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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樹:土糜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錦樹

伊還清楚記得那聲音。先是「拔塔――得、得、得」的斷裂之聲,剛把乾衣服收進籃子裡的阿土嫂,覺得突然天一光,甚麼巨大的東西嘩的打了下來,幾棵膠樹的距離外,那樹連枝帶葉倒下來了。一開始沒覺得怎樣,但瞬即覺得有甚麼不對勁――你爸呢?伊問辛,辛正在屋簷下撥開木頭找裡頭的蟻后。妹妹在廚房地板上以鞋帶逗小貓。狗吠。伊心裡十分不安,匆匆放下猶散發着陽光氣味的衣服後,快步走到那新騰出來的天光旁。倒下的枝葉像座小山,阻斷了尋常的路徑。伊只好踩着草繞過去。一繞過,就看到樹幹的斷口處壓着一個人,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靠得很近才看到頭的位置到處都是血,喊他名字也沒反應。狗嗚嗚的試着咬他的腳,但也扯不動,擔心更傷,隨即被喝止。伊覺得全身的毛孔都泌出汗來,發冷。以前不覺得這樹幹有多大,但這當下,使盡力氣也移不動它分毫。

用粗樹枝作槓桿移得動它嗎?得找人幫忙。

抓起他手掌,掌心還是溫的,但脈搏很微弱。

怎麼辦?死了嗎?救得到嗎?誰去求救?

聽到女兒的哭聲。也許又該餵奶了。

不能離開。也許還……

不該讓孩子看到這悲慘的狀況。

做了決定後,伊轉身快步踅到屋旁,命令辛趕快騎腳踏車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半哩外小山頭上的阿猴一家――求助,就說爸爸砍樹被樹壓着起不來,需要電鋸、救護車;辛丟下蟻窩想去看,卻被伊拉着,硬推着他到腳踏車旁。那兩輛腳踏車對辛來說都太大了,騎不上去,得從腳踏車桿下方彎着身子跨過去,手提得比頭高,看起來有點彆扭。但辛騎過。

伊輕拍吮吸着奶的女兒的屁股,期盼她喝飽即睡去。淚滾滾流着下,目送兒子以怪異的姿勢騎着比他大上許多的腳踏車遠去,轉彎時摔了一跤,爬起來,回望伊,好像期望沒人看見似的。拍拍屁股,扶起腳踏車,繼續他的旅程,使盡全身力氣往下踩,一下又一下,艱難的緩緩上坡。


少了一個說話的人,家裡冷清多了。

該恨那棵樹嗎?

葬禮結束了,七七也過了,一個人只留下一張遺照。這下日子該怎麼過?那麼多工作,一個人哪做得來?難免抱怨阿土笨,勸過他多少次了,就是講不聽。

辛變得不愛說話,常到那樹頭墳頭徘徊。也許因為大量的血滲進土裡,被遍佈的根吸收了,斷樹頭很快重新抽長出嫩芽,辛恨恨的把它拔掉。但阿土鋸下的只是其中一根樹幹,竟有成人腰身粗。那棵怪樹,說是一棵其實像是一叢,五六根粗細差不多的樹幹,但卻共有一個樹頭――那樹頭更像是基座,樹幹間的空隙甚至還容得下一個孩子,辛有時會把自己藏在那裡頭,聽聽風聲雨聲。雖然父親一再警告他,那樹說不定會吃人――這種樹容易藏蛇,藏蠍子,咬人螞蟻,蜈蚣,讓人全身癢的毛蟲。阿土在那中空處發現疑似燒灼過的焦黑,甚至有生鏽的鐵器嵌在內裡,似乎是刀斧斷在那裡,被它緊緊咬住。也許它曾是棵巨樹,被放倒後樹頭經火燒,但未曾死滅,叢生的新芽重新長成巨大的樹幹。但也有認識的人警告說,看它長成那怪樣子,樹頭旁有殘石,香腳,有人推斷,說不定是砍大芭時留下來的拿督公樹,曾經庇祐那些開芭的人,有看不見的東西寄居,不好去鋸它。阿土就是鐵齒。他老覺得那棵樹枝葉太繁茂,雖然剛好位在兩塊園的邊界上,但它的樹蔭把附近十多棵紅毛丹榴槤山竹橡膠樹都遮得長不好。看它那枝葉茂盛的樣子,好像自有這土地以來它就在那裡了,它俯視。阿土就是看它不順眼。連說夢話都會從齒縫間迸出「斬呼伊倒!」經常提着那把鋸面三角形的紅柄鋸,在樹頭揣摩。

