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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台英:那繁星滿天的夜晚,母親先一步走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許台英

同時寧靜中上面銀白的高處卻赫耀,

上面那光亮的雪已盡遍佈玫瑰。

更高處,在光之上居住着那位純潔的

有福之神,祂喜悅聖射線的嬉戲。

肅穆中祂獨居,而祂的臉龐光明顯現,

……

用緩慢的手令哀慟者重新喜悅,

當祂,那個造物者,更始了季節……

……。

    ――荷爾德林後期詩作:〈還鄉〉


A

2015年3月19日,大聖若瑟瞻禮日的早上,我在台北忽然接到高雄某護理之家老闆娘打來的電話(我18號很晚才剛從母親那兒回到自己台北的家,行李箱都還沒打開),她聲音又急促又驚慌地說:「天主已經帶妳媽媽走了!妳放心,她走得很快、很安詳,洗完澡乾乾淨淨的、一昏迷就走了!妳和妳們神父的禱告,可真靈喔――她指我定期陪神父去給母親送聖體――噯,八十八歲的人,沒受甚麼苦就走了,運氣真好,妳不要太傷心喔(事實上,母親慢性的、點點滴滴的病苦是,她已經罹患阿茲海默十年,也很早就有嚴重的糖尿病、敗血症……等等,您我都免不了的、生老病死的種種折磨;只是,她很能忍。)」

我在急駛南下的高鐵上,回憶着一幕幕的往事……

高雄,所有所有我們母女曾經坐過跑過走過笑過哭過傷心過興奮過期盼過失望過、憂傷躺過的海灘與堤上、一起歡樂吃過的小麵館兒……啊,老天,幾乎每一步每一滴每一個小巷子,都好像昨天才剛剛一起經歷過──歲月匆匆、塵世今生,她就要永遠缺席了嗎?塵世的母女情緣已了,真的剩下我孑然一身嗎?一次又一次,淚眼汪汪走遍從小就因她而熟悉的高雄西子灣海邊、澄清湖小徑、柴山的山巔和永難忘懷的和平一路(文化中心公園)靠馬路邊那一張她和父親(繼父Q爺爺)總在那兒約着見面的石椅子……夾道數十株靈秀的菩提樹、頑皮的小松鼠,還有擠在一起滿地跑着玩兒的和平鴿……這一切,突然間彷彿都嚴重被剝落了甚麼?凍結了?處處令我看了痛;自她走後,夢裡、牀上,一想到高雄的「景依舊,人已散……」就心碎想哭,再三搥胸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一輩子自私,只顧沒完沒了忙自己唸書、演講、出國旅行和丈夫孩子們──陪她的時間那麼少,她怎麼就走了呢?不再給我彌補的機會?這會是真的嗎?再也看不見她、聽不到她的千叮萬囑:「教書好!傻丫頭,女人自己有個鐵飯碗最要緊,不求人、不巴着丈夫孩子;不要再寫小說啦!寫啥鬼小說?看妳經常買一大堆書堆到家裡沒地方走路、又賺不到幾個錢,遲早會餓死的!台英,聽媽的勸,千萬不要辭掉教書的專職工作……」

而我,卻在1981年因為一篇獲得《聯合報》「短篇小說推薦獎」的作品〈蟹行人〉(余光中、白先勇、朱西寧等五名評審推薦)而辭掉收入穩定的教職、堅持搬離高雄,天真地自以為再搬回台北就能打甚麼天下(當時在高雄得罪人的低氣壓氛圍,也無所謂「迫害」,後來1997年搬到基隆,以國小主任身份返校任職,倒真是受到了嚴重的迫害,只好又辭掉──限於篇幅,那傷心事,不說也罷!──在高雄只是小小被排擠而已,我竟然罔顧家人幸福,一心只想專業寫作、讓自己多一點時間唸書……)。

媽媽,原諒我,我為甚麼總不肯聽您的勸、讓您失望?如今,落得只能在大學兼點課、餬口度日。再多人縱然說上一萬次:「台英,我真佩服妳為文學殉道這麼幾十年,還在堅守着純文學的創作崗位。」──又怎樣?又怎樣??我無法預知高薪的先夫竟在五年前英年早逝,苦的還是女兒JJ,不但要當「屋奴」咬牙付房貸,還要十分窘困地撫養我,每個月拚命南北奔波、讓她自己快樂忙碌地在南部某大學教書、過日子!

主,「神貧」──真是我們共同的選擇、為肖似您嗎?

靈修上,陪伴我們一家人最久(三十多年了)的神師──西班牙籍的和神父勸我說:「沒關係的,不要太自責!台英,妳母親一番好意,只是從她有限的認知上,希望妳專心當個老師,少受點投稿出書、面對評論或被誤解的種種壓力,生活幸福、一輩子不愁吃穿;妳有妳自己選擇的、承行主旨的道路,不一定都要痛苦地滿足母親對妳所有的期待呀!」還好,明智的神師和體貼的老公都清楚,我始終認同托爾斯泰在厚厚一本小說《復活》結尾的信念:「先求天主的國來臨,其餘的天主會給!」──媽,要我如何跟您解釋才好呢?您勞苦一生,父母在「南京大屠殺」雙雙遇難後,親戚就把您送給人當童養媳婦兒、弄出個可憐兮兮的大癩痢頭;以後天氣再熱,您戴的假髮都不肯拿下來!八年抗戰,到處躲警報遭轟炸,讓您吃盡苦頭嚇破膽;1949年懷着我、狼狽不堪跟着我生父的軍醫院從南京撤退到台灣不久,戰火中受到槍傷的生父就吐血過世了。當時,您年輕貌美,卻才二十八歲就不幸守寡,還帶着我們三個都還不滿五歲的小蘿蔔頭;想當年,許多人勸您把我們三個送孤兒院,您就是捨不得……唉,原諒我,媽媽!我這又笨又自私的傻女兒(鄰居怪我,怎麼不肯找個有錢人嫁?),六十多年來,竟然完全沒能在物質上彌補您、給過您任何一點吃喝玩樂的享受。媽,真對不起,您在高雄的公寓是三樓沒電梯的舊房子;為此,我跟弟妹和繼父再怎麼大吵小吵個幾十遍,也挽回不了您一失智、剛坐輪椅後,就突然被大家狠心丟進高雄鳳山一間條件很差、很髒的養老院。唉,如晴天霹靂,老天,我先夫當時又罹癌擴散而且在做化療──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啊?主啊主啊,幫助我,我自己千萬不能跌倒,不能崩潰,萬萬不能啊……(高雄收容失智老人中心,每個月大約兩三萬;台北的中心卻從六萬或八萬元起跳。)一向堅強的母親,在詛咒、抱怨、掙扎、被綁還猛踢牀欄踢到腳流血,和,日夜不停的哭喊救命聲中,很多人為我們母女擔心、祈禱、求天主施恩;有一天,她竟然「點頭」願意接受耶穌做她生命的主人、奇蹟般領了洗──主保是聖曼尼。哈里路亞讚美主!

