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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黑暗與光明:從《馬覺詩選》到《義裡混沌暗雷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1月號總第371期

子欄目:文學批評展

作者名:鄭政恆

1  引言

馬覺是香港詩人,他出版了兩本詩選,《馬覺詩選》(1967)和《寫在九七前:馬覺詩選(二)》(1997),2015年他出版了《義裡混沌暗雷開》,此書是《馬覺詩選》的修訂版,詩人在前言中說:「經過修訂,對當時歷史和現實的回應,聲音會更為清晰。但當日的感情和感覺具體上都得以保留。」

馬覺原名曹明明,1943年生,筆名有素人、馬角、阿覺、邁敬開、苒航,1968年畢業於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哲學系,受業於唐君毅和牟宗三。馬覺早期的詩作見於《中國學生周報》、《好望角》、《蕉風》、《風格詩頁》、《盤古》、《秋螢》、《羅盤》、《詩風》、《創世紀》等刊物,他的詩作曾收入《七十年代詩選》(1969)、《當代詩人情詩選》(1976)、《香港新詩》(1986)、《香港當代詩選》(1989)、《五○年代香港詩選》(2013)等選集,馬覺是香港的現代主義詩人之一,據《七十年代詩選》的介紹,馬覺的詩的特色有二,分別是「自平淡中劈出奇詭」、「從繁富中伸向穩健」,平淡和奇詭分別由艾略特(T.S Eliot)和卡夫卡的影響而來。

簡單比較《馬覺詩選》和《義裡混沌暗雷開》兩書,馬覺的修訂,是化繁為簡,句子削短,大抵令詩意更為明白,相對上易於閱讀,《馬覺詩選》原有短詩三十五首和長詩六首,《義裡混沌暗雷開》就刪去了短詩〈香港之晨〉。

 

2  黑暗與光明的二元對立

《馬覺詩選》的詩不少寫於六五至六七年,也就是社會矛盾激烈、青年反叛躁動的年頭。然而《馬覺詩選》沒有顯而易見的政治指涉。無疑,馬覺的詩作都相當現代化與抽象化,僅有一首直接道明創作本意的作品,是〈自你去後――悼亡友趙國雄(童常)〉,詩作原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第742期,也是理解馬覺詩歌的入口(以下據《義裡混沌暗雷開》的新版本)。

詩中的你,顯然是自殺身亡的香港詩人童常(詳參關夢南的文章〈追尋六十年代早逝的詩人童常〉):「自你去後╱此地的月夜╱轟然粉碎於辛辣的寂寥╱你嘗躲在暗角╱這時代並不如一般華彩的時代╱但你仍有所凝視」,詩中最重要的意象是「月夜」,全詩最終也是以一句「許多許多的月夜還將再臨」作結。

綜觀《馬覺詩選》,黑暗的意象一以貫之,代表着存在的焦慮與虛無、負面的情緒(煩憂、絕望、苦痛、悲哀、幻滅、厭世、憂鬱、苦楚、愁苦、紛亂)、殘酷而荒謬的世界、生命力的空乏甚至是死亡,連帶起的詞彙和句子是「陰暗」、「玄黑」、「漆黑」、「幽深」、「憂傷與死亡如同黑蟒」、「黑夜」、「黑暗」、「夜空」、「虛無的深淵」、「幽冥」、「黑色」、「暗室」、「晚霞」、「沉黑」、「黯然」等等。

馬覺的世界觀有二元對立色彩,「在新鮮與腐敗之間」(〈擴散〉)、「流連於變動與靜止之間」(〈流動〉)、「黃昏與黎明彼此變換」(〈存在的壓力〉),而在黑暗的另一邊,就是光明,代表着愛情、喜悅、生命力的無窮創造和奮起,連帶起的詞彙和句子是「白晝」、「金光」、「光華」、「黎明」、「光芒」、「生命之火」、「陽光」,在馬覺的詩中,黑暗顯然壓倒光明,但詩人內心追求光明,他在《馬覺詩選》的編後話中更有顯白的自述,「死亡後的新生和黑夜之後的復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生命的真正光彩和振奮,尤其是在如此的一個年代裡。」

 

