人一組登筏,由兩位戴着斗笠的筏工一前一後用竹篙點水撐行。這一段應是九曲中的第六曲,也是最短的一曲,但景色卻為最佳。只見萬里晴空,奇峰相疊,溪水澄澈,倒影漣漪。兩岸有許多景致,也有許多傳說,但筏工解說要收費,我們這些文人,本來就充滿着想像力,何須解說呢,寧願自個兒觀山景、賞水色,沉醉於其中,冥思於其念。

漂過深潭,滑下淺灘,水花撲擊着竹筏。有猴群在懸崖上翻滾,有山鳥在竹林裡撲騰,一點都不受驚嚇,不避遊人,自個兒樂。我們往溪裡一撒飼料,魚兒就撲來爭食。我問筏工,在中國難得看到這般明澈的天空,這般光鮮的景致,武夷山可曾有過霧霾?

筏工答得很爽快,說道:「武夷山絕對沒有霾,因為沒有工業,汽車也很少,只有種茶和製茶手工作坊,連這溪水,也不能丟垃圾。你們遊客可以買專用飼料餵魚,但不能扔塑膠袋、飲料盒之類的東西,也不能撿溪邊的石頭,保持所有原生態。」

我說,這石頭很普通,不值錢呀!他說,你們遊客來,不就是看這山這水,要買門票、船票,每天來多少人,這不都是錢嗎?石頭就擱在這裡,讓你來買票看,你說值不值錢?

有道理,我們歡樂的笑聲在水面飄過,在山間迴盪。

武夷山沒有空氣污染,全得益於種茶。武夷山為福建「第一名山」,也是沾岩茶之名氣。這裡有朝廷御製的貢茶,也有英女王喜愛的老樅水仙茶,而全市二十多萬人口,幾乎家家與茶有關。在街上行走,滿目皆是茶店,且名堂五花八門,甚麼茶莊、茶苑、茶吧、茶行、茶廠……眼花繚亂,不知該進哪一家。我們進過幾家品茶,都是金駿眉、老樅、大紅袍、鐵觀音之類的烏龍茶。茶商都說是自家種、自家製、自家銷的新茶。燙杯,一泡、二泡、三泡,啜入嘴裡滾滾,咂咂香味。我不懂茶,有茶商說,五百元一斤的就是好茶了,一千元的就是精品。也有茶商說,茶的定價無標準,很主觀,關鍵是你的口感好就行了。金駿眉採製自茶樹最新最嫩的葉尖,清香甘口,價錢較大紅袍貴。但對於我來說,還是大紅袍的口感較合適,香味濃郁甜滑。而大紅袍,也正是武夷山標誌性的品牌。所以大紅袍茶樹,大家都嚷着非看不可。

「其實,真正的大紅袍,你們是喝不上的。」甚麼?經導遊小于一說,大家都有點愣了。「真正的大紅袍樹,世上僅存三大株三小株,每年也只能採製八両茶葉,僅進貢中南海,招待貴賓,而且現在也已停止採製了。所以,你們現在喝的大紅袍,其實是它稼接衍生的第二代、第三代。」大家恍然,略有遺憾。

在九龍窠的山岩前,我們看到了經歷三百多年風拂雨沐、碩果僅存的六株原生母樹大紅袍。它比我想像的矮小、雜亂,也有點老態龍鍾,孤零零地伸展於半山腰的峭壁岩縫中。這種岩茶,靠岩石撐托,靠岩水滋潤,因而風味獨特。而有關大紅袍的各種古今傳說也多多。最令導遊們津津樂道的,是1972年尼克森訪華,毛澤東贈送他四両產自於母株的大紅袍。尼克森不知這茶的珍貴,私下抱怨毛澤東小器。周恩來得知後即對尼克森解釋:「主席已將『半壁江山』奉送了。」尼克森聞之受寵若驚,肅然起敬。為這幾株雖不起眼但極其珍貴的母樹,曾專門有武警每天守衛,不過現已改為天黑封山,並為母樹投保一億元,真是名副其實的「名貴」了。

從武夷山返廈門,又回到了先前那種「朦朧美」。廈門四月天,陰多雲重也是常理。雖難見藍天,幸好呼吸無障礙,我不再奢求與太陽親密接觸,早已被城市的花園美景、繁華街市所吸引。

在中山路步行街遊逛,我感受着店舖林立,行人熙攘的氣場。街上有家沐足小店,大大的廣告牌寫着:沐足、按摩、修甲,四十元/五十分鐘。哇,比起澳洲,真夠便宜。我反正走累了,正好放鬆,便折入店內。一位女子端來了一個散發着蒸汽的木盆,我看她不像本地人,隨口問道:「小姐,你是哪裡人?」女子淡淡一笑,說:「我們這裡沒有小姐,只有技師。」嘿,我真是個澳憨,忙說聲抱歉。她並不介意,手裡忙着,嘴裡也聊着。原來她是個川妹子,先到溫州打工,再來廈門覓食。我問,感覺溫州好還是廈門好?她不假思索道:當然廈門啦,又美又舒服。她還說,公餘時,喜歡花一塊錢,乘公交車到處走到處看。不難看出,她是發自內心的喜歡。

有許多廈門人走出了本土,成為海內外名人。且不說古代,只說今人,除提及的陳嘉庚、林巧稚外,還可以開出一大串名單:殷承宗、陳佐湟、舒婷、郭躍華、汪國真等等。而一些名人,也在廈門留下過蹤迹,如鄭成功、林語堂等。在當下,則有更多的外地人,紛紛湧入廈門尋找機會。在去機場的出租車上,我聽司機口音,也是外地人。他說,廈門是個移民城市呀,現在外來人比本地人還多呢!

我問:依你看,這朦朧的天氣,是霧還是霾?

他嘻嘻一笑,說:「肯定有霧也有霾。廈門雖然只有輕工業,但人口已近四百萬,島內人口密度比香港和新加坡還要高,汽車密度也比中國許多大都市高。你說,這麼多人,這麼多車,中國的用油標準又那麼低,廢氣排放量大,哪能沒霾?」

是啊,日有陰晴,月有圓缺,經濟發展與城市宜居,或許一時兩難全。我絕對相信,廈門有藍天,而且也會是常態,但這幾天確實不走運,我無法見藍。我很喜歡武夷山天高氣爽的艷麗,但對廈門的「朦朧美」也能理解,更有一種期待。


張奧列,祖籍廣東大埔,《澳洲新快報》副總編輯。出版著作:評論集《文學的選擇》、《藝術的感悟》,紀實文學集《悉尼寫真》,小說散文集《澳洲風流》,隨筆集《澳華文人百態》,人物專訪集《澳華名士風采》,散文集《家在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