那天伊哄睡了女兒,又獨自到阿土的躺臥處,狗趴伏在兩側,他身上已有四五種螞蟻爬得密密麻麻的在咬嚙,紅頭蒼蠅在附近飛。阿土的手已變涼了。

不知何時聽到狗吠,車聲,有人叫喚,怕女兒被吵醒會怕,趕緊往屋裡去,抱起女兒。小貨車後頭載着辛和幾個男人,一直駛到倒樹現場。有長者分析,樹倒時阿土沒站對位置,也沒注意到高處有粗藤纏樹,樹一斷就甩過來正面打中他的臉,撞擊力那麼大,馬上就暈了――說不定……然後是電鋸急躁的奔馳聲,三兩下即把斷樹最重的後段卸掉,樹幹切成幾段,很快阿土就被移出來了,血深深的滲入土裡。但見他一臉是血,手腳冰冷,心跳呼吸似有若無,等不及救護車來,即被七手八腳扛上草草鋪了瓦楞紙的車後座。他們吩咐伊收拾些衣物帶着孩子上車,車子掉頭,輾過樹根,一陣陣激烈跳動,阿土也被震盪得屢屢彈起,更多血滲出,但未曾睜開眼。車子開得兇猛,轉彎、上坡、下坡,車後座的人都難以平衡,屁股常被震離坐處,兩個孩子臉色發白,阿土的血不知道一直從哪裡滲出來。

到醫院,印度醫生摸一摸、看了看,「傷口很深。這人早就死了。」他說,建議直接送去殯儀館。阿土整個頭被從臉部打裂了。

會館宗親長輩和阿土的幾個朋友建議由他們出面,湊點錢買塊墳地把他埋了,但阿土嫂突斷然表示拒絕――一意孤行的,堅決載回埋在自家的園裡。幾個有力氣的男人幫手挖了個深坑,就在大樹頭的一側。棺材也省下,幾個略懂木作的男人七手八腳的拼了個箱子,為此而拆掉屋裡兩面隔間牆,屍體放進去後夜深起霧了。屍體被打爛了,不耐放,白日天熱,蒼蠅都來了。一切從簡,道士的打齋也極簡,只鏘了一夜。時辰看對了,天一亮,卯時剛過完,辰時一開始,就下葬,埋土,連阿土受傷時血浸濕的土,也挖來填入。午時前,薄薄的水泥饅頭也都砌起來了。燒了冥紙,點了香。

