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王 渝:眼淚的滋味/決絕/寂寞咖啡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王渝

微型小說三篇

 

眼淚的滋味

 

――她遂想起關於眼淚的幾種滋味。

七八歲時和同伴搶玩具,總是搶不過一個胖小子,當她哇地哭起來,大顆的淚珠像是千軍萬馬,急速地順着臉頰流淌,有一些流進嘴裡,帶着一絲青李子的甜味。她的哭聲漸漸低了下來,專注而傻乎乎地品嚐着自己的那份正在消失的挫敗感。

考大學那一陣子,因為沒考上心中想進的大學,自個在臥房裡擦眼抹淚,手帕上染着的淚水散發出霜淇淋的氣味,她趕緊舔着那些還殘留在臉上的部分,含在嘴裡挺叫人興奮。但是內心中那點激發淚水的情緒已經消失,還濕潤着的眼睛開始迎接窗外的綠樹,樹外的藍天。後來朋友來找她出去慶祝,她就去了,畢竟她是考上了一所大學。

離婚那天,長久以來獨自面對着的家,名正言順成了一座廢墟。她拉下所有的窗幔,不要看抹在院子裡落葉上的深秋餘暉。不知怎麼她想到生命中的歷史遺迹,觸痛了她,淚水緩緩地流了一臉,瀰漫着陳年的酒味。她越發哭得兇猛,吞嚥着淚釀的苦酒。許是醉了,一顆心有了着落:我有眼淚,眼淚能安慰我。酩酊中她進入睡鄉,醒來,是一個大好的晴天。

醫生說她是輕微的中風,好好休養做復健,半載一年肯定恢復。她急躁,跟自己鬥氣:我還不到七十歲,怎麼就讓我碰上中風?好脾氣的護士瑪琦拾起她扔落地上的橘子,不敢再遞給她。她卻任性地哭起來,不明白要宣洩出的是甚麼。她只感到一份滯重,徘徊在眼眶周遭,一側臉,未曾流出的淚水有些又滑回眼中,竟令她感到刺戳難耐。她急急地叫喊瑪琦。瑪琦忙抓了一張紙巾,徹底地擦拭乾淨她的眼睛,像拭擦那幾扇玻璃窗子。她遂想起關於眼淚的幾種滋味。

 
寫於紐約


決絕

 

他開門進來,她站在甬道當中,肩上掛着皮包,那隻她出客時用的精緻小巧的皮包。

他,「要出去嗎?這個時候?」

她,冷冷地正視他,不是為看他,而是為被他看,看那寫在她臉上的決絕。這是鐵定的最後一次,她這麼想。

她一言不發走出家門。

他在空寂的房中怔怔地呆站了一分鐘,方才將信將疑地明白過來。他踉蹌追出門,正看見她攔截一輛計程車跨了進去。她沒回過頭,但卻如目睹一樣清晰地看到,他在翻滾的夜色中目送揚長疾駛而去的車尾時那份失落。

他頹然跌進沙發中,腦際的思維被她全面攻陷。她的諸種好處牽動他的每一根神經,特別是她慣常表現的那份溫柔。他不可遏止地懷念起她那滑溜渾圓的肩膀。現在恐怕黃德安那雙臭手正搭在那裡,也許還在撫摸,表示虛情假意的安慰。對,她準是去了黃德安那裡。他坐不住了,從沙發裡彈出來,只有一個念頭:到黃德安那裡去。

她伏在黃德安身上輕輕地吞泣。黃德安擁着她,那雙從事雕塑的手有力而又恰到好處地在她的肩上背上遊走,經過的部位都點燃微微的熱度。她感覺到自己的委屈逐漸被撫平。

她抬起頭對着黃德安,一臉感激。黃德安也正專注地看着她,無限愛憐。

猛然門被推開,他怒獸一般衝進兩個心靈交融的靜默地帶。倏地,他被傷痛、懺悔、激憤塑成了一座冰雕,雖然張牙舞爪,卻只能作勢欲動而動不了。

她……

她,正在以玄想助長決心。他,推門進來,帶着適意的微醺。她惱怒地對着他扔過去一本剛剛看過的書。他還沒醉到糊塗的地步,靈敏地抬手一擋,啪的一聲,那本《當代世界極短篇》就跌落在地板上,有幾片書頁掙扎着飛翻,然後就靜止在題目是《夢》的那個篇章。

 

寂寞咖啡冷

 

呂慧心每次經過這家小咖啡館都想進去坐坐。她渴求的心情,不知丈夫是真不明白,還是寧可裝糊塗。當然,她也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是她幾乎預知結果。丈夫一定會說:那有甚麽意思?要喝咖啡回家自己煮要喝多少有多少,多好。長久以來,她感到生活得很壓抑。丈夫和她的感覺處處分歧,而他總是理直氣壯,偏偏他的理由她都不能同意。