因主的慈悲,近七八年來,我平均大約每一兩個月會陪神父去幫母親送一次耶穌聖體,她都滿心歡喜地張口恭領;而且,到死都不許任何人拿掉她掛在脖子上、我送她的一串紅色的玫瑰珠項鍊──因為,她總愛一天好幾次熱心「親吻」項鍊上的十字苦像。


B

算一算,每個月都拖着行李、電腦趕高鐵去高雄住個五六天陪伴母親和繼父,也已經有個八九年了!那許多萬分煎熬的、苦樂參半如打仗般紊亂忙碌的日子裡,我只能默默在日記上含淚書寫着我的期盼、無奈與孤獨:

媽,女兒不孝,一百個一千個責怪自己對您表達「愛的行動」太遲太慢,現在後悔已經甚麼都「來不及」了……有一年,連繼父陪您回老家──南京南門外小丹陽探親時,您多麼希望我能同行陪陪您,我硬着心腸搞拖延的理由竟然是:「媽,您大女婿出差去英國、家裡沒人照顧耶!我兩個女兒都在唸台灣最好最難考的私立英文專科學校和@@女中,學費、房貸都很貴的呀!不好意思要您出旅費,等過幾年,我再陪您去吧!」──更難以講清楚的是,我丈夫從事的是船舶檢驗、檢查公營鋼鐵廠等等的高科技機密工作,算半個公職(雖然屬財團法人機構),在兩岸之間走動的敏感度和有限性,可真不好說耶,我的老媽!後來,您失智越來越嚴重、手也拚命抖,一下喊我是您妹妹、一下又說我是您姊姊的時候,我傷心、失落、懊惱、自責地抱着枕頭大哭了好幾個晚上,沒有人知道那個錐心的痛、想撞牆的無語問蒼天;這之後,就再也無緣跟您一塊兒成行了;南京的夢,夢裡的南京啊……媽,您最常跟我叨叨唸的一句話就是:「台英,妳帶我回家!我骨灰要葬在老家南京,妳帶我回家……」

噯,一切都只剩下落葉歸根的渴望嗎?媽媽,您忘了您所給予我的童年嗎?在台灣高雄眷村裡,曾經有過蟋蟀有過螢火蟲、家家有自己編的竹籬笆、一出門就看見美麗的湖水、小島上有座神秘的古堡、還有人划船唱歌採蓮子、有許多天鵝戲水的紋路……媽,我好愛我們自家院子裡那一棵高大俊挺的菩提樹啊(葉慈的詩多美:「沒有一根枝條由於嚴冬的寒風而枯萎;枝條枯萎是因為我對它們講述了我的夢……」),您呢?……難道這些歷歷往事和高雄如詩如畫的美景,都「無法淚水和您天性填補」您痛苦的鄉愁之憾與對小丹陽濃厚的童年思念嗎?媽,是您教會我,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呀!因為我常看見您守寡多年的痛苦和純真、堅忍與善良所賜予我的典範,讓我從小就喜愛閱讀居禮夫人、史懷哲、古聖約伯、達味王和耶穌等人的傳記,而且,願意思考他(她)們和泥土和宇宙的關係何在?還有,我印象很深的親爸爸的骨灰擺在忠烈祠,我更愛問:「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媽,您和我──我們真正要回的家鄉,究竟在哪兒呢?


(2014年4月17日,在高雄的某教堂為先夫奧斯定‧王「蒙主恩召」四週年,舉行追思彌撒;結束後,母親不解地看着她大女婿的遺照,一直大聲追問我:「惠民呢?惠民到哪裡去了?」我低下頭哀傷無奈地說:「媽,惠民死了!他在天上幫您禱告……」母親像在跟我吵架一樣,眼眶濕潤、脖子掙得紅紅地大聲兇我:「妳騙我!台英,妳騙我!惠民好久沒有來,妳叫他來看我!聽見沒有?」

主,您知道我們從來沒有瞞過她──她不記得了……強烈地思念先夫,夜裡獨自輾轉難眠,凌晨三點爬起來寫日記。)


C

不跟我生氣、計較的母親,還是從她老家江蘇幫我帶來一牀橘色綢緞的昂貴牀罩,上頭繡的一對栩栩如生的龍鳳、還鑲了豆大的兩對小黑眼睛──母親走後,我每天鋪牀罩時,總會忍不住辛酸、頻頻落淚,想到母親是瞎了一隻眼的老太太(左眼動手術時失明,使她剩下的一隻右眼總格外用力放光、每次都努力睜得大大地緊盯着我看……)──啊,那三月的、繁星滿天的夜晚,母親慈愛關切的一隻右眼,竟然變成暗藍色絲絨天空裡,千千萬萬深愛着我的星星!一顆顆鋪天蓋地地在我頭上擠着閃着、光光亮亮而又寂靜無聲地對着我在微笑呵……親愛的媽媽,不要怕,一路好走;暫別,是為了您我母女日後更甜更美、更永恆的歡聚!有聖母帶着、若瑟陪着,您放心好走……啊,那繁星滿天的夜晚……正如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在他著名的〈當你年老時〉詩中所寫:「……但唯有一人愛你靈魂的至誠/愛你漸衰的臉上愁苦的風霜/……把他的面孔隱沒在繁星中間。」

