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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倩:何為懷憂心煩傷——品評戴舫長篇小說《咖米其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5月號總第437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劉倩

近讀戴舫教授的長篇小說《咖米其傷》,發現這是一部從技巧到理念都很「另類」的小說,和北美的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鮮少交集。《咖米其傷》三年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說融合了意識流、解構主義、心理分析等多種手法,講的是高科技時代兩代精英科學家的精神悲劇。如果偏要歸類,只能從歐美嚴肅小說的類別中去找尋。

近幾十年,歐美出現一股學院派小說(Academic Novel/Fiction)潮流,大學教授們拿起筆,以所熟悉的學界生活和知識分子為題材創作小說,比較出名的是戴維.洛奇(David Lodge),他原是伯明罕大學的英語教授,上世紀八十年代陸續寫出了「校園三部曲」,影響很大。中文世界裡,稱得上學院派小說的不多,人們最先想到的是錢鍾書的《圍城》,如果考慮到學院派小說流派的後現代文學意識,又有很大不同。把《咖米其傷》歸入此類倒是比較合適。

戴舫本人是比較文學出身,他白天在紐約曼哈頓東城的大學教比較文化,夜晚在西城的家中寫作。他的小說創作早在大陸時期就已經開始,除了技巧多變,西化影響外,有一點沒變,那就是知識分子題材。又由於他一直浸淫中國古典哲學和西方思想,因此特別重視哲學意涵,具體到這部《咖米其傷》,它彷彿是戴舫將小說與哲學兩者融合的一次實驗,當然不僅於此。

 

1

小說的故事發生在西雅圖,神童教授大力與王教授在一間小咖啡館由相識而相知,成為咖米(英式法語:Café Ami,喝咖啡的朋友)。大力不到三十歲,已是《科學》雜誌上的新星,未來諾獎的競爭者。他正因一項最新試驗觸礁,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天才,由此悲觀懷疑,甚至對自殺發生興趣。整部小說幾乎都以大力「內心獨白式」的觀察和所思所想貫穿。

帶着偷窺和智力較量的心理,大力接近王教授並很快發現,離婚獨居的王教授,儘管只是位代課教授,但學識淵博,生活精緻,他自愧不如。之後大力推薦王教授加入頂尖科學家雲集的「超科學思想沙龍」,結果一鳴驚人,王教授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終身教授。王教授對大力也青睞有加,對女兒芊芊與大力相識相戀,他也樂觀其成。芊芊是加州理工大學的在讀博士,與大力展開了一段糾結的複雜感情。

小說運用獨白式意識流的敘事手法,形成了複調式的故事結構:一條是大力觀察瞭解到的王教授的故事,一條是大力個人的心理掙扎,特別是和芊芊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這兩個故事相伴相生,層層遞進,如溪流入海,最終構成小說的主題。

戴舫有次談到創作理念,提出小說要寫三大觀照,對人類狀況的觀照,對人性的觀照,對人類內心世界的觀照。這一次他觀照的是科技天才的精神危機。

先來看小說中具有哲學意味的人物王教授,他天分極高,數學造詣深,在學術界鮮有對手。同時他身上保有江南士大夫傳統,傾慕老莊思想,自覺摒棄了世俗功名的價值標準,成為學術圈中的一個另類。比如在超科學思想沙龍上,精英們在熱烈討論他的論題,他卻開溜,跑到當地一家有名的酒吧喝酒品咖啡去了。王教授獨居,卻不寂寞,他把自己投入到咖啡、美食和文化上,彷彿一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小說中有很多細節描寫王教授的精緻講究,比如他對血瑪瑙大馬哈魚的愛好,他多次洗手,先給魚用高錳酸鉀消毒,然後吸水,再用開水燙過的專業魚生刀切片,還貼心地教大力如何細緻品味魚片的鮮、甜和魚香。他告訴大力,「一樣東西有人歡喜,必定能產生快感,有機會體會下,頂好別錯過。」對他來說,數學呀,哲學呀,跟烘焙咖啡,喜歡談女人一樣,「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都是一種戰勝生存厭倦的方法。」

這位與眾不同的超級大腦,對愛情全心投入。早年在上海咖米圈裡,鬧出軒然大波,婚外情受挫後,他敗走美國,關上了情感大門;這一次舊愛來美訪親,他重燃愛火,卻再次遭到拒絕,之後他一反常態,振作精神,展開愛情追逐,可無論和二十多歲的咖啡店女孩奧黛爾談情,還是和三十多歲的人類學家藍妮說愛,都以失敗告終,最後他駕駛豪車在彎道上出了車禍,連車帶人一起墜湖身亡。