今天,呂慧心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這家咖啡館。不無遺憾的是,並非和丈夫一起,而是和露薏莎。這家咖啡館分明是為追求情調的人而設置,音樂輕柔,十來張小桌子上都放着玻璃油燈,散發着微光。她和露薏莎再加上她的小胖,在下午三點左右走進來,完全是出錯場的錯誤角色。但是不知為甚麽,今天她就執意要這麽做。她覺得渾身有一點不自在,然而更有一份快意。此時室內只有一對年輕男女坐在角落,喁喁私語。一位神情懶散的侍者迎向他們,等他看清楚來人的組合,便老實不客氣地把一臉不耐煩坦然地展覽出來。呂慧心毫不示弱,以一個將軍指揮軍隊的姿態,指着靠窗的小圓桌,「我們坐那裡。」

剛剛在家她跟丈夫說:「我現在上街都走人行道中間,不敢靠近路邊了。」她這麽說,是想向丈夫傾訴,讓他知道自己現在還是心有餘悸。正在聚精會神看電視上球賽的丈夫,似乎全然聽不懂她在說甚麽,抬起眼對着她的目光空空洞洞。她牽了小胖,大聲地說:「我們喝咖啡去!」她轉身走開時,不想再看丈夫一眼,但是還是看到了,也許應該說感覺到了。他們的離開,使得他如釋重負,放鬆了身心的每一方寸,舒舒服服回到球賽中。

露薏莎要了一杯美國咖啡。小胖高叫着:「霜淇淋,巧克力霜淇淋!」呂慧心遲遲不能決定,她好不容易來了這裡,不肯像露薏莎和小胖那樣輕易浪費這個願望。她想起台北的咖啡館,真懷念那家「老樹」,幾乎聞到了那裡瀰漫在空氣中特殊的咖啡香味。那時,年輕的她常和一夥喜歡電影、喜歡詩的朋友,聚在那裡,說着永遠說不完的話。這時站在他們桌子旁的侍者,搖晃着身子,等着她點飲料。她說:「我要一杯卡普琴諾。」

「大前天不是天氣很好嗎?」呂慧心來不及地開始傾吐,可又找不到起點,心裡怪自己:怎麽講起天氣來。露薏莎傾身向前,手肘支在桌子上,雙手托着臉頰,十分專注。就為這,呂慧心對露薏莎的友情死心塌地。「下午,你知道嗎下午五點多,天還很亮。我怎麽都不會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太意外了。小胖跟在我旁邊,亂跑亂跑,跑到路邊,我趕緊跟去抓住他。」呂慧心做了一個一把抓住的手勢。她越怕露薏莎聽不明白,越說越快,越沒有條理。「一輛摩托車擦過去,騎車的那個人一把就搶去了我的皮包。那時街上人很多,明明看到了,沒有一個人理。我大喊大叫,你知道,沒有一個人理我哎。好像我是隱身人,還是透明體,無聲無息跟空氣一樣哎。」也不知露薏莎聽懂了沒有,只見她一臉關心,伸出手輕輕拍着呂慧心的肩膀。呂慧心覺得從身體裡流出來的語言匯成了河流,紓緩地流淌着,有了方向。

露薏莎說:「你的咖啡都冷了啦。快喝吧。」

呂慧心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眼角濕潤了,感動裡有一份莫名的失落。露薏莎的關懷,讓她在感到溫馨的同時也拭淨了紛亂的感覺。冷卻的咖啡太像她此時的心情,失去了熱燙時的香醇,舌尖留下的是淡淡的苦澀。呂慧心突然明白了,她感到的那份孤絕混合的寒意,並不完全來自事故發生的現場。她心裡迴旋着透明體,無聲無息……

呂慧心正這麽想着時,聽到那個侍者氣急地叫道:「小孩子,放下!放下!」原來小胖拿了一個玻璃燈在揮舞,嘴裡還嗚嗚地唸唱着。呂慧心連忙過去奪過小胖手裡的燈,放回桌上,對小胖吼道:「你要挨打啦!」小胖無限委屈地說:「你們自己講話。你們不理我。」她抱起小胖,連連親吻地說:「小胖要跟我們說甚麽?來,我們一起說話。我們喜歡聽小胖說話。」


王渝,1939年生於重慶,1949年隨父母遷居台北,1961年畢業於中興大學,1963年赴美,迄今旅居美國紐約。作品散見於當時台灣的雜誌與詩刊,後來收集在幾本詩集中,如《七十年代詩選》,以及台灣編纂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等。自1975年至1989年任職《美洲華僑日報》副刊主編。現退休在家讀寫自娛。近來所寫之詩大多發表於台灣的《創世紀》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