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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 然:背後有人/生日的願望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寂然

微型小說兩篇

 

背後有人

 

他覺得這樣很好。

一切都像上天特別安排,在適當的時候,讓他遇上適當的人,連帶令人生有了新的希望,事業出現美麗的曙光。「小玉是部門新來的同事,剛從美國畢業回來,但甚麼都不懂,所以很依賴我,我跟她交往已經大半年。她的爸爸是縱橫商界的立法議員,勢力很大,也很要面子。上星期小玉身體不適,經醫生檢查,確定她懷孕了,那是我的孩子……」

這樣的剖白,也許失敗透頂,很容易令聽的人反感,然而,他已經不太在乎別人的想法。他根本不似在交代問題,卻更像在炫耀,這是甚麼爛故事爛情節?富家美少女愛上已婚大叔;兩人身為公務員卻私德有虧,通姦了一段日子;大叔為了「大局着想」一直隱瞞髮妻,直至情婦珠胎暗結,他竟理直氣壯回家向老婆細說姦情,企圖逼她知難而退,這一切一切,實在卑劣得無以復加,但他卻認為自己跟新歡是天賜良緣,所以不得不如此。

當然,他沒有進一步說明的是這段婚外情對他事業上的積極意義:一旦他成為那位立法議員的女婿,澳門街的政界商界人物都會對他另眼相看。只要大家知道他「背後有人」,他在仕途上一定可突破悶局,平步青雲。這是他當初跟小玉交往時意料不到的,她根本沒有刻意介紹自己的家世。但當兩人的關係發展至這個地步,他反而對這種「附加價值」更為看重,因為他知道,這是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遇上的好運氣,何況小玉這麼年輕、這麼清純、這麼美。

這些年來,他的妻子既不溫柔,也不體貼,每天都像打仗似的在職場衝鋒陷陣,殺氣騰騰。回到家中,卻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跟他糾纏不休,爭強好勝,令他時刻感覺到人生、愛情、事業都已走入絕路,處於困境。因此,小玉的出現,讓他有絕處逢生之感。「妳認識我這麼多年,應該知道我絕對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小玉有了我的孩子,我要對她負責,也要對孩子負責,希望妳成全,也希望妳明白。」

妻子的反應,冷靜得出奇,她沒有哭,也沒有激動,只跟他說:「那女孩這麼年輕,打掉胎兒,跟你分手,你們兩個重新做人,不再往來,我可以當甚麼事都沒發生。」

他被妻子的建議弄得哭笑不得:「孩子是無辜的,小玉也是無辜的,我已經決定要跟她在一起,組織新家庭,我今日向妳坦白,是想跟妳說明離婚的意向。妳是個成熟的人,妳經常要求我面對現實,在這事情上,妳千萬不要像個孩子似的不肯放手。」

他的妻子仍然保持鎮定,冷冷的問他:「二十一年前,你說你沒有經濟基礎,要我到珠海打掉胎兒,令我終生不能生育,現在你做出這樣的事,誰對我負責任?誰對我的孩子負責任?」

豈料,他似是有備而來的,想也不想便說:「當年的情況,怎可跟現在相提並論,我已非當年十幾歲,我也想有人傳宗接代,況且,小玉的家世非同一般,她是背後有人的,我只能……我只能順着事情的發展來作出對大家都有利的安排。」

「嗯,我明白了,你好好安排吧!」妻子沒有反對,沒有爭吵,沒有糾纏。當晚她就搬走了,約好時間到民事登記局辦理離婚手續,還主動表明不分他的財產,不收他的贍養費,不要和他合供多年的住宅單位。離婚那天,她在個人臉書及微訊上公告天下:「二十年夫妻,至此緣盡,我遇人不淑,我無話可說,我沒有錯。」

原來妻子這麼通情達理,早知如此,他應該早一點向她講清楚,早一點投向小玉的懷抱,不必偷偷摸摸又擔驚受怕。他自知以上想法過於卑劣,但這一切既然都是天意安排,整個局面當然不是妻子的個人想法可以逆轉的,無論如何,她已經別無選擇。

他以最快的速度與妻子離婚,經未來岳父向他所屬部門「打招呼」,他馬上由普通職員晉升為處長,然後馬上與小玉結婚,一切幸福快樂都在這幾個月之間接連出現。

小玉懷孕第三十六週時,在離開醫院婦產科的扶手電梯上,無緣無故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令她向前仆倒,扶手電梯上染滿鮮血,從背後推她的人逃之夭夭,這一仆導致她胎盤剝落,大人與嬰兒均極度危殆。這一幕讓他手足無措,當天晚上,他收到一則不知由誰發出的手機短訊:

「背後有人,很幸福吧!」

 

生日的願望

 