其後百日,道士吩咐辛,吃飯時都要給父親盛一碗,像他還活着那樣。不到兩天,阿土嫂就受不了。好好的飯菜給狗和蟻螞吃?改盛放一小碗米,也不必依餐換了。

辛幾乎就不說話了。

家裡那口老爺鐘,阿土不知從哪個垃圾堆撿回來,仔細修好的,也停止了擺動。阿土嫂不會修,就任它停在那個既是傍晚又是清晨的下午三時又五個字。要看時間,就看日影。阿葉也突然不吃伊的奶了,只好喝紅字牛奶。她還小,應該是甚麼都不懂的。是不是味道變得不好了――伊曾拜託辛啜一口看看,但他搖搖頭就是不肯。伊擠在湯匙裡自己嚐嚐,還是原來的味道啊,淡淡的,有一點點甜。沒人喫就脹疼了。脹得難受,辛也不肯幫忙把它吸掉,睡覺時只好把奶罩取下。就那樣掛着兩粒沉甸甸的奶忙粗活,疼了許多天。有一夜雞鳴時醒來,赫然發現脹痛消失了,上衣的幾個扣子還打開,感覺是被貪婪的嘴吸乾了,感覺乳頭有口水漬。那張嘴離開了,而且是在伊醒來的那一瞬間。伊睨一睨兩個孩子,都在呼呼熟睡,看樣子是一直在熟睡中。仔細看,嘴旁也沒奶漬;聞一聞,也沒奶味。難不成是――阿土那死鬼?但那怎麼可能?正待探身朝牀腳望,卻想起,為了怕嚇着孩子,前日終於下定決心在那樹頭旁挖了個洞,把骨灰罈埋了。辛幫忙挖土,伊警告辛,別再到這裡玩了。埋了後搬了塊石頭壓在上頭,就當那是棵拿督公樹好了,以後初一十五就一起上香。那土裡有好多好多阿土的血,幾場雨之後,如果沒被螞蟻吃光,也被大地吸吮殆盡了。

以為是天亮了,板縫也透進淡淡的光。但伊知道天還沒亮,那是公雉鳴月,遼遠清亮,但沒有家雞渾厚。一定是月將圓了。伊小心拉開被,避免吵醒小孩,下牀後把被輕輕蓋回去。撥開蚊帳,見夜涼,即拎了件外套披上,小心翼翼的推開窗,只見外頭是月光朗朗,樹葉明暗對比強烈。一行行一列列樹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把地表分割成欄杆的樣態。遠處,那棵樹那裡,被放掉而騰出的一角特別的亮,好像個透明的杯子盛滿了月光。

許久以來,在月將圓或將缺的夜晚,阿土就常悄悄起牀遠遠的凝望那棵樹,看了許久;低聲喃喃抱怨說夜裡看起來好像膨脹得更大,好像整座林子都要被它覆蓋了,有時甚至會夢遊似的走到那樹下,仰頭好似和它說話。感覺他整個人都被它吸引住了。他還說曾經夢到它覆蓋了整個膠林,走根冒出芽,長成小樹;懸莖着地發根成新樹,絞殺了所有的膠樹,把它們統統吸乾了,剩下硬殼狀的皮、片狀多棱的木心,其餘的都化為塵土。但它又不是榕樹,其實沒有懸莖,沒有走根,安安分分的做它自己而已。伊甚至因此常嗆他:莫亂做夢。

但阿土就是看它不順眼,偏執的說要除掉它,有事沒事就在它的濃蔭裡徘徊打量。

但有時又自語的說,如果我比它先死,就把我埋在樹下吧,那裡陰涼。因此伊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甚麼。

輕風中,樹葉抖動,整座樹林好似細細的訴說着甚麼。就在這時,伊心一顫,突然瞥見那樹下似乎有人影。熟悉的身影。就在這時驚醒過來。

乳房的鼓脹感確實消退了,上衣鈕扣被打開,乳頭確有被狠狠吸吮過的感覺,好像留下了激情的唇印。更尷尬的是,胯間一大片滑溜溜潮濕。雞啼了,又該起牀準備割膠,但看那林子一片漆黑,一個人還是會怕,只好嘆口氣,又躺回牀上。辛已不在身邊。阿土死後就一直是這樣。但這一天,感覺天悶悶的,有點涼,雞叫得心不在焉,好似下過雨了。遠方隱隱有雷聲。莫不是又要下雨了?倚着孩子,奶又微微脹痛,不知不覺又睡着了。醒來時天已亮,還覺得四肢痠疼,好像做了一趟辛苦工,或與阿土久久一回的盡情繾綣――但那都得趁大雨之夜,第二天不必趕早起來割膠。

女兒在嘰嘰呱呱手舞足蹈的說着沒人懂的話,有時辛都自己起來到外面去自己找東西玩了。但乖巧的他,在父親故後,多半是到廚房生火,盛一壺水,在灶旁靜靜的看着火。但那天並沒有。

