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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 棉:我們為甚麼寫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創作驛站

作者名:棉棉

雖然我也算女作家,但跟女作家交往我通常十分小心,好像有個開關在那裡隨時會自動關閉。她們個個都那麼敏感,像是不穿任何盔甲的,無論她們多麼會動小心思,心靈和神經都像露在外面,任憑風吹雨打。她們個個那麼忠誠可靠,這常常讓我力不從心。

從轟轟烈烈的「70後寫作」開始到現在,我只有跟周潔茹還保持着聯繫。她是「我們」中年齡最小的。雖然用了「我們」兩字,但「我們」到底對我意味着甚麼,「我們」到底有多少共同點,我真的不太清楚。想想那時也挺有意思的,「我們」在雜誌上出現的時候都是一起出現的,後來「我們」不見了的時候也都是一起不見了。現在看着大家推崇的那些老外女作家所謂的「不像小說的小說」,我偶爾也感嘆一下:「我們當年不早就那麼寫了嗎?」

周潔茹在「我們」中年齡最小,一下子寫了一百多萬字後就不寫了。無論她寫或者不寫或者又開始寫,她一直在用文字質疑關於生活的所有概念,敍事和炫耀一直都不是她的第一興趣。在我眼裡,她的一切都是文學性的。她是個矛盾的人,儘管年少滄桑,卻迅速地進入了作協。那時我會對她的「緋聞」感興趣,彷彿只有通過現實的愛情故事,才能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的她。那時她也被邀請來跟我和我的小夥伴們一起開家庭爬梯,無論大家多麼瘋,她都能跟我們玩成一片,也看不出她累。她總是穿戴整齊,化着講究的妝,一頭長髮,一雙大而穩定的眼睛。後來她突然就去了美國,她也不怎麼寫作了。其實進入作協之後她就不寫了,好像絕不能被寫作給騙了一樣。

但是為甚麼她又開始寫作了呢?或者說,我們為甚麼寫作呢?寫過小說的都會有那種經歷――我們總是會碰上那麼幾個喝醉的人對我們說:「哦,天啊,我的故事太適合寫成小說了。」

難道我們也是因為這種自我陶醉或者虛幻無常的熱情而開始寫作的嗎?難道我們僅僅是因為喜歡故事,喜歡通過文字無限探索生命不可企及的對象,或者我們僅僅是因為虛榮,僅僅是想把生命所有的問題都讓寫作來解決,並且把所有的痛苦和虛榮都變成充滿創意的經驗?或者我們僅僅是因為不快樂,想要更多的注意力,或者得到更多的愛而寫作的嗎?

幾年前周潔茹從美國搬回香港的時候,我們一起跟一位很又名的出版商吃過飯。我至今記得那位出版商說:「再過幾年,就算是韓寒,他也得這麼寫作,就是,故事一定是像我在徐家匯拿到一筆錢(也可能是一塊磚,真記不清了),然後跑到了淮海路……一定是這樣的清楚的故事性才有人看。」我無意要詆毀任何出版商,我尊重他們。我也確信他們知道甚麼是好小說。我只是非常納悶,這個國家怎麼有那麼多軟骨頭?在法國,當我的出版商要出版我的日記時,我說:「哦,我的日記不是文學。」而我的出版商說:「你在說甚麼啊?對我來說,你的一切都是文學。」說遠了。