3  艾略特與馬覺

馬覺的詩有現代主義和存在主義色彩,同時也受艾略特的詩作影響。張松建在〈艾略特與中國〉一文點出艾略特在華的傳播歷程:1934年葉公超發表長文〈愛略忒的詩〉,1937年趙蘿蕤全譯〈荒原〉(The Waste Land)、葉公超發表長文〈再論愛略特的詩〉(1937)、1942年黎敏子翻譯〈普魯佛洛克底戀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1947年卞之琳翻譯〈西面之歌〉(The Song of Simon),1948年唐湜翻譯〈焚毀的諾墩〉(Four Quartets: Burnt Norton),而宋子江在〈袁水拍和林以亮編譯的美國詩歌〉一文中補遺,1949年袁水拍翻譯了〈空虛的人們〉(The Hollow Men)。

可是隨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艾略特的譯介轉而在香港和台灣紥根,就香港而論,1956年馬朗在《文藝新潮》第七期發表〈序曲〉(Preludes)、〈哭泣之少女〉(La Figlia Che Piange)、〈風景(選兩首)〉(Landscapes)、〈瑪蓮娜〉(Marina)的翻譯,馬朗更在1957年台灣《現代詩》第十七期發表〈歇斯底里亞症〉(Hysteria)、〈晨起憑窗〉(Morning at the Window)、〈風景(選三首)〉(Landscapes)、〈灰燼禮拜三(選一節)〉(Ash Wednesday)的翻譯,1956年葉冬(崑南)在《文藝新潮》第三期發表〈空洞的人〉(The Hollow Men)的翻譯,1960年王無邪(伍希雅)在台灣《現代文學》第二期發表〈焚毀的諾墩〉試譯,葉維廉在同期發表〈「焚毀的諾墩」之世界〉、1961年葉維廉在台灣《創世紀》第十六期翻譯發表〈荒原〉全譯、在《大學生活》第一百期發表〈靜止的中國花瓶──艾略特與中國詩的意象〉,1965年艾略特去世,相關文章驟增,比較重要的是,李英豪在台灣《創世紀》第二十二期發表〈論T.S.艾略特「焚毀的諾墩」〉,羅繆(楊際光)在馬來西亞《蕉風》第一四九期發表〈談談荒原〉。

〈焚毀的諾墩〉(Burnt Norton)是艾略特代表作〈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的第一首。葉維廉的〈「焚毀的諾墩」之世界〉是根據原詩的再創作,在散文詩中的〈第三動向〉,葉維廉點出「進入黑暗求出之於光明」,在〈第四動向〉中,「空茫的薄暮佔領着花園。光滅盡。雲層竊去天陽。『埋葬』『黑雲』『相纏』『相牽』『捲繞的手指』。『冷峭』。是湮沒的深沉。是冷黑的熄滅。是絞死痛楚。重重重壓在我們的身上。我們隨時等待或生或死或溫馨或兇嚇的撫觸。光靜止在世界轉動的定點上。」

對照艾略特的原作〈焚毀的諾墩〉,正是以精神降低到永恆孤獨的世界,以至於內部的黑暗(Internal darkness)、知覺世界的乾涸、幻想世界的撤空、精神世界的垂危,在白晝埋葬後,黑雲將太陽帶走,沉默之後,光靜止在轉動世界的定點上。

〈焚毀的諾墩〉也有光明與黑暗的對照,這一點經過葉維廉和馬覺的吸收、模仿與簡化,在他們的作品中重現,可是艾略特對現代精神世界的危機感,在葉維廉和馬覺的詩中並未有深刻的呼應。李英豪的長文〈論T.S.艾略特「焚毀的諾墩」〉就集中於文本分析,更指出詩中的張力:「在存在中所引起了上向和下傾牽曳抗衡的張力――一種力移向稀微,溫暖和光耀的國土;另一種力,卻伸向濃密,冷峭和黑暗地域。此種相反力的牽曳,非只存在於外在發生的景象中,同時存在於我們的靈魂深處。」

這種矛盾張力,也是馬覺詩作的重心所在,特別是一些作品都以下沉動向表明下傾的沉淪,如〈陷落〉:「陷落的世界在玄黑中摸索前行╱至於我╱至於我那陷落在雲彩的童年」、〈流動〉:「生命的沉黑為你所震盪╱愁苦的星星甜睡於低沉的牢房」而少數作品就有奮躍的上升動向,如〈迴旋〉:「生命無窮之創造╱奮起之力困結於黎明」、〈一個古老的世界〉:「跳躍着,渴望一個新奇佈局╱掌上的五月陽光╱在另一世界躍起」,兩種動向形成二重的生命感受。

 