伊疲憊的起牀後,很驚訝辛並沒在廚房燒火,驚慌得心都快掉了,找遍屋內,也不見人影。但一開門,就發現外頭下着大雨,辛在屋簷下依偎着狗發抖,身上差不多濕透了。給他身體擦乾,換了乾衣服,讓他躺到牀上蓋上被子休息。但那天剩下來的時間,他都發着燒,昏睡在牀上,就那樣胡亂說着夢話躺了好幾天,有時喊着「快逃」,或大聲呼喝,經常手揮腳踢的,好像陷進了千軍萬馬裡。阿土嫂不時求神拜佛,祈求死去的阿土庇祐。辛退燒醒過來後,呆呆悶悶好多天不說話,母親一度以為他已燒壞了腦。病好後,和以前一樣乖巧聽話,會揹着妹妹去看公雞看松鼠,蝴蝶蜜蜂,只是行動似乎變得比以前慢些,腳跨出去有時會停頓在空中,好像腳自己也要想一下。還是喜歡蹲在樹蔭下看螞蟻從窩裡進進出出,抓青蟲從高處投下,給牠們加菜。但手經常停在高處,好像手指也在思考它和蟲的關係。


父親故後不久,辛也暫時輟學在家照顧妹妹。偶然發現包裹在帆布裡的魚形舟爬滿了白蟻。他把帆布拉開,輕聲模仿那平日和他交情不錯的母雞叫喚小雞的閣閣聲。好一會,母雞領着十幾隻小雞,蓬鼓着羽毛到他跟前,循着他的指示,一邊發出緊張急促的叫聲,一邊飛快的啄食,還伸出爪掏耙,把爬滿白蟻的杇木給抓下來,讓小雞分食,厚厚的牀板裡都被白蟻蛀空了。好一會,那船就只剩下看來非常硬的骨骸,只有榫的部分依然堅實,牢牢的咬着船骸。辛覺得難以理解,父親在時不是堅硬得像鐵似的,怎一下子就脆成那樣?

那骨骸還是很重,他幾乎移不動。只好勉力把它沿着簷下水門汀拖拉。一拉開,只見牆板最底層有白蟻蛀上來了。他只好仔細的把牠剝除,丟給小雞;再一隻隻捉走――一隻都不放過。其實他很想點根蠟燭,把入侵者一一燒死,像父親通常那樣。火柴盒在褲袋裡,隨身帶着根紅燭,過期的日曆也撕下了捲好。

那時母親忙伊的工作去了,妹妹坐在地上玩剛掉下來大而紅的落葉,咿咿呀呀的含笑學語,兩隻手各抓了滿把胡亂揮動,葉子都滿到掌外了。尿時換件乾淨褲子,尿濕的褲子拿去臉盆裡泡水;哭餓時泡個紅字牛奶,別泡太甜,要兌半瓶冷水,給妹妹喝時自己先嚐一口。哭時臉憋紅可能是要大便了,把旦斯里叫來,讓牠吃,吃完順便把屁股舔乾淨。別讓她亂撿地上的東西吃。有時可以塞一片蘇打餅給她;小心有沒有蚊子叮她,如果蚊子已飛走,蚊子包用口水擦一擦就好。如果包很多,可以用舔的――舔時,妹妹呵呵呵的笑得特別大聲――母親這些吩咐他都記得了。還有不要玩火。屋子燒掉就沒地方住了。但他後來還是到樹下燒了幾片葉子,煙如果大了,母親可是會聞到的。伊一再警告,芭裡着火也是很麻煩的。樹燒死了,就更慘了。但辛喜歡火的味道。