是的,「愛你漸衰的臉上愁苦的風霜」──多麼像是「台大」舟山路口進去,夾道樹如森林搬讓人可以慢慢走進「鹿鳴堂」那短短一百公尺、沿路所種高大的「白千層」斑駁滄桑而又粗壯有力的大樹幹啊!我常問我自己:「為甚麼老喜歡從台北羅斯福路、舟山路口晃進來散步、喝咖啡?」嗯,檢查潛意識之後,我才發現,這一片森林、這一條幽靜迷人的小徑,能讓我重溫到五歲生父去世那一晚──母親才二十八歲,卻又身受「愛別離」淒涼斷腸的難忘情境:我和幼小的弟妹正在熟睡當中,只有我,被一位叔叔從牀上驚惶抱起,喘着氣催說:「快!快!妳爸要看妳!」叔叔從衣櫃抓出一件我的紅衣服,覺得不太對勁兒,趕緊把有紅花的翻到裡面、裡當外讓我穿上,猛一下扛在肩上就拚了命跑(奮力跑過一百多公尺一片陰鬱無人的黑森林;我太小又還迷迷糊糊沒睡醒,真弄不清楚被驚嚇到甚麼地步?)

擺屍體的太平間裡,我親生父親躺在一張簡陋的長板櫈上,嘴裡的鮮血,如水庫洩洪般一口接一口噴出來、流滿一地紅紅的血……有個工人提着水桶不斷在跟着沖刷地面。我知道父親是1949年從南京撤退來台,戰亂中,肺被槍桿捅爛掉;許多個被我跟蹤偷看到的深夜裡,他經常孤獨地跑到家門口的湖邊上,一口口喀喀地吐着血……那痛苦中噴流不止的鮮血,雖與我二十多歲領洗後所體驗到的、救贖性的寶血,不一樣,但我相信對我是大有影響的!

那一夜,我看見悲傷痛苦的母親站在她三個年幼孩子爸爸的左邊,用她顫抖不停的手,設法讓她丈夫不肯暝目的眼睛,能夠闔上。

五歲、衣服紅白顛倒着穿的我,遠遠站在太平間右後方的角落──母親沒有抱我、就讓我孤伶伶一直站在那兒,她幾乎是不抱我的。等我大了,唸過心理學和神哲學、自己也做了母親,我練習不要怪她,「南京大屠殺」讓她父母雙亡後,她只苦命地當了十多年童養媳,也沒有人抱她!對我而言,主耶穌的懷抱,彌補了這一切!

有時,看見繁星滿天,我也會記起吐血的父親死不瞑目、那樣「不放心我們母女」的悲苦雙眼。葉慈為甚麼會寫「把他的面孔隱沒在繁星中間」?德國詩人特拉克爾(Georg Trakl)又為甚麼會寫出令我如此心有慽慽焉的動人詩句:「樹林沉默神奇而又圓滿/樹林是孤獨者的伴侶。」


D

懊悔的淚水「直直」落(台語)、荷爾德林的詩句一行行「橫」着唸:「用緩慢的手令哀慟者重新喜悅/當祂,那個造物者……」

先夫走後五年,母親也走了,孩子們都遠在外地教書(我祈禱,等平靜些,幽靜獨居的情況,原是很適合閱讀、寫作的),無數個獨自哭濕枕巾的漫漫長夜,一直一橫,所構築的十字架,既不是挽回聖奧斯定荒唐歲月的慈母聖曼尼的淚水,就只好希望是《聖詠》五十一篇達味詩歌的「認罪懺悔」的小十字架:「天主,求禰按照禰的仁慈憐憫我……/求禰以牛膝草灑我,使我皎潔/求禰洗滌我,使我比雪還要白。」


E

繼父Q爺爺來我們家也有一甲子了──這好心而又偉大的湖北人娶我媽時,是才三十出頭、第一次結婚(在老家因兄弟多,當年就在半招募半被強迫拉伕的情況下,就隨着蔣介石所領六十萬軍人撤退來台;他是通信軍官,還冒死打過金門的八二三炮戰──如今孑然一身、歸鄉夢斷……),Q爺爺當年明明知道我媽拖了三個年幼無辜的小傢伙,回想起來,可真不容易啊!但是,我唸小學時,大概是人長得甜卻又冷冷的「不愛理」眷村裡那些頑皮的小男生,就常被十幾個小鬼頭霸凌、壓在地上猛打,還吐口水罵我:「不要臉!拖油瓶!羞羞臉,去跳河……」幼小的我,好不容易爬起來就趕緊擦擦眼淚、掃乾渾身的髒泥巴;回家沒人可講,就自己悶着頭看書。小時候也常因為思念生父,心底很排斥對我們很好的Q爺爺(我們一直都喊他叔叔,母親沒有要我們改口喊過他爸爸),我老跟他臭個臉、不理他、躲着他……我媽越為這事經常傷心、生氣打我,母女對峙的情況,就更加惡化!

