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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鑫霖: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吳鑫霖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19561993年)

 

1

他問我,人為甚麼非得用眼睛看這個世界?

我忘了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後來,我在清理舊時的日記簿時,找到當年記下回應他的話。

我說:「人的眼睛,是看見物慾的眼睛。這雙眼睛你控制不了它如何影響你的身體和心理。」那句話是用原子筆記下的,紙頁邊角浮現點點的黃斑,墨水滲透到紙的後頁去了。我看着,當初為何會這樣說呢?天曉得。

後來,他到台灣唸廣告去了,畢業前夕,在宿舍的廁所裡上吊死了。他是我的同學洪智強,198738日生,和我一樣是雙魚座。

2 

還有三年我就滿三十歲了。

同學婚宴結束回家的夜晚,我開着車子穿過吉隆坡市區,闖了兩盞紅綠燈,車速維持在一百左右,不到半小時便回到八打靈再也。我來這座城市,不覺已經五年了。五年歲月是怎樣過去的?我並沒有認真回想過,但今晚我看着同學在台上致辭,說着自己如何從中學時期展開追求手段,把站在她身邊的新娘子追到手上,配合着背景那極為煽情的音樂,講述着他們二人因求學、工作而被迫分開兩地,幾經分手複合再到如今共結連理……我聽着突然就落寞了起來。

我喝着劣質紅酒,帶着幾分醉意,笑着跟坐在我旁邊的人說:「這傢伙乾脆回家寫回憶錄好了……」話說完,我知道自己失禮了。畢竟不該說這話,但那人也不介意,或許也和我一樣,有了幾分醉意,把別人說的真心話都當成了笑話。

他笑了幾聲,我則安靜了下來。婚宴上,空氣中瀰漫着人們騷動的笑聲、說話聲、音樂聲、主持人在台上的大聲吶喊,交錯疊加在一塊兒,我的精神倒似抽離了現場,整個人安靜地呆坐,然後等待這場婚宴散場,離去。

 

3 

來到吉隆坡之後,我開始養植物。

從一開始養的黃金葛到最近買回來的石斛蘭,沒有一株植物成功被養活。可能我是天生的植物殺手吧?從小學生活技能課開始,老師叫我們在生活技能課室旁邊的小園圃種的蔬果花樹,只要跟我同組的同學都要走衰運。因為植物總是莫名其妙地悄然死去!

六年級那年,我和同班女同學鄭曉梅一起種的茉莉花後來都被白白色的小蟲把葉片都吃光了,剩下光禿禿的樹幹。現在想起來,真覺得那植物怪可憐的。後來,洪智強跟我說,植物不必特別照顧,只要給足夠的陽光、水和放在空氣流動的地方,那棵植物自然就會生長起來了。

我說,那不是很不負責任嗎?

他從後球場的草地上坐起來,指着天上的飛機說:「給它自由吧!——畢業後我一定要出國!不論去哪裡,我都要離開這個不自由的國度!」說完,他又躺了下來。我一直忘不了他的這句話,後來,他的確出了國,去了台灣。他在台灣那幾年,我們常用MSN視訊對話,那時他最常在視訊時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你快點來台灣吧!」

然而,直到他的骨灰被送回來,供奉在釋迦院裡,我始終沒有踏足那塊被他說得無比美好的土地。我沒有出國的打算,彷彿一隻坐井的青蛙,一輩子留在這裡,把一生都如先祖那樣,化作這裡的泥土,灌溉充滿變數的未來。

 

4

從婚宴回到房間,同屋的幾個人都已經熟睡了。

夜除了冷氣箱發出的機械聲很煩人外,大抵都很安靜。

我戴上耳機聽楊祖珺唱的《美麗島》,這是洪智強介紹給我聽的歌曲。還記得當初我們用那爛得要命的網絡,透過MSN緩慢地傳輸這個音頻檔案。我問他:「你Send甚麼給我?」

他回我:「你很囉嗦耶,快點接收啦!」

我問他:「你不會傳病毒給我吧?!」

他回我:「你很靠北耶~快點接收!!!」

這首《美麗島》的MP3就這樣跟着我,換了三台電腦依然在播放列表裡。之後,他還陸陸續續傳來了不少歌曲,比如胡德夫、陳建年、巴奈、宇宙塑膠人……各種我幾乎都不聽的音樂。直到Skype的出現漸漸取代了MSN,這時也把我們聯絡、交談的時間縮減,乃至最後無疾而終。