妹妹不耐煩時辛會揹着她,繞着屋子小步快跑。與他感情最好的旦斯里,也會搖着尾巴輕吠着,跟着跑。

遠遠的看到母親孤單的身影。母親也看得到他們細小的身影。但如果伊割到土坡的那一頭,就互相都看不到了。還好再一會,伊會再度出現。但一個人割確實慢了許多,日影很短了還沒割完,也只好回來喝一口水,看看孩子,再去收膠。囑咐辛洗米生火煮飯,抱過女兒撿查下屁股,如果紅了就用冷水洗一洗。欲掏奶給她吸,但阿葉總是搖頭推開伊,伊有時慍怒了,給她屁股熱辣辣一掌。阿葉哭一哭,就找哥哥抱,或找貓玩。伊立即起身到園裡,繼續接下的工作。

豬還沒大,但顧不來了,便宜賣了給也是養豬的阿猴;拜託他們買肉時順便多帶一條五花肉。除了飯,辛也會煮幾樣簡單的菜了,煎荷包蛋、菜脯蛋;魚,炒番薯葉。但伊要出趟門就不容易了,得先騎腳踏車把他兄妹倆送去借放在阿猴家,父親的腳踏車太大輛,怕摔,不讓他騎。如果載膠屎或膠片,他就得走路。抵達阿猴家後,伊再獨自上街,他得照顧妹妹一直到母親買好必需品回來。但那時車後座塞滿了東西,母親載着妹妹(她斜坐在腳踏車橫桿上)先走,他小跑着跟在後頭。上坡還好,母親也幾乎踩不動,得下車推;下坡就跟不上了。

倒是夜裡會強烈感受到母親的恐懼。

夜裡辛常被伊的驚醒給吵醒。因此牀邊放了根結實的木棍,從牀上一伸手就夠得着的。是那被放倒的樹的其中一截分枝,很沉的一段,他想,如果有人膽敢闖入,立即給他當頭一下,應該可以把頭打破。

但那一晚,他醒來,眼睛勉強睜開,但發不出聲音。窗開着,月光照得牀前一片明亮。依稀看到母親仰起頭,嘴裡發出哭泣般可怕的聲音,伊的衣襟解開了,可以瞥見白皙的胸乳一角。有個黑影趴伏在伊胸乳前,咕嚕咕嚕的大口吞吃着甚麼。辛很想給它一棒,手腳卻動彈不得,兀自沉睡。它吃完了,像隻大鳥般飛到牀下,再一躍,雙腳停棲在窗框上,一跳就出去了。這時他看清楚了,似乎是個枯瘦乾巴的老人。似曾相識。等他能起來,那身影已走遠。狗沉睡。拎了木棍從窗口跳出,再把窗帶上,從一棵樹的影子到另一棵樹的影子,辛躲躲藏藏的,心裡也非常恐懼,一直到最接近的一棵樹後。只見那黑影立在那杯子般的月光下,那棵樹前,阿土的墓前。它像是木製的雕像,好像沒有皮只有肉。只見它略略分開雙腿,雙手向上伸展,吸氣――吐氣,然後就是陣細細的哨子聲。辛看到那怪物全身上下都噴出絲絲白氣,這才發現它渾身上下都是氣孔。辛不禁勃然大怒,掄起棍子趨前就要打――手一涼,醒來,發現握的是牀頭柱,整張牀給扯得一震。但母親並不在牀上。一摸,伊的牀位微涼,應該離開好一陣子了。妹妹兀自熟睡,辛即把被堆到她身旁,以免發現身旁沒人驚醒。即翻身下牀,悄悄推開窗,月光蔭影分明的林子,遠遠大樹下光杯裡,果然有人影。原想爬窗,心念一動,踅到客廳,後門果然開着。

他就快速的穿過門,連拖鞋都來不及穿,身體飛快的飄向林中。一直到最靠近的一棵樹後。他聽到母親披散着髮,嘴裡唸唸有詞。最奇怪的是,那大樹頭前,隱約有三座土丘,一大二小,連綿起伏。驚詫之下,辛更趨前,想看得更清楚些。幾乎已踩在母親的影子上,這時大樹好像抖了一下,有水珠飄落,斜斜的打在臉上。母親突然轉過頭來,但竟然沒看到他,且快步擦身而過往家的方向。確實是三個墳沒錯。待回過神來,母親已走遠了,進到屋裡,還響起喀啦的拴門聲。待到窗邊,又看到窗子關上,拴上。辛還來不及反應,天忽暗,大雨就落下來了,他就只好把自己縮在牆角。雨就在那嘩啦嘩啦,簷下水珠不斷彈到他腿上。一隻狗毛濕濕的偎了過來。