在這一系列的故事裡,王教授光鮮華麗的表象下,是無法排遣的生存厭倦和空虛。這是現代性的根本困境,在契約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當代,運用理性,是無法挖掘出宗教式的終極意義的。尤其在現代人自覺地抗拒被俗世價值同化後,內在留下了無法填補的空洞。小說中咖米慕向羚是這樣說的:「存在的意義,不可能由純粹的理性邏輯推導出來」。人的智性,以及理性無法超越存在的本質性虛無,尤其當本能的內在動力喪失的時候。

小說對王教授內心世界的描述似乎應和了叔本華的理論,人活着就是一種痛苦,一個人所感受的痛苦與他生存意志的深度成正比。生存意志越強的人,就會越痛苦。通過這位擅長邏輯與思考的智性大腦的悲劇,小說揭示了所謂的「智性之惡」,是對高科技時代的智商崇拜或者說科技崇拜的反諷。

小說中,王教授的精神能量來源於愛情,然而他與摯愛一次次失之交臂,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想要的永遠得不到,示現了生存的「徒勞」。小說的愛情觀與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後現代主義愛情觀不謀而合。拉康認為,愛情是想像的投射,而慾望屬於先驗決定的符號界,性愛屬於實相界,它是有如黑洞一樣的內在動力。

當愛情的內在動力喪失後,王教授已生無可戀,死亡是這個人物哲學意義上的歸宿。戴舫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說:痛苦就蹲在那裡,像個自在之物,是個給定,不是有沒有的問題。寫生命中的疼痛是一回事,把疼痛提高到生命本體論的層面又是一回事。

至於他是自殺還是純粹車禍都已不重要,不過是作者在王教授死亡問題上埋下的一個包袱,就像作者將一個人拆分成不同時代的兩個人,大力與王教授一樣。

小說的另一條故事線大力和芊芊的愛情故事,呈現了年輕一代科技天才的困惑。大力少時暗戀鄰家女客人「上海姐姐」,留下心理暗疾。他封閉自己,埋頭科學研究,生活在神童和天才的迷夢中。在美國的科技界,他遊刃有餘,可是當一項研究被名不見經傳的對手輕易取勝後,他大夢方醒,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天才。由此展開了內心的掙扎和對周圍世界的重新審視,他發現當下的學界和科技人並不是真正熱愛科學,科學已經淪為致富神話和沽名釣譽的手段,而科學理想與嚴酷競爭的現實衝突,也讓他倍感無力;他的精神困惑,尤其體現在與芊芊的糾葛中,他的猶疑、恐懼,對性的不能自拔,體現了「智性之惡」的另一個層面。

再來看美麗性感的芊芊,她「以嘲弄博士教授的平庸為樂事」,最大的恐懼是智性孤獨。她不斷尋找「溫熱的肉體」,智性的孤獨反而愈深。她因為是母親與王教授婚外情的產物,因此憎惡母親,極度缺乏安全感。這讓她與大力的戀愛變成了智力遊戲,除了性愛,他們就是鬥嘴、較智。在這場被異化的現代愛情裡,戴舫展現出對人物多重矛盾心理的強大描刻能力,讀來相當糾結,也令人傷感。故事的結尾兩人走到了一起,可小說也暗示精神的迷茫,愛情的脆弱和不可捉摸仍然在生活中不斷地上演。

正像小說家伍爾芙說的那樣,現代人總是懷疑和核實自己的各種情緒,已經喪失了單純地按照事物的本來面貌來接受事物的能力。

 

2

儘管戴舫不認為《咖米其傷》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意識流小說,可是小說對獨白式意識流的廣泛運用是不言而喻的。意識流小說和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最大區別在於小說的敘述者不再是那個全知全覺的作者,《咖米其傷》以大力的視角展開故事,作者思想的表達不是直接的,而是隱含在人物意識和故事情節中,需要讀者透過表層去發現。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魅力所在。

小說中主人公大力的敘述,是一種近乎直接的意識描述,包括了潛意識和前意識等多個層面,比如,大力對咖啡沒興趣,卻和王教授成了咖米,他自忖「一是害怕自己的孤獨,二是好奇別人的孤獨。」他時而自我安慰,時而自我解嘲,在與芊芊的關係中,他糾結不安,自憐焦慮,這些看似幼稚、紛亂的意識獨白,微妙地呈現了大力的心理實相,那是一種掙扎的苦澀。