但我依然關注他在無名小站上寫的日誌。然而,隨着無名小站在2013年尾結束,從今往後,他的一切,除了他傳給我的那些歌曲,曾經承載着他的生活、思想的文字,在這塊虛擬的網絡世界裡,猶若煙雲般,過一個午後,晚霞現身,一切之前的景象都消失不見了。

 

5 

初中三那年,我從田徑隊被迫轉到烹飪學會去。田徑隊訓練我短跑的楊老師,帶了我去他的家,要我跟他口交。那時,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反抗?或許我有反抗過,但我並沒有以實際行動去做些甚麼。回到學校,我依然如正常人那般,沒事似的上課,做一直無法做完的數學模擬題,放學便趕着去學生會報到,星期日則回到學校繼續接受短跑訓練。

那次之後,楊老師三番幾次又要帶我回他家去。我把這事告訴了洪智強,他二話不說把我拉到訓導處去,找了班主任,說了這件事。當時校方處理這件事的手法是勸我和家長都別報警,讓校方和董事着手處理。洪智強反對,但反對無效。畢竟我們也只是個學生。

我並不覺得被男老師性騷擾有甚麼不妥,一切不都是慾望作祟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緊接而來的是往我臉頰上揮一拳,對我怒喝道:「你醒了嗎?」

「你打我幹嘛?」我憤怒問道。

「我看你是瘋了!」說罷,他轉身就走了。

從別的老師口裡得知,楊老師狼狽地躲到泰北去了。但也有人說,他去了新加坡。除了我,田徑隊裡還有好幾個同學也遭到了同樣的遭遇。現在回想,洪智強打我是對的,遇到那種事,有誰不抵抗?然而,更讓洪智強反感的,是學校。校方派出輔導老師來勸父母,不要報警,不要把事情宣揚開來,否則這樣會對孩子造成各方面的傷害。

「心理陰影」、「難以接受外界帶有歧視的眼光」等那一連串由學校輔導老師說出來的話,當我複述一遍給洪智強聽時,他「呸」的一聲說:「王八蛋,學校根本就是怕家醜外揚!你和你爸媽都是笨蛋!大笨蛋!」

這回,是我把拳頭揮向他的臉頰。

事情發生過後半年,我和他依照時間表的安排,考完了高中分班模擬考和初中統考。我們似乎從那件事情裡,感覺到了一股奇怪的感覺。說不出的,但看見對方時,禁不住要說許多話,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高中分班成績出來後,我和他都如願地以第一志願,進到了理科班。但,他在紅班我在黃班。那個學期末,洪智強到吉隆坡做短期工,我則留在馬六甲,幫父親賣雞飯。

回來再見,洪智強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成熟了,話也比以前少了。

 

6

在這座城市工作後,我幾乎都看不見傍晚的夕陽。從公司大樓出來,抬頭望天,總是一片墨藍。偶爾烏雲裡會躲着月亮,但更多時候是充斥着整片夜空的光害。路燈太多了。我常跟同事說。路燈多不多,對他們而言並沒有甚麼大礙,最重要的是大街一定要燈火通明,最好是在街道的每個角落,安裝電眼,同事A君說:「即使被搶劫,至少也知道是被哪個傢伙搶了!」

我沒有參與到他們的話題裡去,沖完咖啡,拿着保溫杯又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處理那些怎麼也翻譯不完的財經資料。我深深吸口氣,一眨眼,下班時間又到了。主管已經回去,辦公室裡剩下我的座位和財務部的辦公室裡還有燈。環顧四周一遍,伸個懶腰,我突然想下班了。關上電腦,把杯子帶到茶水間洗乾淨,工作沒完成,但我仍然要把這天給結束。雖然我知道明天會更忙碌,但我寧願走出這棟由許多冷漠毫無生氣的鋼筋和玻璃等材質組合而成的大樓。