有一夜,阿土嫂突然醒來,又是胸襟被掀開,奶子有被吸吮過而不再脹疼的感覺。月光自板縫洩進。辛沒在他的牀位上。伊一驚而起,是他偷喫的嗎?一邊扣着衣襟快步踱到客廳,擱在牆角的鐘突然「滴、答」的擺了兩下。後門果然開着,月光幾如白日,但樹影很沉。辛的幼小身影在林中移動,黑黑的,就像是影子本身。伊想也不想,輕輕帶上門,套上拖鞋,就快步追了出去。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奇怪狗怎麼都不見了。遠遠就可以看見那樹的巨大陰影,辛就朝那兒去;但大樹蔭裡似乎還有個東西在那兒,激烈的冒着煙。伊心念一動:怎麼它也來了,不是被阿土他們埋葬了嗎?就在這瞬間,眼前兩個身影都化成一陣煙,消失在樹影裡。阿土的墓,石頭好像有被移動過。伊心裡毛毛的,隨即回身,往家屋的方向走去。月光斜照在門上,但門竟推不開,竟然被反鎖了。

那之後不久,伊發現不再脹奶。感覺小腹裡微疼,但葬禮後就一直沒再來,阿土死的那天月經來了一次,莫不是又懷孕了?不可能,不會是阿土留下的種。

那天趁買菜之便,伊走了趟廟,既為孩子祈福,也問自己的事,廟裡的瞎眼老人竟然怪腔怪調的告訴伊,伊肚子裡有隻青蛙;那之後,伊另外找時間跑了趟印度人開的診所,確診後做了手術,順便拜託滿手黑毛的印度醫生把自己給結紥了。其後伊一直記得那雙手戴手套前,及除掉手套後的樣子。伊不敢看那從伊肚子裡掏出來的東西,不敢確認那是不是青蛙――如果是魚,一樣糟糕。伊也不敢想那東西是怎麼來的。

但這一切,阿葉如果不是不知道,就是長大後都不記得了。也不記得父親――好像從來就沒有父親似的,連他的臉都不記得了,更別說是氣息。辛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父親。那事後沒多久,他們因緊急狀態而匆匆搬離那兒,房子被辜卡兵一把火燒了。搬到鎮上,狗也沒能帶走。住到新村裡,租兩個房間,方便辛繼續唸書。伊回去割膠,但沒再讓他跟,即便是清明節。母親到園中時,阿葉常被寄放在雜貨店朋友家。阿葉甚至不太記得那段住在樹林的日子,但記得哥哥拿着紅色落葉當鈔票跟她玩家家酒,記得在搖搖欲墜的房屋裡玩捉迷藏的細節。當然她也不記得那棵樹了。有那麼些年,母親經常會抱怨父親「冇責任」,抱怨他把擔子都留給她,害她「苦到要吃土」。反覆叮囑他要用功讀書,但他也只勉力唸完初中。辛有時會想起父親,但身影愈來愈黯淡。緊急狀態間,他也去上過幾次父親的墳,那時甚麼都不能帶,只有香燭。那其間,他們被告知那塊地的產權有問題,母親被說服把它賣了,那錢買了間新村屋。緊急狀態後,母親僱人為父親撿骨,在中華義山裡買了塊雙穴的墳地。


母親晚年失智,後期惡化得常不認得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生命好像掉進爬不出來的深坑暗井的惡夢裡,也失去了語言。彌留之際,幾度目光凌厲的望着孩子,指着他們,喉頭深處發出三個陌生而渾濁,軟軟的音節。像遺言,但音節過於簡單。是名字嗎?但他們的名字音域不在那範圍內。叫錯名字,好像他是別人?

