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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而凡:髮/眸/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0月號總第370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展

作者名:于而凡

微型小說三篇



假髮師一見到她進來,眼睛頓時一亮。「葉小姐,終於等到你了!有十年了吧?」

「是的。你怎麼還記得我?」「不可能忘了。你這頭黑髮,我始終惦記呢!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好靦腆,那時你還很年輕呀!」

「是啊,那時我才十七歲。那是我第一次賣頭髮。很是不好意思,為了生計而賣髮,覺得有點丟臉。」「就是吧,那次我父親要求你經常供我們你的長髮,你不答允,還說若不是迫不得已不願剪髮。很是可惜,我父親說,做假髮以來見過各種各樣頭髮,你的頭髮是最漂亮的。」

「我的第一任男友也是那麼講。所以我也為他把長髮留着。他是做廣告行業,那時我還為他做過洗髮液的廣告模特呢!」「我也知道那廣告。不過,你十年後卻又來了……」 

「那次剪髮也是因為他。他遇到一個大客戶,那老闆是真正的戀髮癖,我男友居然要我陪他出遊讓他愛撫我的頭髮。我拒絕了,把頭髮剪掉,和他斷絕。」

「可後來你又再把頭髮留長,對吧?」「對!我終於遇到我的宿命男人,還和他生了三個兒女。他是醫生,也很喜歡我留長髮。因為我的頭髮,他很注意參考各種護養頭髮的資料,每次出國會議回來,總會帶來好多種護髮水。以後他醫生也索性不做,專門做各種與頭髮有關的品牌代理。」

「可是,你十年前又帶頭髮來這裡,卻是為了甚麼?」「那次我得了癌症,要作化療,而丈夫說化療後肯定會落髮,覺得可惜,乾脆先把它剪下,留個紀念。不過化療過後,一年之內我頭髮又長得蠻好。所以就把它賣掉。」

「那麼,今天呢?怎麼又突然要把頭髮剪掉?」「一年前,我先生從國外進口名貴的洗髮水,他叫我來試用。用過後我本來直直的長髮居然全捲曲起來,像非洲女巫一樣。我先生找廠家討個道理,那廠方死不認錯,會談中起了爭執,我先生受激心臟病突發,送進醫院不治而亡……雖然,半年後我的頭髮已經回復正常,可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留長髮了。」

假髮師從她手中收取長髮。那長髮還是像以前那麼黑亮,柔軟又溜滑。三十年過去了,接見她的,也從以前的父親變成現在的他,可歲月的足迹彷彿無從在髮絲上點駐。

「這應該是你最後的長髮,不想留下作紀念嗎?」

「紀念應該是留給別人,不是給自己,對嗎?」




小松做了重大眼睛手術。開繃帶那天,我因為去國外出差一個多月,不知道結果如何。回來後一時忙着公事,沒時間聯絡。這天上午在辦公室,他卻突然來電話,約我咖啡店見面。

他早已在茶座上等我。一看到他的形象,真是嚇了一跳。他頭髮凌亂,臉面消瘦蒼白。最驚人的是架起一款墨黑的眼鏡,像瞎子戴的那種。可能是保護眼睛用來遮光吧! 看他頹廢的神態,我擔心手術做的不太順利:「怎麼了?手術做的怎樣?」「唉!」他不答話,倒來一聲長嘆。

「是不是失敗了?」我知道他做這眼珠移植,在醫學上是新技術,風險夠大,開刀前他們一家就曾猶豫着。眼珠捐贈者少有,機會難得,最終他決定賭一賭,就算失敗也比他那近瞎的現狀壞不到哪裡。「不算失敗,也可以說是很成功。只是……」他欲言又止。我很是好奇:「只是甚麼?」

他遲疑了一會,像是在構思要怎樣講述。我等着。可他一開口,卻先發問:「你知道我為甚麼戴這眼鏡?」「不是為了讓眼睛免受光激嗎?」「錯了,手術很成功。我一打開繃帶雙眼就可以正常運用,視線很清晰,比一年前視力正常時還要好,醫生說不需要眼鏡……我用這眼睛看東西,異常清楚,天上鳥兒辨得出,地上螞蟻數得清,連窗簾後的東西和滅燈時的人面也認得出。」