電動門開了,邁開步伐,外頭景觀沒變,依舊是我第一天來這裡面試時的樣子。大樓離輕快鐵站不遠,從Bangsar站到Asia Jaya也只是六個站而已。輕快鐵到站,走進車廂裡放眼看去,女性極少,本地人更只有我和幾個馬來人而已,那些正在發呆或者說話的外勞,一瞬間將我的身份錯位,我站在靠門的位置,夜深沉,路上來往車輛並沒有減少,消失的是街上的行人。

我總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那些在轉角遇見掠奪匪的人,被搶走一些東西,然後帶着憤慨情緒,控訴社會治安不靖的疲弱與無能。但我似乎和這樣的事情絕緣,我該感到慶幸,還是為那些掠奪匪對我的興趣缺缺而失落?我輕聲嘆道:「人生好像失去了目標。」這話聽起來多幼稚,曾經的曾經,我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我到底知道或者經歷了多少的人生?怎樣才能算人生?洪智強走得比我早,算是很早就結束了人生,他那裡會有解答嗎?

「生命若有任何值得我們去害怕和恐懼,甚至掏空心思去思考的,或許就是死亡。」洪智強問我眼睛有何作用的那個傍晚,他好像對我說了這話。是啊,該怎樣去思考?

 

7 

無名小站關站的十二月,我試圖把洪智強在網誌上寫過的東西拷貝下來。但拷貝到高中畢業典禮那天的日誌,我把拷貝了整晚的文檔都刪除了。房間窗外,有對面人家深夜回家後,在洗澡的聲音。輕快鐵已經停駛了,但不知為何耳邊還是能聽見那聲音。水聲嘩嘩,突然一把女人的聲音傳出來,雖然是模糊的,但還是聽到她在問洗澡的男人,在外面吃了甚麼嗎?要不要弄熱晚餐給他吃。我只聽到洗澡的水聲從水管排出來的聲音,沒聽見回答。把目光從黑夜裡收回來,我繼續看着電腦熒幕,我意識到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就像一種疼痛,你經歷過,然後你逐漸在忘記這種疼痛曾在生命裡的某個時刻偶然敲門,跟你說了句離別的話,每一次送別,就像切斷一次思念,然後轉身,不是不說再見,而是在這送行的場域裡,有太多方塊,把送行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坐在電腦熒幕前,等待1226日的準時降臨,接着不斷刷新頁面,然而熒幕上出現的依舊是他死前一個星期,看完的那部電影的觀後感。他所張貼的電影海報圖檔,已經失連無法顯示,海報邊框掛在網誌版面上,像一張掛了五十年的全家福被人拿走,突然騰出的空白有着被抽空的寂寥,一直被相框所遮掩的牆,還原了它最初的色澤。那感覺好寂寞,寂寞得讓人窒息,想從那股情緒泥沼中逃離!

無名小站消除,我才意識到,原來曾被我們賦予萬能的網絡,也像現實世界中的任何事物一樣,終有消失或被刪除的一天。網站關閉隔日,我依舊搭上輕快鐵,遇見幾張每天都會在同個時候見到的臉孔,大家在各自的站點下站。點和點,連成一線,最後變成幾何的面。高二那年學幾何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說了一大堆幾何概念,如何演算、詮釋甚至給予註腳,但我並沒有將它牢牢地記起來。或許洪智強有記,因為他最後用了一條可以變成幾何圖形的繩子,把自己掛在上面,融到空間的面積裡。

他去台灣的隔年,我答應他會去打工存錢,然後到台灣找他。

結果,我違約了。

 

8

我捧着伯爵茶,喝到一半時,接到兄長打來的電話,說父親死了。

「怎麼那麼突然?」我問。

「在廁所裡跌倒,我們回來時已經死了。」哥哥說。

父親今年七十九歲了,我出生那年他五十二歲。已經成年的兄姐都反對母親把我給生下來,打電話給我的大哥反對得更為激烈。但父親說,這是條人命,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母親就那樣把我給生了下來。

父親和母親都是從森林裡出來的人,吃過牢飯,大半輩子都在為青春時立下的社會主義理想世界的美夢護航,但夢走到如今已經蒼老。如今,他們不太瞭解的社會主義,逐漸失去與物慾世俗抗衡的力量,正如他們漸漸老去的軀體,內在的更新變得緩慢,甚至隨時停止倒下,倔強的他們並非不知,只是已經選擇,無法回頭也只得將路給走下去。