大力的獨白中帶有理性的自我分析,這點很像普魯斯特,在對意識的材料剪裁上也都有借鑒;對下意識的描述更像喬伊斯,還有一些像福克納。多種意識流手段的運用產生了奇特的閱讀現象――如同飲下梅子酒,後勁十足。在閱讀的不經意間,有如靈光乍現,體驗到鋪天蓋地的憂傷,它力透紙背,如潮如海般,湧向你,那是由內在的荒謬感和悲劇性,產生的一種深刻的共鳴。這也是小說的真正詩意和深刻的哲學意蘊所在。

對《咖米其傷》的書名,在小說的結尾處給出了一個寓言:「如果有人問我『傷』是甚麼意思,我大概會說是傷心。但這個字,跟一個童話有關:一個男孩生下來沒有眼睛,祈禱神給他光明,神就用刀在他額頭上挖了一刀,留下一個永不閉合的創口,沒有眼珠,但可以看了,不過它會在看到的一切東西上,都留下一個傷口,像一個黑洞洞的、半張開的嘴。」這讓我想到柏拉圖著名的洞穴寓言,而《咖米其傷》的寓言是在討論走出洞穴後的人類,他們在擺脫蒙昧,睜眼看世界的同時,痛苦伴隨而來。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小說嚴肅而沉痛的後現代主義思考,解構主義對傳統秩序和本體理性提出的質疑。

美國學者對當代學院派小說特點有過描述:「它既嚴肅亦滑稽,既崇高亦實際,既遠離又關注現實生活。」是「時代的隱喻」。

《紅樓夢》結尾是漫天飛雪,赤條條來去無蹤影;王教授的離去,如同一陣絢麗的旋風,一首憂傷的爵士樂,縈繞不去。

高明的小說家,可以吸引讀者不厭其煩地再三閱讀,有所發現。《咖米其傷》值得重複閱讀,尤其當你體會到這份「傷」的時候。不過,戴舫很清醒,他自認《咖米其傷》是一部小眾作品,不是寫給每個人看的。

 

3

戴維.洛奇有次承認,內心獨白是難以駕馭的技巧,稍不留神就使敘述進展緩慢,令人難以卒讀。怎樣吸引讀者讀下去呢?趣味是這類小說的一大特色。這在《咖米其傷》中表現為妙趣橫生的對話。比如芊芊譏諷大力,「企圖無視愚蠢的智慧是人類愚蠢的最高形態,而人類之所以渴望智慧,是因為這個行動着的世界是基於愚蠢,包括你我……」又比如,和已是加州一家公司老闆的咖米慕向羚第一次見面,大力為掩飾出洋相說,「據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願上帝仁慈一些,不要笑得時間太長。」慕向羚馬上回懟,「不過,據說人類都是會思考的動物,如果每個人都要求上帝發笑,那豈不更無仁慈可言?」

大力的獨白中時不時穿插有這樣的話:「好像作為人類學家,她更應該懂得,我們都是某種意識形態框架的囚徒,不同的是有人意識到有人意識不到,更大的不同是有人嘗試越獄有人以自己囚所與眾不同而驕傲,當然,最大的不同是有人能夠越獄,有人心有餘力不足。」書中大段思辨性對話展現了高智商主人公們的日常嗜好,使得小說充滿智趣。

小說另一個明顯特點是大量採用了中國古典小說的語言和人物塑造手法,具有一種敘事的張力。比如主要人物的出場,很像京戲裡的開場亮相。這裡引一段書中人物宋幼瑋的出場:「再抬頭,只見一張極大的臉露着一口極白極大的牙齒對着我笑,還有就是這人嘴巴咧得從左耳根橫貫到右耳根,嘩啦一個標準圓切弧。他至少有一米九十,走在街上人人都要回頭的那種高度,寬肩細腰,身材勻稱,雪白皮膚,人好看得無有閒話說。只是有一點,這男人,那麼高大一條漢子,長得過分秀氣,兩條劍眉,照理說英氣勃勃,但有點彎,而且極細極黑,畫出來似的,加點吊梢,狐狸氣……加上眼睫毛又長又密,就差沒往外翹,撲閃起來,跟風騷女人做媚眼沒兩樣……」讓我聯想到《水滸傳》和魯迅小說的某些片段。

語言上的繼承也很明顯,那就是富有音律的長短句。戴舫曾表示,中國古典小說的語言是一個寶藏,而西方對文學語言的系統和科學化研究,也為他探知小說語言的奧秘提供了條件。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修煉好小說語言。