也好像他們在某個辰光被偷換掉了。好像他們是別的甚麼。

那讓辛和妹妹感到驚恐。以致他們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成功把那詞語給忘了。一直到埋葬了母親之後,有一回雨後聽到陣陣蛙鳴,突然想起。

辛從沒跟人說――因為他不確定是不是夢。

有一個日影微斜的午後,他心血來潮,獨自騎腳踏車到那園子。腳踏車勉強騎進雜草夾道的小路,到那園子邊上,草高,只剩下人沿着膠樹走過的路徑,腳踏車進不去,只好停在路口。雙手還得一直撥開草,好一會,找到舊家殘剩的一角,幾片鏽鐵皮,一片牆,牆上掛着那口鐘,連指針都不見了,但鐘擺還在,只是都扭曲變形了。屋子其餘部分都崩塌而被雜草包覆了,辛腦中閃過那艘魚形舟,但也沒去找的興致,想說多半朽化成土了。再往前走,撥開雜樹找到應該是那棵樹的位置,竟然找來找去都找不着,也納悶那位置天空怎麼那麼亮。突然領會,那樹一定是不在了。在那周邊翻來複去的找了好一會,終於在某些雜草蕨類的根處發現,那根着處不是土,而是腐敗幾近成土的倒木。把上頭長着的菇都泛黑的樹皮剝開,有白蟻兀自忙碌;肥大的蚯蚓陰莖狀的頭鑽進木心深處。然後發現倒木縱橫交疊,都是雜草小樹的食糧了。順着倒木回溯,找到疑似樹頭處,那裡崩陷為一輛大卡車寬的坑,雖雜草落葉層層包覆,還抽長着大叢莖細而長的小樹,但辛記得大樹樹葉的樣態――是小而厚,略顯油光,有點波浪狀的――但這叢不是,葉大而背有細毛。用樹枝撥開小樹樹頭處,只見殘剩的木心尖銳而單薄的朝上,像個脆弱的陷阱,一碰即成土,原來早已被白蟻蛀得薄脆如紙。

辛好奇的尋找它四下蔓延的巨大的根,想說會不會有新芽另抽長成新的樹。然而沒有。每一道殘根都腐爛得剩下鬆軟、土狀的表皮。

怎麼會這樣?

但稍一不留神,竟然絆到野藤,只覺頭一暈,腳一空,竟滑落那坑裡。不想它是如此之深,下半身頓時陷入軟爛的泥裡,一股巴窰的惡臭浮起。很多蛙在叫,好像大雨後的沼澤,牠們在歡唱雨季的到臨。

清醒時看到天空好遠好遠,因過於明亮而睜不開眼。他張嘴呼喊,但並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

然後有根粗藤從高處摔了下來,讓他緊握着,腳踏着洞壁一蹬一蹬的上攀,幾乎每一步都讓好些泥土剝落。一會,一隻黑色多毛的手伸過來,抓住他手臂。一張黑如炭的臉,一張咧開的缺牙的嘴,是個印度人。那人嘴裡發出兩個音節,好似是ka――tak,馬來語的青蛙,但又像是雄壁虎打架時發出的叫聲。只有那時他才會想起,母親臨終前對着他們喚出的其實是tō-bê-kuai(土糜)。


2015年3月5日初稿,4月20日補




【註】:

tō-bê-kuai(土糜),閩南語蝌蚪。此發音早已不復記憶,電視上有人詢及蝌蚪台語如何發音,履思之而不得,查網上資料,竟有九種之多,但無一種屬之。乙未驚蟄,二姐恰自馬來訪,即問之,伊不思而答。即憶起,兒時抓魚時常誤捕蝌蚪,隨着棄之草間地上,任其自斃。土糜,爛泥;,肚腩亦稱。《Tw-Ch台文中文辭典》九種發音中第九種tō-kui-á略近之。


黃錦樹,1967年生於柔佛州。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台灣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土與火》(2005),散文集《焚燒》(2007),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1998)、《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2003)、《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200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