小時候,父母親時不時都會帶我出席老友會辦的聚會,有時到外坡旅遊,有時則在某個伯伯或阿姨的家聚餐敘舊。跟他們在一起,聽他們講在英殖民時期,他們如何躲避英兵的追逐剿殺,追悼那些在抗衡中死去的戰友,他們講的那些故事,聽起來是那樣的真實,可是距離我的世代卻是那麼的遙遠。上了中學,姊姊勸父親別再帶我去老友會了,怕我受到他們的共產思想影響,將來會變成跟他們一樣!父親一怒之下,掌摑了姊姊,當年才初一的我,站在房門口愣了,身體直發抖。直到母親跑出來才拉住父親,三哥也把姊姊拉到外面去。再後來,父母親就沒帶我去參加老友會的活動了。我就像個市區的小孩那樣,看動漫玩遊戲卡騎腳踏車,或者到網咖打電動一坐就是整個下午,接着回家。

父親給我的,全是老友會以及後來我在雞飯檔幫他賣雞飯的記憶。父親個子不高,偏瘦,賣雞飯時喜歡戴着一頂鴨舌帽,看報紙時,遇到談得來的人總要說上幾句對時局的批評和建議,那時他已經六十幾歲了,母親常說,若不是我還要讀書,他早就收掉檔口,積極去搞老友會的事情了。

回到馬六甲已是凌晨,父親的遺體早就從中央醫院解剖完,送回家裡。我把車停在離家不遠的老樹下,從前總覺得昏暗的老家門口,瞬間被那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上,新安裝的白光燈照得透亮。父親已經入殮,靈堂架設起來了。母親一臉憔悴地坐在廚房餐桌前,我跟幾個年齡差距甚大的兄姐打完招呼,猶若陌生人般地坐在母親身邊。她看我一眼,說:「回來了啊?」

我點點頭,「媽,很晚了你去休息吧!這裡有我們打點。」

「你行李都還沒進房間,從KL趕回來你先去休息,我不累。……」母親說着,後頭似乎還有話,但我只聽到微弱的喃喃自語,她打了個瞌睡,眼眶的紅血絲又多了些。我跟父母親向來沒太多話,如今父親走了,獨自面對母親時,更是擠不出半句言語來。將行李放到我那已經變成雜物房的房間,小牀邊堆滿了原本在客廳裡的家具和用品,凌亂的空間,就像大雨下太久的地下通道,水漸漸地淹沒了所有。

 

9

洪智強說過一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不過你一思考,我就要放屁!」這句話在父親出殯的下午突然迸現。喪禮並沒有持續太久,從父親死去到下葬只花了短短三天。第二天中午,老友會該來的人都來了,我這才發現原來很多從前認識的叔叔阿姨,有不少人已經比父親更早走了。母親出來招待他們,幾個兄姐本來就不喜歡他們,隨便聊了一下,他們又躲開了,剩下我和母親面對這絡繹不絕的慰問。

村裡有個傳說,每個死去的人出殯那天,老天公總會下一場太陽雨。喃嘸佬頌了一遍又一遍的經文,直到要封棺了,我才急急從母親身邊回到儀式隊伍裡。父親沒有信仰,卻在死後不得不由人替他選擇一個信仰,用一場儀式結束自己的人生。

父親下葬後,我回到了吉隆坡。一路上,我有了想哭的感覺,半年沒回家,匆忙回家竟是為了赴父親的喪禮,那種感覺難以言喻,洪智強的骨灰被送回來那天,我也有這種感覺。我打電話給洪智強的妹妹,問他洪智強放哪裡?電話掛斷,我就哭了起來,非常痛苦地哭,舊有的世界像飄下的花絮,一點點把記憶之樹,變成乾枯的水井。

洪智強要是知道我如此沒用地掉淚,肯定又要揮拳過來。生命的存在,就像一組變幻的色彩,當所有顏色快速轉動時,你眼前所見的唯有一大片白。自然界的萬事萬物,縱然七彩繽紛,但追根究底不過就是「空無」二字。我在思考了,他要是知道,大概會放屁吧!