他們說阿翠反常,過於豁達,不合常理。

有些人當面勸她,請她為自己下半生打算,不能便宜了那個賤男人。有些則在她背後說三道四,指指點點,猜想她的生活作風可能也大有問題,所以她的丈夫才會另覓新歡,而她居然沒有哭哭啼啼,也沒有展開漫長的離婚訴訟,更沒有爭奪兩人共同持有的財產,如此大方,如此謙讓,反而令她的親戚朋友咬牙切齒,深感不安,他們說:想不到阿翠平時精明幹練,作風硬朗,但面對婚姻問題,竟會這麼犯賤!如果她肯聽聽大家的分析和意見,即使不跟那對姦夫淫婦對簿公堂,至少也能分得他的一半身家,取回自己應得的部分,豈能像現在把一切都拱手相讓,既留不住人,又得不到錢,這簡直是眾多離婚事件中最吃虧的案例。

別人的想法,她毫不在乎,她跟朋友說:「老公要離婚,是他的抉擇,我一直很愛他,但他要變心,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要變成怨婦,或者活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難道這樣都不妥?至於我和他合供的住宅單位,以及那些所謂贍養費,到頭來只是一堆不快的回憶,我知道一般人會覺得我很傻,他們都認為錢很重要。可是,相比於我付出二十多年的感情,我真的覺得錢毫不重要。」這弄得大家更悲憤,她的媽媽更為此跟她吵了一架,氣急敗壞的罵她不懂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其實她很想跟媽媽說,我只是跟一個賤人離了婚,並不是遇上絕症或世界末日,還有幾個月,我就滿四十歲了,未來的事,誰都說不準,根本沒有人可以及早打算的。

阿翠始終沒有哭,人前人後都未為離婚流過一滴眼淚。在民事登記局簽署檔案之後,她悄悄跑到普濟禪院,拜祭當年為打掉的胎兒所立的長生靈位,她跟這個從未降生於這世界的孩子說:「你放心,媽媽不會有事,媽媽會堅強,媽媽不會被人欺負的。」然後她花了一筆錢,請求禪院把孩子的長生靈位移除,再到氹仔的菩提禪院另立一個,她決心要跟丈夫斷絕聯繫。

從十八歲至今,阿翠為了維繫愛情和家庭,每日辛勤工作,事事以丈夫為先,經常把自己的興趣和理想拋諸腦後。現在丈夫拋棄了她,儘管心中有恨,她至少可以認真檢討,日後即使要咬緊牙關,但每天都是過自己的日子,想到這裡,她又覺得失戀和離婚也沒有甚麼大不了,人生還是可以有其他選項的,一個女人,應該為擁有自己的日子而興奮。

沒多久,她向服務了十多年的銀行請辭,轉到小城某劇團兼職參與行政和製作工作,同時報名攻讀文化研究碩士課程,每天早上堅持跑步,傍晚則到拳館參加泰拳健身班,積極鍛煉,自強不息。

親朋好友們看到她的轉變,從最初的大惑不解,漸漸變成試着瞭解,澳門大多數民眾都是善良可親的,何況阿翠的遭遇也很值得同情。於是大家都說:「這女子選擇堅強面對,終究是了不起的。」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大家似乎已忘記了她的失婚、她的蠢、她的笨,人們對她的印象是:一個有理想,有原則的女子,儘管在愛情路上遇上重大挫折,但她走出陰霾的速度實在很快,她笑對人生變化的態度實在值得更多人學習。

然後有一天,她跟家人說:「今年生日,我想獨自度過,不需要慶祝,不想有人陪伴,我想安靜地完成生日的願望,踢走過去的傷痛,唯有如此,我的人生才可得到圓滿。」家人當然尊重她的決定。

阿翠生日那天,她一如以往,在高士德大馬路某大廈開始,跟蹤一名懷孕的女子,默默地觀察。

她穿上從劇團取得的戲服,令旁人無法認出她的真面目,她以極快的速度貼近那名懷孕少婦身後,在對方步上扶手電梯的一剎那間,阿翠把握時機,朝她背門狠狠踢出一腳,那是她苦練泰拳六個月的得意絕招。少婦應聲仆倒在移動中的梯級上,發出悽厲的慘叫。此時阿翠裝作若無其事,快步離開,隱沒在人群之中。

終於,阿翠憑自己的努力,親自踢走傷痛,在踏入四十歲的美好早上,精彩的人生下半場,正式開始了。


寂然,本名鄒家禮,澳門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澳門筆會副理事長,《澳門筆匯》執行編輯、《澳門日報》專欄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月黑風高》、《撫摸》、《救命》,與林中英合集之《一對一》,與梁淑琪合集之《雙十年華》等,另著有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