母親和繼父所生的唯一的女兒北英,黯然離婚後,還不到四十歲就罹癌過世,當然是父母心中最大最深的、永遠的痛──北英人很善良,又長得漂亮,個子高高如玉樹臨風,見到人就笑!父母對她的寵愛雖然沒有話講,但當她這外省嬌嬌女才二十多歲就決定要嫁給台南鄉下一位本省地主的獨生子時,母親極力反對、甚至於鬧自殺,也擋不了!妹夫錢漢仗着他家裡是大地主,吃喝嫖賭樣樣來、財大氣粗老罵人,又加上本省、外省的文化差異太大──例如,媳婦兒北英不能跟公婆和老公一起上桌吃飯等等歧視性的陋習──生下小男孩兒震平還不到一歲呢,北英就經常被喝醉酒的錢漢打得鼻青臉腫、渾身是傷;心疼女兒的Q爺爺自己關着門兒喝悶酒;傷心的母親天天哭天天哭、哭瞎了眼,最後軟硬兼施、堅持要他(她)們離婚,好慘啊!當時因外子出國、我又正在高雄忙着編導舞台劇、快上演了,么妹北英簽完字邊哭邊跑來幫媽媽送便當給我的那個黃昏,正好是1979年12月10號,我和幾位寫報道的記者朋友跟雙方衝突、流血的群眾一起擠在「美麗島事件」發生的地點──直到這事造成後來台灣終於結束了國民黨的一黨專政、走向更民主更自由社會(但也因兩黨鬥爭不斷,讓許多重要法案癱瘓在立院無法通過,總在原地踏步、停滯不前,使全體納稅人付出極高的社會成本。)當民進黨於1986年成立以後,一直到2000年民進黨的陳水扁當選總統,逐漸開始把全省各地的大小眷村一個接一個地「下令拆除」!而且,不相稱的賠償,也是「一、到郊區另行覓地,匆匆蓋屋、草草賠補;二、賠你一點錢,你們自己看着辦!反正,就是不許回到住了五六十年的原來的「錦田路」那兒。(弟弟、弟媳選擇二)」──這對所有一起從大陸患難與共、傷心流落到台灣的眷村人,幾乎都是個致命的打擊(國民黨的鐵票區集體瓦解;父母親的老戰友、老鄰居們,幾乎都再也見不到面!母親一生飄零的流離失所和永遠被邊緣化的孤寂感,就更深了……)

政黨奪權、蓄意剷除異己,讓眷村原有的溫馨、原有的情誼、原有的團結與鐵票,統統崩盤解散光光!母親年紀一天一天大了,皺紋更深、步履更蹣跚,這一可悲可嘆世代的挫敗與凋零,讓我在讀着曾經參與過「北京智人」鑑定的考古人學家德日進所著《人的現象》與《神的氛圍》時,格外能夠理解甚麼叫「折損能」,並有極為深刻的共鳴感!

是的,逃難一起來的眷村老戰友們,死的死、散的散,不再是花樣年華的母親,如凋零落葉般想要歸根的返鄉情切,我們都看在眼裡(我從很年輕就在台北就業、成家,母親卻一直與弟妹們同住南部、說甚麼也不想離開她南京之外的第二故鄉──高雄)卻愛莫能助;我在1981年榮獲《聯合報》中篇小說獎的〈歲修〉裡就寫道,若以船的歲修而言,養精蓄銳之後,兩岸是要通的。(有少數評審覺得不可思議,說怎麼可能「通」?但時任「台大文學院」院長及「中研院」歐美所長的朱炎教授等人力挺,終於過關獲獎並在台灣的《聯合報》上,整本連載,感謝主。)

幸好,1987年11月2號開放大陸探親、受理申請,繼父Q爺爺就連續好幾次與母親一起忍悲含淚回到湖北、南京等地去掃墓祭祖、尋根覓古、聊慰鄉愁並且逐一探訪親友(我也在「聯經」所出長篇小說《寄給恩平修女的六封書信》的第四封信裡,從故園南京發了一封「少年聽雨歌樓上……/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

有人說,不瞭解1947年因為緝煙事件而擴大成的二二八事件,就很難「理解」台灣這一塊小小的島上,誰都心知肚明,比起中國大陸來,地又小、資源又少,團結都還來不及(是孫中山把政權交給蔣介石,兵慌馬亂中,可是蔣介石帶我們父母親來的呀!現在呢?居然老罵着叫我們外省人去跳海?……)卻始終未曾消除的「省籍情結」──尤其到公元2000年,陳水扁、呂秀蓮當選第十任民選總統、副總統,十五年來,長時期「藍綠對決」的火藥味兒更濃(在立院打群架、搶佔主席台、鼓動並資助年輕學生佔領立法院並向全世界媒體亂告洋狀),造成許多有益民生的法案,統統癱在立法院「動彈不得」!亞里斯多德在《政治學卷》裡的1333頁提到:「公民和統治者應有的是同一種德性──同於最優秀的人的德行……立法者應當設法使他們成為善良之人;何為善良之人?人的靈魂分兩部分,一是就其自身具備理性、二是雖不具備但『有能力』聽從理性……『優越』在於具備理性(實踐的、思辨的理性)。」

放眼看看,哪裡有多少理性的問政(提出富有創見、尊重人權、仁民愛物的卓越的國家政策並有良好且能貫徹到底的執行力)?


F

「求賜免於飢餓」的祈禱詞,也常從母親口裡說出來,牽掛着我們一家大小。香港龐大而有組織的群眾走上街頭,抗爭方歇,眼看着,小小孤島的局勢也難免動盪不安!「反核四」──走的是「大眾歡迎但短視」的路線,造成已完工九成、耗資九十三億美元的「核四廠」停工封存,台電將面臨破產。7月22號的「華爾街日報網評」指出:「台灣另三座核能廠預定在2025年前後陸續除役;台灣奢談非核家園、實際上是漠視經濟現況──從戰略上而言,加深對進口能源的依賴,意味台灣更容易遭到大陸威嚇,大陸可以在發生衝突時封鎖航道,讓台灣無法取得進口煤炭……」

常聽母親講,她認識的眷村第二代人或姻親們,不少去大陸經商失敗(當然,成功的也有)、瞬間破產的台商,如果有臉、有勇氣重回台灣故里的話,帶着極大的挫敗、沮喪與一貧如洗而歸(所娶的大陸老婆也分了),人數一多,更使街頭巷尾瀰漫着一股蕭條冷清的落寞感!有時坐計程車,司機本人就是把在大陸虧錢垮掉的公司剛剛關門大吉的、苦哈哈的乞丐老闆,我親耳聽來的故事,都很辛酸;高雄港也有極大的國際貨櫃公司撤離了高雄,轉去廈門、寧波等港口。台灣不少大街小巷都能看見貼着許多紅色「租」條的空屋,可真是怵目驚心啊!報載廣東東莞也有四百多家企業倒閉或外移;看看希臘的窘迫,經濟不景氣,早已是全球性的災難與恐慌!