 

10

洪智強從台灣運送回來的遺物當中,有一箱書指定是要給我的。他爸媽在台灣處理他的遺物時,依照了遺書上的指示,從書架上抽了那十來本的書,放進箱子寄了給我。

收到那箱書的當天,我跟在學院裡認識的一個女孩做了愛。那是我活了那麼久以來,第一次親吻女孩的嘴唇,第一次感受到舌頭的溫度,第一次把自己全然放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裡的初戀體驗。我仍記得在和那女孩的短促幾分鐘裡,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變得不一樣了。然而,收到洪智強的那箱書,我知道我還是從前的我,我並沒有變得比別人不一樣,我依然在那眾多的人流裡,盲目徘徊,在都市的繁華霓虹中,無明地逡巡。

那一瞬,如果有任何的不一樣或改變,便是我猜不透洪智強這傢伙到底為何要把這些書寄給我?從家鄉回到八達靈再也的房間裡,我從箱子裡把洪智強的書翻找出來,他寄給我的那些書,我一本也沒翻閱過,就讓它們安靜地躺在箱子裡,只是我沒想到從收到的那一天起,到現在快五年了。洪智強回不來了,我的父親也一樣回不來了。

我的生命瞬間像陷落的巨大洞口,洞口裡沒有一絲光線要穿透進去,有的是巨大無垠的黑暗。這黑暗籠罩着人生所有的歡樂,剩下哀愁要你獨自去面對。我從那短暫的歡愛中獲得成長滋味,瞬間又萎縮到那個被楊老師性侵犯,只有十五歲的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可笑極了。像是歲月跟自己開了個無情玩笑,回過頭,來個鬼臉,惡作劇似的告訴你說,你心中常駐的人其實是另一個人,那個人雖說是死了,卻依舊如攀藤植物,緊緊抱着你的心,讓你無法釋懷。

我從輕快鐵站的月台上,看着這座城市的天際線,高低起伏。我突然想從這個平庸一致,被物慾化的世界裡逃脫出來。但我沒有這能力,我只能繼續拿着自己的手提包,揹着公司提供的手提電腦,站在輕快鐵車廂裡滑動手機熒幕,繼續回到那座大廈裡頭的某個辦公桌上,完成還未完成的工作。

「如果死亡是那麼的輕易,那存活下去是不是也一樣?」洪智強在其中一本書的書籤背面,留下了這句話。我呆坐在辦公室裡,把這話透過鍵盤輸入到面子書的留言狀態框裡,沒經過思考便將洪智強在網絡世界上復活。這種復活,形同剽竊。但我不如此做,卻又無法安撫內心害怕失去的不安。如同MSN即將終結,我以為再也留存不下所有的對話記錄時,才知道被Skype所取代的MSN的所有數據,正一步步地轉移到另一個數據庫裡。這種轉移,讓人從原先的不安,跳到另一個不安裡去。

「洪智強,你說,這世界有哪裡是安全的?」我問。

「你說甚麼?」

「我說這個世界還有哪裡是安全的?」

「哦?」

「你覺得哪裡安全?」我繼續追問。

「那你覺得哪裡最安全呢?」他反問我。

「知道就不用問你了!」我說。

高二開學的第二天放學,洪智強被一輛摩哆給撞倒入院了。我跟着理二紅的班導師一起去中央醫院看他,躺在病牀上的他,右腳打了石膏,左手綁了繃帶,臉部有一大塊刮傷但已結疤的傷痕。洪智強的班導師離開後,我跟他在醫院裡聊了整個下午。我說:「看來這個世界非常危險!」

「是很危險,我看你還是回去火星吧!」

「去死啦!」我打了他綁着繃帶的手一下。

「我都被車撞了,你還打我要我去死,你很沒有同情心咧——」他說完,叫我從牀邊的小桌子抽屜裡,幫他拿出隨身聽來。

「這個也摔成這個樣子了啊?」我把摔壞了的隨身聽遞給他。

「我那時在聽這張CD嘛!很好聽,誰知道就被摩哆撞了!」洪智強說。

「好心!過馬路聽隨身聽,你真是找死!」

「又詛咒我了!」洪智強把隨身聽裡的CD取出遞給我,接着說:「嗱,朴樹的專輯,你回家拷貝一份再還給我,聽完後跟我討論一下你的感覺。」

我接過他手中的CD,看着窗外,樓下有座小花園,綠意盎然,紙花開得猶似烈火的紅艷,陽光燦爛地灑落,輕風拂面,我跟他說,他真好命可以睡在靠窗位置,能夠看見外面的美麗風景!