4  馬覺的現代主義長詩

馬覺對艾略特的學習,除了光明與黑暗的二重世界觀,還有現代主義長詩的創作,學習艾略特的偉大作品〈荒原〉、〈灰燼禮拜三〉和〈四首四重奏〉,也接續了崑南、洛夫等人的長詩實驗,更一而再帶出「從絕望中希望」、「從虛無追求價值」的存在主義主題。

《馬覺詩選》的長詩有〈豹〉、〈城市〉、〈毀滅〉(後改為〈毀滅,只在沒有春訊的腐朽中〉)、〈隕落之歌〉、〈給莫札特〉、〈異象〉,其中〈豹〉原刊於《創世紀》第二十期,〈城市〉原刊於《創世紀》第二十六期,〈給莫札特〉的初稿〈神起來了〉原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第707期,〈異象〉原刊於《創世紀》第二十四期,另收於《七十年代詩選》。

馬覺的長詩中,〈城市〉比較成熟,詩中以「他」為主角,不單關注人的心靈和成長,也直面城市,正如艾略特的〈荒原〉中,因死亡的毀滅,倫敦有「不真實的城市」(Unreal City)的形象。而馬覺的〈城市〉就有「這繁忙城市╱這空洞城市╱存在着,為他所居住╱偶爾,風帶來春日訊息」,春日指向生命,可是在城市中,「他只是一個空洞的人╱沒有思想,也沒有多餘的掛慮╱在繁忙的擠迫中,發出空洞呼聲╱峽谷裡的迴聲也是空洞的╱他們的姿態也沒有任何特殊意義╱多餘的影子╱多餘的姿態╱在劇場舞動╱噩夢之後╱他竟發出令人疑惑的微笑」,整整一段,都在呼應艾略特的〈空洞的人〉:「我們是那些空洞的人╱我們是那些被填塞的人╱倚在一塊兒╱頭罩給裝滿了稻草。唉!╱我們乾涸的聲音╱當我們一起低語╱是沉寂和沒有目的」(崑南譯)。

〈城市〉有〈空洞的人〉中濃厚的虛無主義色彩,《義裡混沌暗雷開》中新版的〈城市〉就有所改變:「沒有固定道德╱也沒有固定的任何習慣╱他只是渾渾噩噩的行走着╱不為天空添上新色╱也不為大地帶來光彩╱直至某一日╱他突然醒覺……」舊版《馬覺詩選》的結尾是「然而,一切都已太遲了。」新版卻帶來人的醒覺和希望,甚至全然不同的結局:「從絕望中希望╱從絕望中希望。一切也許還未算太遲」。

另一首長詩〈隕落之歌〉就有許多死亡意象,《義裡混沌暗雷開》中新版的〈隕落之歌〉結尾,再次呼應了新版〈城市〉的觀點,且更具存在主義色彩:「從絕望中希望╱從虛無追求價值╱靈鷲猝然復返」。收錄於《七十年代詩選》的長詩〈異象〉,別具宗教色彩,新版的〈異象〉結尾,再次重複出「從絕望中希望」、「從虛無追求價值」的存在主義主題。

長詩〈毀滅〉的城市形象依然取自〈荒原〉,更具體化為香港:「夕陽斜斜地掛在可口可樂的廣告牌之左上角╱黑夜之前的大屠殺╱血染維多利亞海峽」,而市民都是空洞的人:「他們是如此忙碌╱他們是如此麻木」。〈毀滅〉的重心是「他」作為軍人和詩人的自省,幾乎佔了大半的篇幅,其中包括思考宗教、愛情、生命等等,在六首長詩中,〈毀滅〉的表達相對明白。

最後要點出,馬覺的一些詩作有宗教色彩,甚至有一首短詩名為〈神〉,但神「卻從殘酷的本體呼嘯而出」,〈新寒〉一詩就詢問:「啊,慈愛的父╱你的慈愛何嘗遍佈大地的胸懷」,〈戲弄〉一詩甚至質問:「神啊,為何你使我們陷於虛無」,長詩〈隕落之歌〉就點出「偉大的造物者呼出宇宙的冷落」。綜觀馬覺的詩作,不論是超越的神,或是外在的世界,都為詩人帶來存在的壓力,黑暗一而再壓倒了光明,形成存在的焦慮。


鄭政恆,《月台》編輯,曾獲第二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一等優秀獎、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等。個人跨媒體攝影詩集《記憶前書》已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