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廖玉蕙
微型小說兩篇
針鋒相對
01 缺乏信心
聊天談到行將進入老人之林，她說：「我萬萬不想被歸類為老人，像我這麼年輕的樣子。」丈夫說：「等到你搭車時，就不會這樣說了，每次不都羨慕可以坐博愛座。」
她辯稱：「誰說，我怕坐上博愛座時，別人會因為我太年輕而投來異樣的眼光。」丈夫說：「那妳就是太缺乏信心了……」
「誰說我沒信心！我就是對自己的年輕深具信心。」她急急反駁。丈夫不疾不徐地回說：「我是說，那妳就是缺乏信心當老人。」
02 令人難忘
一家三口提着血拚來的大包小包走在熱鬧非凡的人行道上，感覺街景真是一整個絢爛閃爍。正當她沉浸在浪漫的氛圍中，回味Shopping的快感，男人忽然朝女兒說：「妳媽真是豪氣不減當年！買東西毫不手軟啊。」
男人又說起陳年往事：「婚前，才第二次約會，妳媽請我陪着到百貨公司購物。一進櫃檯，她點這、點那，不問價錢、絲毫不猶豫地、豪邁地請人都包起來，才不過十分鐘左右，一口氣大包小包拎了出門，嚇得我思前想後，好久不敢再去找她約會。」
「拜託！這件事是要講多少年才夠本啊！不過就是忍了一整年才花那十分鐘買東西而已；不過Shopping癮就湊巧在約會那天發作而已；不過就是拿你當知己，不掩飾、不裝模作樣而已，有那麼令人難忘嗎？」她理直氣壯地搶白。
03 以防失智
老人失智的電影，近年來不管東西方都大量出現，顯見失智病患日益增多，也可能是老人時代來臨，是高齡化社會的正常趨勢。
看了日片《去看小洋蔥媽媽》，其中失智的老媽媽不停的哼唱一首少女時候唱的老歌。電影在縈繞的歌聲中悵然結束。她伸了個懶腰跟丈夫說：「我有預感我的下場很有可能會像她一樣，只會喃喃唱着某一首歌，屆時請你得多擔待囉！」
丈夫冷靜提醒她：「那妳現在至少得認真趕緊學唱一首，否則到時候會找不到歌唱。」
04 何時開始？
朋友用心推廣他們家鄉的白米，說是不用農藥、不施化肥，兼顧生態復育、尊嚴勞動與公平貿易。她是米食的忠實愛好者，既然有諸多好處，少不得要買來嚐嚐；何況這位可敬的朋友成天憂國憂民，為弱勢請命、為環境污染不辭辛勞的抗爭，她無法跟他一樣腳踏實地地盡心盡力，買些米滿足口腹，順便給老朋友捧捧場總是應該的。
填了訂購單，請丈夫幫忙傳真。沒料到一整個早上搞得滿頭大汗，傳真機就是不合作，不停唧唧作響，資料就是傳不過去。女兒下班，猶如救星歸來，三兩下就解決問題。
丈夫喃喃叨唸：「奇怪！我前幾天還傳過，都沒問題啊！」她真不喜歡這樣的老辭兒，回丈夫一句：「是啊！以前你也沒有高血壓，我也沒有手麻；你媽還在，我爸也沒往生，人生的崩壞總有個起頭。傳真機也不可能長生不老，壞掉本來就在某一刻……」
說得正順暢，正想大肆發揮一番！丈夫截斷她的話，說：「是啊！我太太以前也很青春年少，講話也簡單利落，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囉哩囉嗦的？」
05 血統純正
小孫女有個壞習慣，不喜歡的事，常常裝聾作啞，悶不吭聲。作為阿嬤的她常常連問幾聲，孫女都不搭理。
那日，丈夫開車載着她和小孫女出門。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對小孫女的提問來個相應不理。孫女急了，一聲急過一聲的喊「阿嬤！阿嬤！」她才正色回她：「你看，如果你問我，我也不回答，你是不是會很生氣？」小孫女沒說話；阿嬤加碼教導：「出聲音回答別人的話是一種禮貌，你不能跟阿公一樣養成這種不言不語的壞習慣，知道嗎？」
她感覺車子驀地一晃的，隨即恢復正道。正開車的丈夫無端中箭，出聲回應：「確認是我的孫女無誤，血統純正，不必去驗DNA。」
06 誰較聰明？
午後，她從電腦前起身，打着呵欠、伸着懶腰說：「若是此刻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太好了。」
丈夫立刻取過咖啡及工具，開始煮將起來，還一邊搖頭、一邊嘮叨：「只要說一聲『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太好了』，然後，就等着人伺候，妳這人真是……」丈夫說話總像是一題題的填空題，永遠的留白，那留白可真靈動，答案多端。
她喝下一口香醇的咖啡後，很驕傲地將留白填入：「是啊，我這人就是『聰明』！誰叫你選的太太遠遠不如我選的丈夫！」