母親只有兩個內孫,一個大學沒唸畢業就休學打零工(等着繼承Q爺爺房產的啃老族);一個大學建築系一畢業就到澳洲當台勞、賣苦力,許多年沒有再回過高雄,不但過年不回家看看父母,就連至親的奶奶出殯,都跟因病過世十幾年的北英妹妹的兒子──震平一樣,不當回事兒、懶得來參加!眼前這耍酷、冷漠、日夜迷於手機電玩的一代(其中若干比例),還真有不少這樣薄情寡義的年輕人吧!?

阿扁執政前後及大喊「台獨」的那些年,缺乏信心的疑慮感,造成許多往國外跑的移民潮。我們一直沒那個念頭。唸社會學的長女JJ還算幸運,1996年從「台大」研究所畢業後,因為沒有合適的工作,很快申請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唸博士學位那些年,每次返台跟我們一起回高雄拜年,外婆都很當真的對她叨叨唸:「小乖,唸完博士就留在美國找工作,弄張綠卡,不要回台灣啦!大陸在對面,這麼小一個島,藍的綠的還整天吵死了,妳回來幹嘛?別傻了!」

JJ千辛萬苦拿到博士學位之後,還是「選擇」回到她所愛的台灣教書、做研究──她唯一欠她外婆的,就是講過要帶外婆去美國玩一趟,支票沒有兌現。等她有能力時,外婆卻已經失智、坐輪椅,早就不認得她了!

我在本文開頭寫過,母親3月19過世,我和長女JJ前一天還去看她(我已在高雄住了一星期,幾乎每天去餵母親吃飯,盡量多陪陪她)──艷陽高照,抽空,我還來回轉了兩個小時公車,到「美術園區」去找有電梯的大樓,想租或買來給父母親住,都可以盤算盤算!若買,需把我台北自己寫稿用的十七坪小書房賣掉,以後JJ每個月付房貸,才不會把她壓垮掉;而弟弟一家人是否同意,還是個棘手的未知數哪──因為,三年前,繼父Q爺爺騎摩托車到山上迷路摔倒,寒流裡獨自硬撐了三天三夜,被自己車子壓斷一隻手;幸虧有好心人發現、獲救後,弟弟就去幫自己辦了「被領養」的手續──我沒這個打算,我兩個女兒也同意放棄外公高雄那房子的繼承權,覺得沒甚麼好爭的,只要Q爺爺人平安就好、就感謝天主!這一切,幸虧我失智的母親都弄不清楚(伉儷情深一輩子老夫妻的心電感應,卻使母親在父親遇難那幾天異常浮躁,看護說她夜裡都會哭喊驚醒、久久無法睡去……)

母親走前一年多,弟弟只為了多要(社會局)對繼父發的一萬多元補助款而拆散兩老,怎麼說呢?其實,Q爺爺退伍軍人每月四萬多的終身俸,是剛好「夠付」高雄他和母親兩人的安養費的──但補助款只能發給甲等的機構,老夫老妻原來同住的那一家,考績又變成乙等,繼父就被轉去甲等的另一家(唉,多麼荒謬奇怪的老人福利啊!?)八十多歲、形單影隻的、可憐的老母親,每天看不到繼父,開始極度不安地整天喊叫(尤其是「黃昏症候群」的發作):「我要回家!台英,妳帶我回家……」噯,老天,如今連喝水都會嗆到的老母親,又認環境認牀、又較難照顧(需很專業且與專責看護有感情、有默契),我們都不敢冒險把她一起轉走;我自己拖着病體(免疫力太低,造成嚴重的濕疹,雙腿又痛又紅腫發癢,只好住院治療;一出院就到處因父母「被拆散」的事兒奔走不停……);我去(社會局)申請繼父放棄補助款、自費轉回母親這兒,行嗎?不行!真不懂,我親生母親五十多年深愛她的好丈夫、我們大家的繼父啊:

──憑甚麼只有我弟弟一個人能簽他進入機構(跟弟弟、弟媳「秀才遇到兵」瞎鬥是無解、是魔鬼的陷阱;焦點在於,老人入住機構明明是受到衛生局、社會局的督導與考核,怎麼能這樣罔顧人倫、無法無天的瞎整?)唉,枉費我每天跑斷腿累死、還找了民進黨的議員,都辦不通!跟律師研究過,他勸我最好去控告機構及社會局、衛生局──那全高雄還有哪一家敢收我父母親?

唉,子孫不肖、命運多桀,造成這一對年邁多病、流落異鄉的湖北人和南京人啊,真像是臺靜農先生所寫的詩句:「老去空餘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無窮天地無窮感,坐對斜陽看浮雲。」

眼睜睜看着弟弟硬生生把兩個老的拆開到兩個住處的「護理之家」和「養老院」,急也沒用;本來脾氣很好的繼父Q爺爺,後來每次見到我就大聲嚷嚷:「為甚麼把我們老夫老妻分開?妳弟弟太不像話!我要跟妳媽住同一家、互相有個照顧,妳幫幫忙帶我過去,台英,我不喜歡一個人住這裡呀(四個男人一間)!」


G

想在高雄買間大樓、請個外勞住一起照顧父母的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我親妹妹韻秋,也是有證照的看護又是個單親媽媽,近年一直在高雄苦哈哈地租間很小的舊房子住;母親有時說很心疼我們姐妹倆,在出生地──高雄,竟然都是個四處流浪的無殼蝸牛(北中南三都這樣,建商炒地皮、哄抬房價、動輒一坪七八十萬,讓土生土長卻又無田無地的人,幾乎永遠也買不起房子!),但當加工區女工的弟媳,在高雄卻有好幾棟房子;國防部拆了我們眷村、所賠的三百多萬,全數由弟媳拿去買了間(文化中心)黃金地段附近的透天厝(一到三樓)──卻連除夕、中秋都不讓兩個老的回她們家一樓去團圓聚聚……不知道這揪心的痛啊,何日能了?