停頓一下,他接着講述:「可是,麻煩卻來了,和人家對談時,我的眼睛始終把對方的面目表情看得透徹,把本來微小的細節放大。出院後好多親友來訪,都說着好話。可我竟然從他們的眼神讀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就像:『這傢伙真受上天眷顧,我丈夫怎麼沒他好運?』;『眼睛好了,就不知何時能把欠我們的債還清?』從那時我發現,除了幼稚小孩,無人言思一貫,說話時定有功利考慮,時時隱瞞真想法。幾次和朋友對談,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心裡總有共同語句:『還是不告訴吧,免得……』一次又一次的不坦誠,證實他們的虛偽。在公司,我總是看到職員的腦筋在翻轉:『怎樣對老闆編話讓他相信?』在家妻子經常對我用婉轉話語說話,以前倒很受用。現今我居然從她的笑容,看出她欲掩蓋原意的企圖,發現那甜言蜜語不過是操縱我思想的工具。」

說到這裡,他喝了水濕喉,再接下去:「而後,根本不需要說話,就算是不熟的陌生人,我也能從他們的一舉一動把他們的心機看穿。在店舖在餐廳,面對服務員的敷衍假笑,心會聽到:『看這人衣着,哪裡買得起我們店的東西?』;『這麼晚才來,害我們這次又要遲下班!』與別人談生意,始終看清他們是怎樣步步算計;在路上碰到清潔工遇到泊車員,他們心裡對我的怨言全聽到;在高級場所見到一些知名大老闆,從他們不經意的視線,我會讀出他們對我的鄙視……一個多月了,我真正生活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處處有人對你不滿,時時有人要算計你。我要時時忍氣,處處戒備。我沒法再見人,因為知道,這世上沒人對你真誠,無人用真面目現世。從那天開眼起,我日日心神不寧,夜夜無法安睡,我真的……快瘋了!」

「我今天能對你把心事傾吐,是有備而來。你——是唯一的在手術後還沒與我見面的熟友,也可以說,是唯一沒讓我反感的熟人。所以,今天我特地戴了穿透力很差的黑眼鏡來見你。」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小松見面。這以後他拒絕再和任何熟人接觸。幾個月後,我聽說他和妻子鬧離婚,把生意也結束了,離開首都返回到中爪哇小鎮的老家去。我們一群友人聚會時談到他,除了感嘆喊奇之外,總會有些好奇——到底是他移植了誰的眼珠能有那麼厲害?和小松前妻最熟悉的阿紅打聽到:眼珠捐贈者是一位有名警探,這人生前破過多宗懸疑大案件。




出國前夕,阿華在餐廳給我餞行。飯後他特地交給我一個紙盒,裡面放着薄薄的肉色膠膜。「你知道你為甚麼到處碰壁?那是因為你的臉皮繃的太緊,大家都認定了你的古板,不想與你一道共事了。現在你要去新地方,應該有新的開始,面對新工作將接觸的各界人士,你可以把這面膜貼在臉面上。相信我,定會對你的事業有巨大幫助。」

對別人我可以存疑,阿華就不能,他從來沒有信口開河對我講沒把握的事。到了美國後,上班前,我真的聽他的話把這面膜用上。說起來真有點神,新的同事通常要幾天才會熟絡,可在這裡他們卻都特願意跟我接近,不一會就熟了。

開始戴面膜是有點不習慣,下班後就急着剝下。不過也記得阿華對我說過,若要面膜的效果更好,應該不要經常剝脫,貼得越久越好,它會顯得更自然,而且也更貼近我們的皮膚,戴久了我們就不會感到有任何不適。所以我也嘗試戴得久一點,開始是兩天脫一次,然後一星期,然後一個月,真的戴的越久越舒服,以後就乾脆不脫。

我也真正見識了這面膜的威力,戴了後,我在異國的新工作變得非常順利,不但跟同事,跟上司的關係也非常好,與客戶接洽生意,也多見成效。上司非常重用我,才半年,把我從對內服務的技術部調到對外搞關係的銷售部門,一年不到,再把我調升成銷售經理。在公司舉辦好多活動,同事都爭求我的意見,拿我當他們的領頭人呢!這與我一年前的際遇,實在是天壤之別。

我相信這完全得益於面膜。最初我也曾試着好幾天不戴,情況立時異樣,工作上到處碰壁。現在,每天早晨上班前梳髮照鏡子,我發現我的面目越來越變得和睦可親,以前突出的棱角看來也變得平順。真要感謝阿華。

專心拚事業,來美一年了,我還沒回一次印尼家,梅決定來美探望與我團聚一個月。她來電郵告知訪美行程,還向我寄發了她遠親玉萍的婚照。「你知道她身邊的新郎是誰?」啊!這是誰?我嚇了一跳。這……這面孔怎麼這樣熟悉?這,這不是我嗎?