魔幻時光
01 一雙對主人失望的涼鞋
夫妻倆邊走邊聊，她瞥見男人腳上的涼鞋，說：「怎麼每次出門就看你穿這雙鞋！」
男人回說：「它好穿啊！但實在太舊了，起碼服役有十多年了，算是仁至義盡。我想，10月底去希臘時穿着去，就不穿回來了。」
她說：「這樣不好吧！它為你服務了十多年，你竟打算把它丟棄在異邦！未免太殘忍。上回，我穿去大陸的那雙舊鞋，原本也想把它丟在當地旅館的垃圾桶裡，但最後想想，還是不忍心它孤伶伶地跟一群操着外地口音的垃圾為伍，勉強將它塞進隨身包包，攜它回來扔進自家的垃圾桶內。」
男人笑說：「妳想太多了！」她說：「怎是想太多！讓它留在大陸，至少語言還是通的；留在希臘，可真慘。希臘話應該沒那麼容易就學會，連跟鄰居聊幾句都不成，這雙涼鞋的晚景未免太淒涼了。」
話才說完沒三分鐘，鞋帶忽然應聲脫落，兩人同時心裡一驚！莫非鞋子聽到他們的對話，心生愁慮，竟憂憤地當場自殺了？
「願它安息在它所熟悉的土地上。」她默默地在心裡祝禱着。
02 被深情凝視的水
有人建議，乾眼症不舒服，可以將寬口保溫杯裝上熱水，拿條毛巾將眼睛和杯子同時圍繞，然後，將眼睛趨近杯口蒸一蒸，如此，不必刻意去買昂貴的蒸眼罩也可以達到蒸眼的效果。
於是，接連幾日，她早、午、晚各蒸一回。遵照囑咐不用太熱的水，睜大眼睛定定地凝視杯裡的水，再眨呀眨的，幾分鐘就行。然後，問題來了。蒸過眼睛的開水能不能喝掉呢？連日乾旱，電視裡不時有政府官員呼籲節約用水，且三天兩頭威嚇：「老天若是再不下雨，就得分區定時定量供水。」
女兒趨近水壺要倒水喝，她問女兒要不要喝她的眼睛凝視過的溫水，女兒客氣地說：「不用了，謝謝。我怕連我的五臟內腑都一併被你的眼睛給監視了。」一會兒，換成她的男人，她又拿着那杯水過去推銷，男人看都不看，想都不想，斬釘截鐵拒絕。
她好失望，委屈地說：「就這樣倒掉太浪費了吧！是沸騰過的乾淨開水，只是經過本人的雙眼凝視過的，一點污染也無，為甚麼你們都不敢喝？敢情是歧視我的眼睛？」男人立刻還擊：「既然這樣，為甚麼妳不自己喝掉它？」她辯稱：「又沒有人請我喝，何況我也不渴。」
後來呢？那幾杯水的下落。
待溫水慢慢變涼後，她有時將它倒進電腦旁的花瓶內；有時倒進盆栽裡；有時澆在泥地裡正爬升的九重葛上，打算讓這些水撫慰瓶內、盆內及地上的綠色植物。
那些被眼睛凝視過的水滋潤的植物果然一如三生石畔的絳珠草一樣，回報了她的盛情，不但長成枝繁葉茂，其中一株且開出了兩朵眼睛似的花兒來。
03 雖然只是一場夢
男人怕熱，卻習慣性地睡在冷氣吹不到的左側。一晚，她建議易位而眠。
半夜，忽然聽到「碰！」的一聲，她被聲音驚醒，扭開牀頭燈，發現男人跌落牀下。
「怎會這樣！」她驚問。
男人掙扎着起身，四顧茫然，訕訕然說：「我做了個噩夢，我們被賊人追趕，為了救妳，我翻身滾下斜坡以引開敵人，沒想到居然真的掉下牀去。」
雖然時隔甚久，她每次想起男人為她引開敵人而捨身，都還是滿滿的感動！雖然只是一場夢。
2015.08一場大夢
午後，母女倆在客廳裡聊得起勁。男人漲紅着一張臉從裡間出來，鬆了口氣地說：「晚上，有乾淨又暖和的棉被可以蓋了，我一個人把冬日的棉被都拿出來且換了新被單。」
她轉過臉，氣虎虎地跟他說：「幹嘛不叫我們一起幫忙！你這人就是這樣討厭。我們也沒幹甚麼正經事，光就坐着說說話，幹嘛不叫我們！三個人一起來換被單，簡單又快速，你一定要這樣把自己搞得滿頭大汗嗎？」
說完，自覺不良，回頭跟女兒說：「辛苦又挨罵，這樣跟你爸說話是不對的，可怎麼就忍不住。」然後，再向着訕訕然走回裡間的丈夫背影遙遙喊話：「謝謝啊！以後別一個人這麼辛苦啦！」
被陽光親吻過的棉被，又暖又舒服，晚間入夢，一覺到天亮。轉身看到身邊的男人棉被鼓鼓的，安心地又進入夢鄉。隔了一個鐘頭，又醒來，轉頭還是鼓鼓的棉被，轉身再睡。如此者數次，感覺外頭天光已然大亮。不對勁！一向勤奮的丈夫難不成病了？怎麼還不起身？趕緊掀開棉被！裡頭居然空空如也。男人不知何時使用金蟬脫殼術，不在棉被內了。
她用着老花眼看向電子鐘，已然上午十點！一個箭步衝向客廳，男人正好提着大包小包的魚蝦青菜開門進來；女兒則在客廳低頭擦乾剛洗過的頭髮，說：「去外頭跑了好幾圈才回來。」
外頭陽光燦然，她的這場大夢，真可媲美南柯太守了。
2015年9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