最近,我在上海見到了周潔茹。有一刻我們坐在計程車上,在聊到她的新書《請把我留在這時光裡》的出版商時,我身旁的計程車女司機突然開口說話了。她穿着寬鬆的白襯衣,黝黑的膚色,明亮的笑容,是那種利索的好看的女性。她突然笑着看着前方說:「我們車隊也有文學組,我們也寫小說,我們也出書,我們特別開心,你們怎麼那麼不開心?」當時周潔茹坐在後座,她驚訝地看着女司機完全不知道說甚麼好。我倒是開始仔細詢問了女司機車隊文學小組的情況。女司機作家說:「我們文學小組分為兩種人,一種人喜歡寫,一種人喜歡看。所以喜歡看的人就幫助喜歡寫的人,我們打造自己的作家,自己出書,自己宣傳。」我說:「那你們為甚麼寫作?」她說:「因為我們喜歡,我們寫的時候自己很開心。」我當即就認為這位女司機跟文學正處於蜜月期,這也正是寫作發生的最對的狀態。當然她的自豪感和對我們的不高興可能存在的「嘲笑」確實也讓我和周潔茹有點不舒服。周潔茹當時和事後都認為這個女司機「神經得很」,我覺得她這麼認為是因為她很虛無。而可能為了挽回我們被女司機發現「不高興」而損失的面子,我開始跟女司機解釋我們為甚麼會不高興。於是我上來就說:「OK,我的小說出版了十幾種語言,儂曉得吧?所以呢,我們在討論的是一個其實很小很小的圈子,講的是發生在很小很小圈子裡的人之間的事情。我們說的文學跟你說的文學針對的人群不太一樣,但是你的也是文學。那麼文學到底是甚麼呢?在最初的時候,大家都是對的。區別在於當你獲得了觀眾或者當你沒有觀眾,或者當你獲得觀眾後又失去了觀眾時,你是否還是那麼熱愛寫作。文學是,你寫作的那個願望必須是因為真愛與自由。只有那樣你才能一直保持着純粹的寫作和快樂。」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居然用「我的小說出版了十幾種語言」來直接分清楚了我跟女司機作家的界限,我自己都被震撼到了!最後下車時我跟女司機作家交換了微信,在她說「他們文學組成員寫甚麼小說的都有,奇幻科幻的,已經有幾百萬字。」之後,我實在太好奇他們到底寫得怎麼樣。而事實上,隨着我下車,我這種好奇感很快就消失了。所以,我們為甚麼寫作呢?我曾經在我女兒很小的時候,跟她和她的兩個妹妹(我前夫跟現在的太太的孩子)說:「記住,只要你不成為一個作家,不讓自己的腳着涼,並且學會喝熱的水,你就能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我女兒已經習慣了我的緊張和瘋狂,天知道她的兩個瞪着大眼睛的妹妹會怎麼想這句話。但我說的是絕對的真心話。所以,我們為甚麼寫作呢?

信佛以後,我進入了「慈悲」(真愛)和「空性」(自由)的學習,說真的其實我不再那麼需要寫作了 。我的師父曾跟我說:「你就把真愛吐出來就好了。就那樣寫。」我說:「那大家會覺得我是個瘋子的。」我記得我說完這話師父回過來看着我,慢慢地說:「你還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因為沒有人說你瘋了。」

我們可以很輕鬆地說寫作拯救了我們的生活,我們也可以很輕鬆地說寫作毀壞了我們的生活。我們為甚麼寫作呢?當我看到周潔茹不寫以後又開始寫的這本《請把我留在這時光裡》時,我根本不用問她這個問題就會知道答案,儘管在這個墮落的時代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會非常詭異,但是在她那裡,這件事情非常清楚。寫作是她可以確定的一件不容置疑的純潔的事情,她知道她可以做得很好,她憑藉着寫作進入「現在」這個時空,因為其他的方法都令她精疲力盡。

就像她自己說的,神讓她繼續寫作。我相信這一點,我相信所有的真正的作家都在上蒼的保護之中。我相信所有真正的作家都活在寫作的命運裡,並都將在調整清楚後以自由與真愛為唯一發願和目的。我相信我們所有的人都將寫着寫着就出離了——這是文學的意義。在這個時代,寫作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寫作以外的目的了。

願神幫助我們,接受我們無法改變的部分,幫助我們去改變可以改變的部分。願寫作的女性,給這個世界帶來情感覺醒。


棉棉,出生於上海的小說作家,同時涉足於藝術、電子樂、電影領域。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十五種語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