忙仔細查看。這個像極了我的新郎,原來只是神似而不是形似,而身材,是完全不一樣。可這面孔,還挺熟的,梅沒有說明,我一時又想不起來。發電郵訊問,梅很快會話:「他是葉凌風呀!怎麼忘了?」噢!我怎麼能忘掉他呢?只是因為他出國多年,一時聯想不到他而已。大學時梅是校花,當年淩風也追求過梅,沒想到她不為這風流倜儻的校園明星所動,反而選了我這大眾公認的孤癖不合群的小子。

「知道我為甚麼選你而拒絕凌風嗎?」有次梅向我表白:「我選你就是因為你的直,有人嫌棄說你臉部表情太硬,我卻喜歡你的棱角分明,那代表你個性正直啊!凌風是長得很和親,嘴巴很甜,很會討女孩歡心。不過當你與他接觸多了,必會覺得他太過圓滑,沒人能觸摸他的真心,面孔好似鋪上一層膜,好虛假。從外表一看就會知道你們不是同類人。」

想到這裡,我心中不由得一抖。鋪上一層膜?這不是現在的我嗎?等一等,真如梅所言,我和凌風的面貌神氣反差很大,初見他的結婚照怎麼會有誤認是自己呢?

我趕緊把電郵的照片從電腦列印出來,再拿着它與鏡中的自己來對比。真的,雖然身材臉型仔細看不一樣,神態卻異常相似,會使人輕易產生錯覺!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他變了呢還是我變?還是……歲月把我倆統統都改變?我忙又回到電腦,開始打開生活照的存檔。

照片一一開展,在印尼的舊照,包括最後和阿華共餐的照片都流覽了。我不禁吸了一口長氣――是我!是我改變了,變得太多了,現在的我與以前的我,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以前的我棱角突出,剛直不羈的模樣,現在的我,臉型平順面目和氣。還有,也真如梅所講,從中可看出世故和市儈的神色。

我還發現,這不是漸變而是突變,激變在最後一年,是來美國後開始的!我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是那面膜,是那面膜改變了我,把我漸漸改成梅討厭的類型!驚恐中,我不由地聯想到,梅雖然不喜歡,可好多人喜歡凌風,他人緣很好,左右逢源,這和我現今在美國的狀態不是一樣嗎?梅說凌風面孔像是鋪上層膜,不無可能,他是真正戴着和我相同的面膜!而且戴的比我還久遠。我們戴面膜的人,神態是不是……都是一個模型?

噢,老天!不能這樣,這不是我想要的模樣,我不想失去以前的自己!我不能讓梅看到她認可的愛人變成面目全非的市儈!

我試着把面膜脫掉。用正常的方式,不靈。然後試用了好多種方法,卻始終剝不開。最後無法可想,我就試用刀子,想把它割破,一片一片刮掉。可是也失敗了,它早已和我的皮膚黏合在一起,我這亂割亂刮,頓時弄得皮破血流。

這時,我想起了阿華。他教過怎樣貼怎樣剝下這面膜,他也應該知道怎樣對付這狀況吧?一想到這裡,我的心頓時一片空洞……阿華――兩個月前——他在萬隆遇車禍去世了!


于而凡,原名周福源,祖籍廣東梅縣,1956年印尼中爪哇梭羅市出生。1982年萬隆Parahyangan大學建築系畢業。目前在雅加達開創建築設計室。印尼文散文曾翻成英文在英國學術期刊發表。2007年編選並翻譯出版雙語中國古代詩歌選集《明月出天山》。2007年開始中文創作,並獲得金鷹杯散文比賽冠軍。2009年獲得蘇北文學節詩歌賽首獎,以及新加坡國際散文比賽優異獎。2010年獲得金鷹杯短篇小說優異獎。2013年由重慶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評選為年度國際最佳翻譯家。2014年獲得中國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