反求諸己的話,為甚麼我又總「力不從心」呢?大概是民進黨阿扁選上總統的公元2000年吧,本土勢力抬頭,外子所任職的(KK驗船中心)外省長官都陸續退休了,也是我們從高雄調到台北總公司不久,外子自己選擇放棄留台北、極有希望升「總驗船師」的機會、請調基隆分公司做了七八年副主任。母親來我們基隆山上的樓中樓小住數日,很開心,只是很心疼,小時候她帶過一年的、我的次女佳雯──師院畢業後,一考考到偏遠的「平溪」山上去當小學老師,交通很不方便,一個年輕女孩兒住在深山裡又挺孤單的……於是,我們勸次女補補英文,爭取到教育局核准的「留職停薪、出國進修」的機會,去英國專攻「兒童英語教學」的碩士學位。

佳雯若唸回來,很容易便可請調到台北市教書;當時,長女JJ已在紐約快修完了博士班的所有學分,正在準備資格考,我們勸她減少在母校(東亞系)當助理的時數,所寄美金的開銷當然也變大;同時,我們在次女佳雯留英開學所需一大筆錢及每個月的生活費上,也要寄不少英鎊給佳雯用。老媽多次誇獎她大女婿惠民的無怨無尤。

真的連做夢都沒有想到,2000年的1月1號,外子忽然接到總公司一道派令,說要關掉基隆分公司,調外子去台北總公司偏偏又不給他合適的位置;當時公司的董事長姓陳(沒記錯的話,他也是阿扁的國策顧問)──最近台灣「八仙樂園」發生慘絕人寰的大爆炸案,死傷許多無辜遊客的樂園負責人,就是外子當年總公司這一位胡搞的、陳姓董事長的兒子和女兒。

省籍情結的鬥爭與圍剿,讓浙江人、1947年出生在西安的外子(1949年,因他父親已經先隨「裝甲部隊」來台,他湖北的大舅舅,冒着生命的危險護送他及母親,一進香港「調景嶺難民營」,舅舅就立刻返回湖北──可憐姐弟數十年間就再也無法見到面!),只好被迫先請假一個月並寫陳情信──希望讓他再度「降調」回高雄,才五十三歲的他,願意認命只當個卑微的、小小的陽春驗船師就好(其實,各個航運公司老闆都很尊崇他在監督修船、造船方面的專業素養──而且,我們家沒有收紅包的後門;「成大」及基隆「海大」造船及輪機研究所的師生們,都很景仰外子所開的「結合實務及理論」方面的課程,場場爆滿。)。

如今,為了孩子唸書要繳錢(1999年7月,佳雯已繳費近百萬、唸了一半),外子只好先委屈自己,打算每天去高雄分公司(港口)爬爬船、不爭技術部門的高位。萬萬沒料到,一向「妒恨」外子在航運界頗受大家歡迎及尊崇的陳董事長(他自己也有一家航運公司)與某位剛升官的本省死對頭,上下聯手,步步進逼、軟硬兼施地逼着外子還在「請假期間」就辦「資遣」!天哪,公理何在?這世界還有公平正義嗎?仗着阿扁執政當靠山,欺壓少數民族的外省第二代,也未免太狠了點吧?外子身強體壯,才五十三歲,離退休的六十五歲,明明還有十二年可幹的呀!?而且,他已經做了二十三年,再過兩年若有人刁難逼退,也可以提早辦退休啊!錢的差別極大,一個交通部監督、有股的公司為甚麼「貪小利」這時候拿一個師傅級國寶、後繼人才幾乎已斷層的「老將」來開刀?對外省第二代,看不順眼、霸凌式的趕盡殺絕嗎?

再說,檢驗經驗極為豐富的外子,明明持有交通部「河海特考」及格的驗船師證書,到六十五歲有效(有時,連續幾年也考不上一個),又沒犯半點錯──憑甚麼沒照「勞基法」規定的期限前通知當事人,就要他吃悶虧、拿個區區幾百萬就一輩子蒙冤不白地單獨一人被「資遣」走路?唉,2000年可怕而又悲哀的1月1號啊,我們每個月有三萬元房貸要繳;頭痛的是,辦理次女佳雯「留職停薪」出國唸碩士的教育局官員說:「甚麼?沒錢唸完下半年?關我屁事兒啊?半路回來就是流浪老師(沒學校可教;要教還得重考,希望卻很渺茫!)不許回原校啦!開玩笑,讓妳們不上班、出國去玩兒的呀?」──在那可怕的天人交戰的哭泣時光裡,我們只好請律師陪同領錢給佳雯寄去(同時遞交給公司一封「陳情信」說,我們是因孩子出國唸書、馬上要繳台幣六十萬,總公司又不給外子新職務、就把人調回來冷凍……王QQ完全是遭人陷害、被迫資遣,日後要再找「勞工局」申訴……等等)──這個家,因此不公不義而白白損失數千萬元收入,生活頓時陷入窘迫艱難的貧困之中,無人聞問。母親看着我一天天消瘦、鬱悶,而跟着焦慮不已,卻又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台北「勞工局」召開的「勞資協調會」上,外子原服務公司所派代表態度極其傲慢兇悍──有數名律師在場的談判開始沒多久(我始終在場),對方就既囂張而又極不耐煩地轟然猛拍兩下桌子、居高臨下地怒罵了幾句難聽的羞辱話、馬上翻臉走人!

一向謙卑溫和、樂於助人的外子,如同囚禁在鐵籠裡無助的受傷困獸般,低頭無語;噢,老天爺啊,我們無辜善良百姓的自尊與工作權何在?情何以堪?長女JJ一直苦讀到2006年1月,才畢業回來教書、還債、相擁而泣(他爸爸同一年七月,發現大腸癌擴散到肝癌開刀、做化療、掉光頭髮……)。忍氣吞聲含淚寫到這兒,我只能對母親的在天之靈俯首認罪:「媽,您聽見了吧?十五年來,這樣一件對我們幾乎造成致命打擊的傷心事,我是第一次說出來──相信您會原諒我的!我不是哭窮,而是以您今生今世最愛的大女婿五年前罹癌、「兩袖清風」的離開人間為榮!十年來,您老了,病了,累得走不動了……媽,不要怪您不孝的女兒、女婿,沒有能力在高雄幫您和叔叔買間有電梯的樓房吧……有個在世當乞丐的可憐人,死後卻安歇在亞巴郎懷裡享福,上帝一定不會虧待您的──安息吧!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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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母親,同時為了要不要寫公司陷害外子、趁人之危逼他辦資遣這一段,我足足祈禱、分辨了大半個月,不知該如何下筆?