戴舫是喜歡探索中西各種小說技巧與可能的作家。他以往的小說,諸如《手感》《鬼事三》《獵熊黑澗溪》等,每一篇都迥異不同,這也是後現代主義作家普遍的特點。比如,這次在《咖米其傷》中他有意安排以不同人物的視角,講述王教授的上海戀愛史,每個人的不同版本表明人類經驗的不可靠和不確定性,帶有濃厚的解構主義意味,現實不過是一個幻象而已。

 

4

《咖米其傷》的語言還具有雜語的特色。在人物對話和敘事中摻雜了不少英文,一些讀者認為作者在耍假洋鬼子派頭,這是一個誤解。其實西方現代小說語言在雜語性和多語性上已經走得很遠,比如《尤利西斯》夾雜着法、德、意、西以及北歐多種語言。在結構主義符號學家巴赫金看來,雜語中的一切語言……都是觀察世界的獨特視點,是反映事物涵義和價值的特殊視野。他的依據是巴普洛夫的條件反射試驗,認為這樣的敘事語言可以令印象得到強化。

在《咖米其傷》中,大力與王教授,與芊芊,與咖米穆向羚的對話,時常夾雜英語,原因是英語才是他們在美國的日常語言。英文的語感和幽默,翻譯成中文,味道總是差了一點。北美讀者對此就不會感到隔閡。當王教授回憶早年上海生活時,小說用的是上海白話,顯出海派的精明和俏皮。

這裡不得不提及小說中佔有相當篇幅的上海咖米故事,這是最為讀者津津樂道的部分。小說進入中間部分,王教授向大力回憶起文革後期的上海生活。資本家的後代阿王(王教授),在舊貨市場偶然結交一群同是資本家子女的上海小青年。從未吃過咖啡的阿王,冒充吃咖啡老槍,大談咖啡經,加上復旦高材生的光環,成為咖米崇拜的中心。他們一起吃咖啡渣(因為喝不起),用煤油爐做西餐大菜,排四個多小時隊到新開張的咖啡廳等位,靠着這份扮洋派的虛榮心,打起生活的勇氣。咖米慕向羚形容當年自己和咖米們「被人踩踏到社會底層,沒一點阿Q精神,要活下去,難。」她還說,「自從阿王做了一次下午茶,大家都不肯放下茶杯,而我再沒想過自殺。」年輕的咖米之間還發生了多角戀,阿王瘋狂熱戀的宋幼琪對自己花心風流是這樣解釋的,「如果我不弄點華美,那麼我的生活就全是蝨子了。」

當你沉浸在上海敘事時,可能會忘了戴舫是一位嚴肅作家,因為戴舫的筆觸顯出遊刃有餘的輕快,活色生香的上海生活和人物躍然紙上。小說塑造了上海咖米楊宗慶、宋幼瑋、宋幼琪、慕向羚、阿蘇蘇、七七、小四眼等眾多鮮活的人物形象。很難想像,上海咖米們如果說的不是上海話,還會如此生動。

在對上海故事傾注情感的同時,戴舫也對上海咖米的崇洋心理做了理性剖析。一是不懂自己的文化傳統,沒有能力判斷文化的優劣;二是在那個特定時代裡,人的本能慾望受到壓抑,自尊受到無情踐踏。借由西方生活方式,咖米們實現了弱者的反抗。

三十年後,咖米們再不用喝沖得發白的咖啡了,他們邀請大力去昂貴的咖啡屋品咖啡,叫優秀的下一代提科技問題。對西方,他們依舊是慾壑難填的好奇和崇拜。小說揭示了兩個不同時代,上海人精神的本質特徵。不論物質匱乏還是富有,弱者的反抗有時是荒謬的,整體無意識的精神匱乏普遍地存在着。可以看出作者深深的憂慮。

人類的精神困境,超越種族、地域和文化,這是小說文本發出的畫外之音。作者的意圖在提出問題,而不是給出答案。借助《咖米其傷》,戴舫進行了一場全方位的哲學敘事的實驗。他說過,「不拘一格,受益於所有接觸得到的古今傳統」。

新的文學傳統不會從天而降,海外的文學創作,少功利,多嗜好,不求聞達,也因此更加純粹,又因為視野的關係,他們走在了中西融匯探索的前面,成為中文創作的一道獨特風景,值得更多的關注和研究。

 

2021年2月21日再修改

 

 

 


 



劉 倩 投身美中報刊三十年,先後任記者、編輯、翻譯、首席記者和主編,編書《紐約客閒話精選集》等六種。現居紐約。