「你不覺得很詭異嗎?」洪智強淡然地說。

「詭異?」

「醫院本身承載着生和死的兩種功能,而躺在這裡的人雖然算不上快死去,但我相信某一棟樓層裡,一定有快要死去的人。當他們看到如此生氣盎然的景色時,會想到甚麼呢?會不會覺得,好像再努力活下去,或者可以的話把那座讓人想一頭撞牆去死的花園給鏟平?」洪智強眼神篤定地看着我說。

「會想到甚麼呢?」

「這件事情我想了整個晚上,夜裡醫院非常安靜,血腥、尿騷和消毒藥水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它們在凌晨的時候,從角落竄出讓人不安的氣息……」

「你要說鬼故事了是不是?」我打斷他說。

洪智強沒說下去了,他只是笑,但從他的眼神裡,他好像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甚麼。我沒問,當時也不知道有甚麼樣的事情。從辦公室的玻璃窗外出去,在遠方,有甚麼景色能夠慰藉我那正一一乾癟的回憶? 

 

11

最近,我又能在遠處聽見輕快鐵經過的聲音了。

一趟趟的輕快鐵走過,那聲音的頻率就那樣落在我的耳朵裡。

剛開始聽洪智強介紹的音樂時,我都說聽不下去。他也會說,聽久了就會完全聽進去了,耳朵自己會適應的。五年前我用了半年,讓耳朵適應輕快鐵經過時發出來的聲音頻率,五年後再次聽見輕快鐵經過的聲音,那種感覺很奇怪,原來我並沒有完全熟悉這聲音的頻率,我只是選擇了不去想起的方式去習慣它。

洪智強住院時,給我的那張CD放在老家。父親做二七的那個星期,母親打電話來說,做建築的二哥要把老家的木板屋拆掉,在原地上重新建一棟新的房子,所以問我房間裡收的那些卡帶、CD、海報、課本、遊戲卡之類的物品還要不要保留,不要的話就全丟掉。

我在電話這頭思索了半刻,隨即淡漠地說:「都丟掉吧!」

掛斷電話,我坐在位子上想着,為甚麼突然那麼捨得,把東西都任由別人去處理呢?我或許已經變得無所謂了吧?就像洪智強說的,你的耳朵會習慣的。但我真的習慣了嗎?我習慣了沒有傍晚的下班時間,習慣了輕快鐵經過的聲音,習慣了楊老師三番幾次對我做出的侵犯行為,習慣了父親帶我到老友會,我習慣了城市裡的一切……

我覺得自己很像一塊正在融化成水的冰,一點點分解到大片的水域裡,跟其他曾經是冰塊的水,過着一樣的日子和生活。洪智強自殺那晚,他在遺書上寫道:「當我知道自己不再擁有純粹的個人自由時,我選擇放棄這具身體。活着是否存在着存活下去的道德義務,該怎樣詮釋這種道德義務?究竟是繼續生存下去還是死亡,才能獲得更大的自由?我選擇死亡來證明自由的存在。」

我唯一從老家帶上來的,便是這封從洪智強母親那裡得來的遺書複印本。來回看了四五年,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洪智強留下的信,怎樣也抵抗不了一個人注定的平庸。他死後,再也無法為自己發聲;我活着,也無法為自己發聲,只得依賴各種不去知道的方式去學會習慣。所以,我該說甚麼好呢?

我們這一代人,眼睛所看到的,是被物慾化了的世界。時代進步太快,我們沒時間停下腳步,看看自己的過去是怎樣把自己帶到現在和未來。下班後,回到房間,洗過澡,吃了一包快熟麵,我到面子書上找回那張前幾年上載的高中畢業照。圖片裡,洪智強站在我旁邊,我記得拍畢業照當天是個陽光明亮的早晨,天空沒有煙霧瀰漫,空氣依然清新,那時的我們真是年少得以為可以任意妄為。


吳鑫霖,1987年3月生。雙魚座。馬六甲人。高中畢業。曾獲林語堂文學獎、海鷗文學獎、星雲文學獎、南大微型小說獎、嘉應散文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童夢書》、隨筆集《不愁此時春光》。現為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