2010年,已經罹癌的外子,又因他獨特的工程及檢驗方面的才幹,及,在航運界造新船他都能一一簽字等等(他有好幾個國家的驗船師執照)可被業界利用的稀有價值──不但被人軟禁而且死前被半黑道的商人、惡人坑了好幾億的錢(該是他的,硬是不給)──不說也罷!母親雖已逐漸失智,倒是略略知道我噬心的痛苦,有時她又會忽然間很清醒地躺在病牀上勸我:「台英,想開一點,千萬不能去自殺喔!他被人拖到國外忙,會回來的!我的乖女婿我最清楚,他那麼顧家、那麼愛妳跟兩個女兒……妳別怕!哎,妳不是信耶穌嗎?跟祂講、跟祂哭啊!」

是的,大概是2010年的元月吧,我獨自跑到台北市的「勞工局」去調出當年吵吵鬧鬧、忙一半就不了了之的「勞資協調會」記錄文件,有編號,也有他親筆寫的「陳情信」:「……本人此次遭資遣完全係由資方逼迫而非本人自願;同時,資遣費也係迫於無奈而非同意領取。現僅附上證明書,敬請查照……」

──那一種被犧牲、被誣陷、被砍頭的感覺,縱然外子並不是洗者若翰,卻令我更能心領神會詩人荷爾德林在《派特默斯》所寫:「……而施洗者,他的頭落下/金色的頭顱,像不可食用和永不枯萎的經書/顯眼地放在乾燥的盤中。/神的聲音如火,在城鎮裡,致命地愛着。……」──幾聲「無語問蒼天」的長嘆之後,捧着局裡好心人專程去倉庫堆積如山的舊卷宗裡翻出來的文件,看着外子親筆寫的、充滿血淚與羞澀的陳情信(三個月後,他過世了)──激動顫抖的雙腳,邊下樓梯,我就邊哭了,眼淚嘩啦啦地流,感到小小的辛酸之外,卻多半是「喜淚」:「這十年來,我們一家人居然沒有被活活餓死?居然還活着,怎麼可能?……」終身難忘,那對天主慈悲的感恩所流一串串刻骨銘心的「喜淚」啊,真如美國威廉‧詹姆斯所說的「神秘經驗」(又稱為高峰經驗):「多半是超言說性(lneffability)」,的不可言傳,例如加拿大學者勃克(Dr. C. M. Bucke)所說的「世界意識」,覺到宇宙的生命與秩序「……有一種已經得永生的不死之感(sense of immortality)……」或者,那狀態,更明確的說法是接近波赫士在《詩藝》裡指出:「我們覺得克魯斯的作品已經臻於化境,他能夠寫出人類靈魂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像是狂喜的經驗,人類靈魂與聖靈融合的體驗,以及與上帝融為一體的體驗。在他親身經歷過……之後他覺得他已經可以寫出《歌中之歌》這樣的詩了!」──嗯,活着就還能愛……想着想着,出了局裡大門,獨自一人挺挺腰桿、快步走在人來人往的台北街頭,擦乾眼淚(癌末的外子,仍被另一家航商老闆「軟硬兼施」弄到國外船廠簽字、灌酒逼他到處喝……),我馬上用手機跟母親所住(護理之家)姓何的看護講(請她轉告我媽):「何姐,請您跟明珍奶奶說,台英很想念她,下禮拜會去高雄看她……」

日子還是要過,不服氣又能怎樣呢?完全的公義,在人間是找不到的!虧掉幾千萬薪水,還能重新要求開庭審理嗎?討得回公道嗎?感謝主,讓我繼承了母親歷經滄桑、被訓練出來的堅忍(亞里斯多德的《宜高邁倫理學》第一卷裡說:「真正的幸福者很難與幸福分離,而普通的困擾也不能影響其幸福……」),我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說:「如果值得、如果天主願意的話,每一件事都可能成就!或者,天主上智,願意用其他的方式彌補呢?」──那些年,我只能在一兩所大學兼點課、收入微薄,又因台灣文壇種種不公與搞小圈圈、路越走越窄,也並不想發表新作,哪會有新的稿費和版稅收入?次女已婚,自己有小孩要養;長女JJ在大學專任的那一點薪水,光台北的房貸,她每個月就要付五萬(房價漲歸漲,屋裡堆的都是書,又變不出鈔票來應付每日艱難的柴米油鹽。)……這是我近十五年來,一方面因信仰而有意選擇「神貧」的生活;一方面總在心底自責吶喊「親愛的媽媽,女兒台英真對不起您!台北我們教會辦的(聖若瑟老人失智中心)都要每個月六萬元台幣起跳──又漲了吧!?

──媽,這世上最孝愛您的大女婿,才五十三歲就莫名其妙地被人陷害資遣掉,我們苦自己、一直都不敢跟您提起這件事呢!」

也正是塵世間這樣令人沮喪、灰心、一籌莫展的挫敗與打擊(在此涕泣之谷,懇求聖母千萬不要拋棄我們……),讓我和外子和JJ逐漸地比二十年前更能深刻體悟到考古人類學家德日進所寫《神的氛圍》:「耐力的神化作用/同天主一起與惡交戰;在與惡遭遇的過程中,我該說──天主願我從減損中自拔出來;天主願我幫助祂使這苦爵遠離我,也就是與『惡』交戰,把威脅我們的『惡』減到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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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先夫當時被誣陷的(KK驗船中心)那一位陳姓董事長──那麼巧,最近發生塵爆慘劇的「八仙樂園」,就是他兒子當董事長(他女兒也是負責人之一);我絕對無意認為這是現世報,當然感同身受地同情這些無辜被燒傷的蒙難者及焦慮痛苦的家屬們。但令人感到憤憤不平的卻是,死傷那麼多人(目前還有許多急性、慢性被烈火灼傷的患者及家屬們,日夜在死亡邊緣掙扎、哀嚎、哭泣,為龐大的醫藥費、療養費而極度煩惱……),想不到,7月14號的《中國時報》頭版說:「士林地方法院對塵爆案兩被告(呂姓、周姓)裁准假扣押,但他們名下卻沒有半毛錢……新北市查詢董事長陳柏廷資產,發現個人資產至少五億元,但陳對假扣押裁定提出抗告,法院尚未作出裁定……」──富人無恐無懼、肆無忌憚的貪婪掠奪,是否莫此為甚、良心何在?

