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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愐壯:河中飄萍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陳愐壯

七歲起她就知道自己原本不叫阿萍。她是被領養回來,等長大後當童養媳的。

阿萍住在臨水的小村莊。村莊對岸就是城鎮。只要打賞船夫幾分錢,與船客們擠坐在舢板上,聽着盪人心弦的搖櫓聲,或聽船夫講古;不消一根煙的光景,就能上岸買菜去了。阿萍叛逆,寧願躍進渾濁的河水,活像個鮫人來回,純粹好玩。

在馬來亞日據時代,家裡若有女初長成,總得狠心將其長髮剪短,打扮成小男生,藏在家不讓豺狼般的日軍看見。但阿萍個性不喜受約束,從來不蓄長髮,十四歲了還成天在村裡蹓躂;偶然遇見成群路過的日軍,見慣了也不怕。何況他們平常就在她家附近操兵。

有天清晨,阿萍又被日本憲兵用來召集隊伍的喇叭聲給吵醒了(憲兵不作戰,僅維繫軍紀)。趁家人不留意,阿萍又偷溜到河邊。為免弄濕家中穿戴的衣物,她每次帶上的馬來紗籠裙可管用得很。她躲在榕樹後,褪下惱人的舊時華人婦女服飾,再以輕便的紗籠圍過身體,沒三兩下就在胸前繫好,然後下河。

與河共舞時,阿萍學起蝦米,蜷曲着身子,手抱住腳,隨波漂盪。只有此時,她才有歸屬感——像身處琥珀色的母親子宮羊水裡。只是她也感到寂寞。時候晚了,她緩緩地游向河岸。一起身,頭低低的她看見一雙黑色皮靴;再抬頭看,竟是個衣着筆挺的少年郎憲兵。阿萍只覺得他比一般日軍高大、眉宇間有英氣。

「再下河游泳吧,我想看看。」少年郎不說日語,倒說華語。阿萍被突如其來的男子身影與聲音給震懾住,於是顫顫巍巍地走下水。一下河,她就像重返最親的故鄉一樣如魚得水,看得少年郎拍手叫好。阿萍上來後,少年郎打個手勢示意她換衣服,便轉過身去;待阿萍擰乾紗籠、穿好衣服,少年郎才回頭,並從口袋裡拿出一盒香煙。

「嗱,煙送給妳,」少年郎微笑着,將銅製喇叭交在阿萍手上:「喇叭給妳保管,我知道妳住哪……對了我叫OTORA,我會再回來找妳哦。」頷了首,少年郎OTORA就闊步離開了。阿萍呆了半天說不出話,只懂得像抱住嬰孩,將喇叭小心翼翼地帶回家。

後來很長一段日子,阿萍不再到河邊了——她找到了另一種歸宿感,不再寂寞。每當憲兵集訓時間一到,她就把掛在柴房門邊的喇叭給取下,交給OTORA,然後坐在一旁抽起他送的煙,靜靜看他指揮軍隊。OTORA一有空就與阿萍並坐,一起吞雲吐霧話家常;只是絕口不提戰事,也不聊起家鄉。

曾經一度她以為OTORA會把她帶走。但他從未給她任何承諾,只是常口頭禪一句:「我會再回來找妳哦。」阿萍最愛聽這句,儘管他只是為了職務回來。幾個月以後,有天到了操兵時間,OTORA沒來。有村民說紅毛兵在城鎮那裡炸斷小橋,幾個日本兵被炸死了。

聽到噩耗,阿萍不顧身上衣服,直跳入河裡用盡一生力量游到對岸,全身濕漉漉地一路奔向斷橋去;隨着沿途滴落的淚,彷彿也匯成一道河。到了斷橋,幾個日軍還在清理屍首。阿萍顧不得他們,闖入屍堆中找尋OTORA。由於OTORA身型比一般日軍高大,因此很快找到;只是他已身首異處。阿萍吃驚,OTORA軍服上縫着的名字,竟是華人名字。沒錯,她敢肯定是。

不久,二戰就結束了。柴房門邊依然掛着喇叭,阿萍吹奏起荒腔走板的喇叭聲,也喚不回OTORA;他不再兌現那句:「我會再回來找妳哦。」很多年後,阿萍聽任命運安排,當了童養媳;叛逆個性也收斂了。為幫補家用,她成為村裡唯一女船夫。每載一趟船客,就用一根煙時間說往事。有次湊巧載了個史學家,他聽完後即說:OTORA是台灣人,台籍日本兵。

失去OTORA後,阿萍奉獻一生給河,也回歸了寂寞。從此村到彼岸、彼岸回此村(我生於此村;他死在彼岸),日復日地搖櫓渡人,像在生死間往返,死去活來。

他們來歷不明、一樣寂寞,都是失去名字的人。命運就像荒腔走板的喇叭聲,聽了也難受。


陳愐壯,喜歡中文,於是報讀中文系。那時迷上錢鍾書,於是本科論文就寫他。後來聽人說董橋像他,一讀之下迷上,於是碩士論文寫董橋。董橋是報業編輯,想多瞭解此行業,於是入行星洲日報做助編。進了報館,愛讀副刊,於是寫散文投稿了。……後來拜識馬華作家朵拉,她問我寫微型小說嗎?於是我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