更加冤枉和不公不義的是,7月25號的《中國時報》A5版又報道:「八仙塵爆──醫藥費估五億/全民埋單……」

《聖經》/《出谷記》說:「我是雅威……父親的過犯要向子孫追討,直到三四代……」但慈悲的主,也透過達味王在《聖詠》102篇寫道:「我們作孽,祂沒有報復我們;天離地有多麼高,祂的慈愛……」──是非禍福、老天有眼,誰也無法「妄斷」!

尤其,誰也不希望有任何人被如此燒傷或在極度痛苦中含恨過世,帶給家人及社會永難磨滅的傷慟!「八仙塵爆」已經一個月了,「麻醉醫學會」指出,接下來一個月,燒傷面積達百分之七十以上者,疼痛指數將達高峰;若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比持續牙痛般的六、七分疼痛還要更痛更嚴重),每小時可能就得用掉五、六支嗎啡止痛,多麼可怕呀!正如但丁所寫《神曲》的地獄篇,那地獄烈火燒人的疼痛與硫磺的惡臭,比這還要可怕千萬倍──為甚麼無法無天的人,就是不肯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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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發生可怕的地下管線氣爆,也有一週年了;那一瞬間,管線破裂的巨爆,正爆在母親所住三多二路護理之家、她牀位邊邊的窗戶底下(她房間的高度只在三樓,可真是千鈞一髮啊!)

我和JJ冒着生命的危險去探望母親時(怕有其他管線繼續連着爆炸,沿路都有交通管制,但我們一直磕頭拜託說擔心母親的安危……),老天,那一路恐怖嚇人、如戰場般的滿目瘡痍,整條幾百公尺大坑洞旁,因封鎖現場而停了十幾輛被炸翻、四輪朝天(或三輪、兩輪……)的破汽車,空蕩蕩的馬路上,完全沒有半個人影,真像是慘不忍睹的「人間地獄」啊!上帝在警告些甚麼吧!?

臉色蒼白的母親,一看到我和JJ就顫抖着、大哭得如狼嚎般嗚嗚叫,死抓住我的衣袖和胳臂,怎麼都不肯放!生死僅僅一步之隔,失智母親所受到的驚嚇與動不動頻頻叫喚、呼救的躁動不安,除了自家人外,有關當局當然是無人理睬!

3月18號,我在人世間看到母親的最後一天,不知道為甚麼,有點兒像是某種預感──六七天前,我就親手洗了兩件花色一樣、顏色不同卻如鴛鴦裝似的寬大上衣,要送給父母一人一件。JJ把新衣服送給外婆,她笑得好開心,一直想對我們說許多話,無奈卻着急地捲着舌頭,一個音也發不出來………JJ擔心她開來的車會被拖吊車吊走,先下了樓;我和看護何姐餵完飯,一起把母親扶上牀後,我伸出頭,往窗外低頭俯視,看到從破碎瓦礫堆裡修復好的道路,以及,2001年紐約「世貿大樓」不幸遭到恐怖分子飛機攻擊時,當時住在附近、「哥大」曼哈頓學生宿舍、幸運地「死裡逃生」的女兒JJ,正在她的車上,安靜地等着我──像她這樣潔身自愛、專注於學術研究的外省第三代,仍然在逆流而上的洶湧狂瀾中,奮力往前邁着大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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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喜歡讀詩。二十多歲在台灣北部領洗後,開始接觸到達味王的《詩篇》及聖十字若望的詩──尤其從他的靈修名著《心靈的黑夜》裡得到光照(如第五章講晦暗的默觀,了悟到神光透射靈魂時,人會看清自己的污穢,如約七:20),慢慢再由神師的帶領、夫妻的鶼鰈情深、兒女的體恤以及良師益友的提攜……讓我「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地回頭再看父母時,心境就大不相同了!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亨利‧柏格森所說:「神秘神修,讓人為之嘔心瀝血的愛,不再簡單的只是人對上帝的愛,而是上帝對世人的愛。」(《道德與宗教的兩個來源》第三章)。是的,那繁星滿天的夜晚,母親雖然先走了一步,我卻從神秘如寶藍鑽石的迷人夜空中,「確信」父母親愛我的這一座偉大堅固的橋樑──同時也是天主為彰顯祂愛我的榮光,所要竭力跨越的。

喔,親愛的媽媽,在這滿坑滿谷都是低頭族、少女少婦喜歡窮忙自拍、太多人沒空也沒興致抬起頭「看看星光」的年代裡,讓我們母女天上地下,一起深情地問問:南京啊,曾經烽火滿天,大批無辜者遭日軍殺戮、凌虐、血流成河的愛戀南京啊……「星光」可還明亮嗎?正如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所寫〈星〉的詩句:


「……然而,我依然受到指引/由一顆星,通過明亮/只有明亮/才能為我鬆綁或解救我。」


如真似幻的故都南京城的滿天繁星啊,可還像您童年時候一樣──依舊閃耀、明亮而又燦爛迷人?

親愛的媽媽,您一路放心好走,愛您、感激您的女兒台英,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要在天主面前,生活於人世間。」(聖詠114)


2015年6月29日(聖伯多保祿慶日)完成初稿

2015年8月28日(聖奧斯定瞻禮日)定稿


許台英,出生於臺灣高雄。曾獲聯合報1981年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推薦獎,高雄市文藝獎(編導類)。著有中篇小說《歲修》、短篇小說集《茨冠花》、《憐蛾不點燈》,中短篇小說集《水軍海峽二重奏》,長篇小說《寄給恩平修女的六封書信》,散文集《人生放異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